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東門頭往北再走五百米,就是桐川市的老城區。

老城區始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了九十年代,天南地北來做生意的淘金客們把桐川沿着大運河一路往東陸陸續續建了幾年,又順道推了周邊幾個村子,才把桐川市擴大到了今天的規模。可就算新城區再富麗堂皇,還是動不了老城區市中心的地位。沒辦法,誰讓桐川市最好的醫院市一醫院、最好的小學實驗一小、最好的高中第三中學,都擠在在老城區那豆大點兒的地方。于是有着“黃金學區房”、“便利養老院”之稱的老城區,即便環境和房價都非常不如人意,也還是一個讓全桐川人向往的地方。

也對,畢竟你爸爸永遠是你爸爸。

破破爛爛的筒子樓和着精致小巧的老洋樓,七拐八彎的小弄堂纏着車水馬龍的商業街,加上那一簇簇住滿了年輕租客的的群租房舊小區,讓整個老城區顯得暮氣沉沉而又生機勃勃。沿街房屋外牆上新刷的淡黃外漆蓋不住時間留下的陳舊的味道。筒子樓間的瘦長馬路可苦了被困在在車上的司機們。

這天晚上,長龍般的車輛們又在江晨路這兒洋洋灑灑的堵了三四個紅綠燈。一時間喇叭聲此起彼伏——晚上八點了,不少人還趕着回家吃飯吶。

應衡年也是這不幸的堵車大軍中的一員。他怎麽也想不通,這都八點了,路上怎麽還這麽堵。

因為今天是周五啊,兄弟。

“阿年啊,你就聽媽的,要是爺爺真的安排你和方家那個女孩見面,你要去的啊。就算是讓你爺爺開心開心,畢竟安安鬧出來的事讓他太挂不住面子了。反正不喜歡的話,推掉就可以了。見一面而已。再說,女孩子又不是老虎會咬你,對吧……”電話那頭的白秋十分擔心,她覺得兒子剛剛的“憤然離席”一定是在怪自己沒及時阻止郭婉君給應老爺子打電話,“是媽不好,沒和你商量。放心,媽再也不會帶你去和你伯母吃飯了啊,你伯母……”

“媽,我沒怪你。”聽着白秋小心翼翼的解釋,應衡年知道自己母親又在想東想西了。他疲憊地揉了揉眉頭,突然覺得自己這樣跑出來是有點不妥。好吧,是非常不妥。可一想到和郭婉君神似的那張臉,心裏便騰起一陣一陣的反感,恰巧詭異的自尊心也跑出來作祟,讓他無法開口道歉,只好硬邦邦地回答道:“媽,這和你沒關系。我只是單純不喜歡姓郭的。下次吃飯我們兩個就行了。不相幹的外人來湊什麽熱鬧。”

“哎呀,阿年,話不是這麽說的。郭婉君畢竟是光明正大嫁進我們家來的,戶口本上還是有她一張紙的。她非要加進來,我總不能拒絕的吧……”白秋想着,只是見個女孩子而已,年年為什麽這麽大反應……大概還是在怪自己吧。

”那她手伸過來給你兒子安排婚事你也不拒絕還樂呵呵的點頭拍手叫好”應衡年話剛出口就後悔了,他母親白秋是個搞科研的直腦筋,出了問題從來只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想說點什麽彌補一下,可這不過腦子的話卻收不住:”是,您早些年沒管過我,我什麽脾氣您不知道也正常。現在是個人都能來管你兒子了行吧您還是省省力氣專心看您的芯片吧。”

“年年——”

“我要找停車位了,再見。”應衡年知道自己還是沒辦法心平氣和的和母親溝通,在情況進一步惡化之前果斷挂了電話,再迅速把白秋的號碼拉黑,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然後他就覺得心裏空落落了。

車外傳來“啪嗒啪嗒”聲音,陰沉沉的天終于下起雨來。長龍般的車隊緩緩的向前挪動,應衡年打開雨刮器,沉默地跟上前一輛車。

為什麽又會鬧成這樣,應衡年想,我早就原諒她了啊。

正如下午他看見白秋的短信的時候,內心的雀躍和欣喜絕對不是假的。然後他愉快的下了班,今年第一次沒把未完成的方案帶回家。其實這和郭婉君也沒多大關系,應衡年知道方家那丫頭片子的暗戀對象是誰,相親這事就是無稽之談——那他究竟在生什麽氣。

或者說在和誰置氣

也不知道挪了多少路,手機鈴響了。應衡年一看,是他爹,應英傑。

“喂,爸。”應衡年對應英傑來意很清楚,但他還是裝傻,語氣無辜,“有什麽事?”

“呵,你小子。”應英傑當然知道自己兒子在打什麽小算盤,“沒事又惹你媽生氣幹什麽?我在柏林剛下飛機,時差還沒倒過來,你媽就電話一串串的來,跟我哭你又放臉色給她看。怎麽我剛走你又開始變着法和你媽過不去了”

“我沒……唉,算了。”應衡年心想這還不是你慣的,你心疼為什麽不帶她一起走。他打開車窗,看雨落進來,“我只是不爽姓郭的——媽硬要對號入座我也沒辦法。”

“你晚飯吃了嗎?”電話那頭的應英傑話鋒一轉,沒繼續數落他,“沒吃去找地方吃點,別餓着。實在不想去回家煮點泡飯,上次你媽給你帶了幾袋大米,放在……放在冰箱旁邊,知道了嗎?”

