第53章 雙更

夜色更深了。

雲層遮住了月光,韓時卿等人分成兩撥從大營的後方繞進去。

興許蠻族是怎麽也沒想到江氏王朝的人會做出夜闖大營的事,所以這裏的看守并不是很嚴,只有不時經過的巡邏兵需要他們花些心思躲閃,竟一路走得通暢。

只是伴随着越來越深入蠻族營地,韓時卿也就越深刻地感受到二十萬這個數字到底意味着什麽。

太多了……

一頂挨着一頂的帳篷,連成一片一片,只看規模,便是止戈城城兵比都比不了的。

這還是在前方攻城,後方空虛的情況下,若是這二十萬大軍全在此處,他們估計連進都進不來。

韓時卿與韓山貼在一頂營帳後,挨得很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他們對面的營帳後站的是随他們一起來的玄金樓刺客,兩三個人一組,交換視線,知道并未找到王帳,便再次散開,繼續去尋找。

而另外半數人早就與他們分開,正在大營的另一邊尋找糧草的所在地。

又是一隊巡邏兵過去,韓時卿屏住呼吸,讓自己隐在黑暗裏,韓山站在他後面,他比韓時卿高一些,能夠看到他露出一點兒的後脖子,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兩三個紅痕,甚至還有齒印。

他不敢說話,心中卻升騰出一種怪異的感覺。

總之,不太舒服。

失神間,手臂突然被身前的人抓住,猛地一拽,他便倒在韓時卿身上,被對方摟着一路滾進了身後的營帳,而在他們滾進去之後,那巡邏兵中首領匆匆跑到了他們兩個所在的位置,東張西望,嘴裏嘟囔着蠻族語言,好似在找他們。

“噓——”他們滾進去的地方剛好是帳篷內的床榻下,韓時卿對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繃緊了神經,甚至不敢大聲呼吸。

韓山也屏住呼吸,但壓不住他心跳如雷,撲通撲通的沒完沒了。

Advertisement

他自小就覺得韓時卿特別漂亮,雖生為男子,但身上卻永遠幹幹淨淨,湊近了他,還能聞到一股好似梅花的冷香。

這樣的小少爺,如今整個人趴在他的身上,暖暖的一團,讓他不禁喉結滾動,努力咽下那份悸動,耳尖卻跟着紅了紅。

那小首領又說了幾句話,期間提到了“可汗”兩個字。

因為可汗本來就是蠻族語言,他們即便聽不懂別的,至少可以聽出來這個詞。

韓時卿耳朵豎起,聚精會神地聽着,随後拉起韓山,道,“我們跟着他們,應該能找到王帳。”

韓山擡頭看他,卻見韓時卿神色無異,一時覺得有些羞愧。

明明是這麽緊張的行動,他竟然還想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他真對不起少爺!

兩人出了這頂無人的帳篷,正碰到其餘組合的人,對視之後,齊齊跟上前面的巡邏隊,手也按在了腰間的兵器上。

穿過約莫十頂帳篷,那一隊巡邏兵來到了一頂厚實華麗的大營帳旁,那營帳為尖頂,上方豎着一杆狼面旗,營帳的簾子被人撩開,從縫隙可以看到裏面的布置。

矮幾,虎皮座椅,魁梧的男人坐在主位,身旁有人在向他彙報前方戰報。

是他。

蠻族的可汗拉蘇榮。

年僅三十便策劃了這麽大規模的攻城戰役,以雷霆萬鈞之勢拿下止戈城,前世的時候在很長一段時間成為了北境将士心頭的陰影。

韓時卿知道,就是這個男人在前世砍掉了他大哥二哥的頭顱,挂在止戈城的城頭上,不光羞辱了他們韓家,還羞辱了整個王朝!

怒火與仇恨在韓時卿心裏堆積,他緩緩吐出口氣,記起了這次的任務。

與對面的小隊使了眼色,只見兩道銀光劃破空氣,筆直地射進巡邏兵的喉嚨裏,一擊斃命!

突兀倒下了兩個人,蠻族士兵大驚,一邊喊叫一邊拔出兵器四處張望。

這舉動也驚動了王帳內的人,拉蘇榮與其手下走出營帳,查看情況。

又一道暗器沖向拉蘇榮,被他一刀劈斷。

男人面容冷峻,臉型長且寬,下巴還有一道不明顯的溝壑,眼角到鼻梁橫亘着一道疤痕,與他的鷹鈎鼻,丹鳳眼相稱,顯得有些陰冷猙獰。

“是誰?出來!”

他用的純正的中原話,似乎已經猜到了是止戈城的人襲擊他。

越來越多的蠻族士兵圍過來,韓時卿和韓山故技重施,躲進空帳篷裏。

而得到他們指示的玄金樓刺客則主動站出來,拔刀殺向拉蘇榮!

蠻族士兵又開始大叫,韓時卿猜測說的應該是保護可汗。

那十幾名刺客頓時被層層疊疊的士兵包圍着,卻絲毫不見懼色。

他們這些年過得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時時刻刻會面對生死,所以此時并不畏懼,只覺得一股熱血在胸中升騰,甚至在興奮的發抖。

“老子第一次被這麽多蠻子圍着!”有個獨眼刺客站在中間,大笑道,“真他娘的帶勁兒!”

“瞎子,咱們來比一比誰殺的多怎麽樣?”他旁邊的瘦高個青年舔着自己的刀尖,笑的邪性放肆。

“行啊,老子肯定會比你小子殺的多!”

“帶我一個!”

“也帶我一個!”

一幫刺客嬉笑成一團,接着便拔刀向着拉蘇榮的方向一邊砍殺蠻族士兵,一邊強行推進。

蠻族士兵撲上來,刺客們便大開殺戒,幾乎每一招都能帶走一條人命。

可惜他們腹背受敵,時間長了便逐漸淹沒在人海中。

他們十幾個人硬生生砍倒了一百多人,蠻族的血染紅了地面,也灑了他們滿身滿臉,刀刃因為過度使用而翻起了卷,上面甚至出現了大大小小參差不齊的缺口。

那獨眼刺客腹部被捅穿,他一刀砍斷捅他的蠻族士兵手臂,在對方的慘叫聲中踉跄幾步,才終于站穩,肚子上還插着那把彎刀卻不敢拔出來。

因為他知道,這刀勾住了他的腸子,強行拔出來他只會死得更快。

他提刀劃破那蠻族士兵的喉嚨,被血染紅的嘴唇開合,喊出幾個字,“第二十一個!”

他是說給那青年聽得,一轉頭卻見那不久前還和自己打賭的青年此刻卻被五個蠻族士兵圍攻,那五把刀,兩把砍在肩頭,三把插進了他的腰腹,青年口中噴着血,終究沒了抵抗肩膀那兩把彎刀的力氣,只聽哐當一聲,他的長劍落地,人則是保持着被彎刀插入的姿勢,轟然跪坐在了地上,垂下頭,生死不明。

“瘦猴!”那獨眼的刺客大叫,“瘦猴!瘦猴你幹嘛呢!瘦猴你給老子醒醒!”

這一叫,他又吐出大口血。

他終于有時間環顧四周,卻見那跟着自己來的十幾個刺客除了他竟全部倒在了地上,他們很多人都大睜着眼看着某處,似乎還帶着不甘。

只剩了他。

竟然只剩了他還活着……

“我要殺了你!!”一種絕望的情緒在心中升騰,那獨眼刺客不管自己身上還插着蠻族士兵的彎刀,腳下猛地一點地,用了全身的力氣向着拉蘇榮的方向奔去!

這次沒有蠻族士兵攔着他,他們甚至自覺讓出了一條路。

拉蘇榮面無表情地看着獨眼刺客,嘴角勾起諷刺的弧度,像是在看一只即将被他碾死的螞蟻。

獨眼刺客的刀對着拉蘇榮劈下,他用了最大的殺招,卻見那刀還未碰到拉蘇榮,便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半空中。

眼前高大的男人攥着獨眼刺客的手腕,用力一折,便聽到了刺客的慘叫。

獨眼刺客手中的刀掉在地上,拉蘇榮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将比他矮了半頭的人用蠻力生生舉了起來,接着五指收緊,只聽一聲清脆的頸骨斷裂聲。

刺客掙紮的身形陡然一頓,繼而松懈下來,再也不動了。

拉蘇榮将屍體扔到一旁,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嗤笑,接過仆從遞來的帕子,開始擦自己的手。

可就在這時,從他旁邊的帳篷裏猛地竄出兩道身影!

只見銀光一閃,韓時卿的青朗劍便已經抵在拉蘇榮的胸膛前!

電光火石間,拉蘇榮只來得及微微向右偏出去一寸,下一瞬整個左胸便被青朗劍捅了個對穿,劍尖力透後背,拉蘇榮當即吐出一口血,卻反應迅速地一記重拳打在韓時卿的右側肋骨,試圖将人打翻在地。

拉蘇榮的力氣極大,這一拳直接斷了韓時卿兩根骨頭,一根好死不死地插進了肺裏,激的他噴出大口的血,一張臉更白了幾分。

可他根本不松手,甚至坐在拉蘇榮的身上,開始用全身的力氣去翻轉埋入男人體內的長劍。

他要攪碎拉蘇榮的心髒!

可他們的機會只有一瞬,這麽短暫的時間蠻族已經将他們完全包圍。

蠻族士兵大叫着,而忠心于拉蘇榮的手下已經從身旁弓箭手的手裏要來了弓箭,并指揮所有箭法好的人瞄準了韓時卿和韓山。

他們的注意力已經全部被這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兩個人吸引了!

那小首領大喊:“放箭!”

與此同時他也搭弓射箭,直指韓時卿的太陽穴!