“我……在路上。”粗枝大葉的應英傑當然不會管兒子吃飽沒,還在挂念這個的只有考慮問題萬分全面的白秋女士,“爸……”

“認錯找你媽去,別對我。衡年啊,你都二十七了。”應英傑打斷了應衡年,“至于把你媽拉黑、把我吵醒的帳,等我回國再算。”

接着便立刻挂了電話。

呵,親爹。

聽着手機裏嘟嘟嘟的提示音,應衡年腦子裏突然飄過“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這句話。或許是該找個地方先解決五髒廟的問題,應衡年跟着車流緩緩挪動,還得先把白秋女士從黑名單裏拉出來。

應衡年進來的時候,林餘正坐在吧臺裏算賬。牆上的壁挂電視裏放着八點檔的片尾曲,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唱點啥。

“老板!還有嗎”高高的吧臺遮住了林餘,應衡年以為大堂裏沒人,探頭探腦地走進有些昏暗的大堂,“行行好給口飯吃?”

手指啪啪的按着計算器的林餘本來想說“已經打烊了請換個地方吧老板”,但他擡起頭看見從雨幕裏走進來的應衡年時,到嘴邊的話就奇怪的拐了個彎兒:“幾個人啊老板,多的話……就我一個人,也燒不出來。”

“就我一個就我一個。”看見林餘後應衡年立刻挺起腰板,回到風度翩翩的頻道,大步上前,“也不用燒什麽菜,随便弄個菜泡飯就行。”

林餘應了聲好,又低下頭接着算賬。匆匆在賬本上畫了數字後,林餘一擡頭,冷不丁看見趴在吧臺笑着看他按計算器的應衡年。

這個笑充滿着期待,卻又溫柔至極,仿佛在說,不急不急,你慢慢來。

“算完啦”應衡年看着林餘呆呆的臉,之前的煩躁忽然一掃而空,“算完了,老板可以給我做飯了吧?”

林餘被應衡年這一笑撥亂了心弦,慌忙站起來,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先自己找個桌子坐。”、

“好。”

林餘快速走出吧臺,在冰箱裏挑了顆小青菜,拿起擱在椅背上的圍裙進了廚房,沒敢再看應衡年一眼。

應衡年看着林餘火燎屁股似的進了廚房,心裏正納悶他在急什麽,卻見林餘拿着大勺又從廚房出來了。

兩人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那個……”林餘突然覺得尴尬,舌頭也打起了結。

“怎麽了?”應衡年看着林餘通紅的臉,有點想笑,打趣道,“發現鍋沒了不能給我做?”

“不是!”林餘握緊了勺柄,慌張道,“茶在小臺子上,你自己倒。”

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廚房。

“知道啦,謝謝老板!”林餘一走,應衡年的嘴角就上來了。雖然不知道這老板怎麽了,但他窘迫得滿臉通紅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廚房裏頭,拿起刀的林餘慢慢冷靜下來。伴随着“卡擦卡擦”的切菜聲,林餘平複了心情。外頭那個男客人笑起來真好看,他想,嗯,不笑也好看。算了,想想而已。難道是最近經常被唠叨找個對象,春心萌動?

可是看見個長得稱心就邁不動腿這也太誇張了吧!

林餘一邊裝盤,一邊想提醒自己待會兒出去可別掉鏈子。

“這麽快!”應衡年聞見香味,拆開筷子,“謝謝老板!”

“行了你快吃吧。”林餘不自然的撇開頭,假裝看電視。

電視放完冗長的廣告,重播了晚間新聞。

我應該說點啥。林餘剛想找個話題,可屏幕上出現的畫面卻猛地潑了他一盆冷水。這盆冷水潑得他透心涼,什麽春心啊,旖旎啊,都被嘩啦一下澆的一幹二淨。

“我市新上任市長于……”

林餘聽不清接下來的消息,因為他看見了那個女人。

屏幕上的女人挽着丈夫,笑着向鏡頭揮手,林餘死死盯着她,像是在确認什麽。

“老板,手藝很不錯啊,哪兒學的”應衡年吃的稀裏嘩啦,完全沒發現林餘的變化,“我也想試試唉!”

“家傳的。”林餘深吸一口氣。

“哦,老板貴姓啊。”應衡年決定改天來試試菜,“你教教我呗。”

“免貴姓林。”林餘開始找遙控器,腦子有點缺氧,他想換個臺。

“原來是林老板。”應衡年喝了口葉梗茶,繼續吃“我姓應,應衡年。”

“好的,應老板。”

“嗨,哪裏哪裏。別叫我老板,叫我衡年、小應都行。”應衡年喝完最後一口湯,意猶未盡地擦擦嘴,“結賬。多少錢?”

“當我請你了。”林餘走向吧臺,疲憊地擺擺手,“你走了我也好收攤。”

應衡年看見他垮下去的肩膀,感覺林餘身上有什麽東西被抽走了。

他很累。應衡年想。

“行吧行吧,我改天給你拉生意!林老板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啊。那我先走了。”應衡年莫名覺得自己在這裏也是礙眼,便轉身沖進雨幕。

看着應衡年徹底消失在黑乎乎的雨夜裏,林餘失魂落魄的坐下,把頭緩緩埋進臂彎裏。

我應該借他把傘的。林餘想,不然誰知道他下次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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