他要射死這個膽敢攻擊可汗的中原人!

韓山站在韓時卿背後,冷靜地将每一支射向韓時卿的箭都斬斷。

他身後的兩人仍在纏鬥,拉蘇榮手上還有力氣,直接掐住韓時卿的脖子,赤紅着雙目,血從嘴角湧出來,他也不在意,只死死盯着韓時卿。

“敢……偷襲我!中原人,我……要殺了你!”

喉嚨被扼住,窒息感傳來,腰腹和胸腔又劇痛難當,韓時卿咬緊了牙,狠命将青朗劍轉了一圈!鋒利的劍刃終于将拉蘇榮那還在跳動着的心髒攪出了一個大窟窿!

掐住脖子的手無力地滑落,韓時卿劇烈的咳嗽着,視線下是拉蘇榮終于失去光彩的雙眼,他牽起嘴角笑了笑,卻又噴出了大口的血。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驚叫,升起的濃煙和耀眼明亮的火光穿過連綿成片的營帳映進韓時卿的眼中……

那是行動成功的信號。

看來那一組也完成任務了。

沒有了糧草和首領的蠻族大軍,不堪一擊,只能撤退。

這止戈城,他們保住了。

眼角的餘光瞥到飛馳過來的箭矢,韓時卿心知自己躲不過了,他也打算坦然接受死亡。

箭矢撕裂血肉的聲音傳來,卻沒有預想中的疼。

韓時卿去看,卻發現自己整個人被韓山護在身/下,而那十數只羽箭盡數射中韓山後背,根根入肉,觸目驚心。

“韓山……”他說,“韓山,你放開我。”

韓山不放,只緊緊攬着他的身體,又控制着力度不壓疼他。

“少爺。”他說,“我不想你死。”

他帶了很濃的鼻音,從未哭過的人此時竟眼眶發酸,溫熱的淚水自眼眶中滾落,他重複着,“我不想你死……”

韓山現在只覺得後悔極了,他不該讓韓時卿來,他一開始就不應該讓少爺來。

直到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韓山才發現他寧願自己在這蠻族大營孤獨死去,也好過如今不管怎麽努力都救不回韓時卿的絕望。

他的小少爺适合待在永安城裏,晃晃悠悠地走過永安城的一條條街道,迎着最明媚的陽光,過得自在灑脫,閑适安逸。

他該是娶一個漂亮的妻子,生一雙可愛的兒女,幸福安樂地過完這一生。

不該是在這敵軍的大營內,被這群粗魯的蠻子亂箭射死。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因為距離短,那羽箭直插入了韓山的心肺,韓山嘴角滲出血線,他抱着韓時卿的力道也輕了不少,甚至不再能控制壓在他身上的力道。

“我沒有……保護好少爺……”

“韓山。”韓時卿有了力氣,他扶着韓山坐起了身。

韓山還要護住他,卻被韓時卿壓住了肩膀。

“你沒有錯。”韓時卿與他泛紅的眼睛對視,一雙褐色的眸子很清澈,甚至努力擠出個笑容,“是我連累了你,還讓你這麽內疚。”

他擁住韓山,手臂小心翼翼地穿過韓山布滿箭矢的後背,堪堪将他摟進懷裏。

韓山的下巴抵在韓時卿的肩頭,側臉相貼,似乎沒了什麽力氣,身體越來越冷,瞳仁也有些渙散。

“韓山,你還記得你剛來将軍府的時候嗎?”韓時卿在他耳邊輕輕說,“那時候我喊你一聲‘哥’,你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少爺,奴才不配被您這麽喊’,‘少爺,求求你別這麽叫我’。我當時真的被你吓到了,我問我娘為什麽你會這樣,我娘就說你是自卑自己的身份,她還說不讓我做讓你不開心的事,比起喊‘哥’,讓你難做,還是喊‘韓山’好一些。”

“這麽多年,我一直喊過來了。”他摟緊韓山正在失去溫度的身體,聲音摻了哽咽和顫抖,“但我現在就想喊你一聲哥……”

他啞着嗓子,重複着,“哥,你這輩子都是我哥,哥……韓山哥……”

靠在他肩頭的人沒了力氣,側臉蹭着他的脖子,眼眸閉合,長長的睫毛遮蓋着眼睑,似是睡着了一般,沒了聲息。

韓時卿又喊了他好幾聲,等不到回應。

意識到了什麽,他嘴唇顫抖起來,大口地喘息,喉結上下滾動,有血嗆出來,嗚咽聲也随之傾瀉,他的下巴抵着韓山的肩膀,咬着下唇,淚珠卻還是不住地從眼眶裏往外滾落,又熱又燙。

圍在他們周圍的蠻族士兵再次拉滿了弓,将羽箭對準了中央那相擁的兩個人。

韓時卿最後的記憶定格在那飛速向自己射來的數十只長箭,箭頭上泛起的銀光成了他生命中最後的色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