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後來郁青才知道,那個男孩就是西樓201搬家那天他在院門口碰到的人,名叫傅潤生。

傅潤生搬來小白樓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郁青都沒有什麽機會和他說上話。他們不住同一棟樓,也不在同一個班級。不過郁青心裏對這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兒有種天然的親近感:據說傅潤生比郁青大一歲,和郁青一樣跳過級。

郁青比麻杆兒和二胖他們要小兩三歲,但是因為跳級,大家眼下是在同一個年級的。郁青年紀小,個子也小,和小夥伴們在一起時,總被當個弟弟。現下有了傅潤生,他覺得自己總算不是唯一要做弟弟的了。

只可惜他這邊一廂情願,那邊傅潤生根本不給他眼色。确切來說,傅潤生不給任何人眼色,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院兒裏。

頑童們結伴去敲過幾次傅潤生的家門,并沒有人應門,他們也從沒在上下學的路上遇見過傅潤生。只有每天夜晚的鋼琴聲,表示那戶人家是有人在的。

人雖然見不到,可關于傅潤生的流言卻漸漸多了起來——都是不太好的流言。

有說他媽媽是女流氓和破鞋的,有說他本人精神病的。最玄的一個說,他本人是因為在上個學校裏捅死了同學,所以才轉來紅苑小學的。

生活在這樣的流言裏,傅潤生就像自帶一個透明罩子。聽麻杆兒說,不論這人走到哪裏,方圓五米的人都會迅速離開,仿佛這個總是高高昂着頭的男孩兒身上有什麽髒東西。

傅潤生本人似乎對此毫不在乎。他照舊獨來獨往,神出鬼沒,似乎人家不理他正合了他的心意。

有幾次課間,郁青看見他獨自一人穿過操場,往活動樓去。其實郁青一直沒有正面見過傅潤生的臉,不過傅潤生的頭發很好認——他的頭發不是黑的,而是一種古怪的亞麻色。樂器室在活動樓,郁青猜他是去找音樂老師的。

禮拜五學校只有半天課,下午是鼓號隊排練的時間,平時放學一起走的麻杆兒和二胖早就回家了。郁青有班級的鑰匙,排練結束後并不着急離開,而是一個人在教室裏不慌不忙地寫起了作業。不然一回家就要聽他姐拉琴,作業好久都寫不完。

等他飛快地把作業完成,外頭的太陽也開始往西走了。郁青背起書包,看了一圈兒教室的窗戶,正要鎖門時,樓下走廊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有人兇狠道:“小樣兒,跟我裝。你一個破鞋生的小雜種,還敢跟我擺譜兒。你算個什麽東西,呸!”

“大哥,這小子欠抽,揍一頓就老實了。”

“不好吧……我看教導主任挺向着他的……”

“教導主任是個什麽東西。再說,咱們又不是頭一個找他的。嗯?說話啊?”

“這樣吧,你雖然挺煩人的,但是哥們兒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把錢掏出來,這事兒就過去了,往後咱們罩着你……”

郁青癟了癟嘴,知道是高年級的那幾個混混又在抱團兒欺負人了。他悄悄走到樓梯邊上,從縫隙裏探出頭去瞧,卻正好瞧見了一頭亞麻色的頭發。

原來被堵住的那個人是傅潤生。

傅潤生背靠着樓梯扶手,沒說話。人家怼他肩膀,他就像沒反應一樣。

欺負人的幾個校霸沒有那麽好的耐心,很快下手的勁頭越來越大。傅潤生一聲不吭地掙紮起來。可惜人小力微,怎麽可能是幾個大個子的對手。

郁青當機立斷跑回教室,把門後涮拖布的水桶提出來,看準機會,沖傅潤生喊道:“快跑!”說完順着樓梯縫,嘩啦一下把水潑了出去。

傅潤生反應很快,從聽到那聲快跑就一貓腰從圍攻者中間竄出,向樓上跑來。

被潑的人唔哩哇啦地開罵,郁青這才想起來害怕,趕忙往走廊另一頭跑——那邊還有個樓梯。

跑到一半,聽到身後咕咚一聲,傅潤生摔倒了。郁青這才發現,他的眼鏡不見了。于是只得着急地跺了跺腳,又折返回去把人拖了起來。

他們兩個小孩在前面撒丫子狂奔,後面的人在罵罵咧咧地追。這樣從樓上跑到樓下,又繞來繞去跑進了活動樓。

傅潤生中間不知道怎麽回事停了下來,似乎想往回沖,可惜被郁青急吼吼地拖着,沒能成功。不過這樣一來,就耽擱了跑路的速度,最後兩個人逃無可逃,跑進了三樓的樂器室,把門從裏面插上,牢牢地反鎖住了。

樂器室因為怕丢東西,門是那種非常厚重的大鐵門,門鎖也異常結實。

外面的人一面叮鈴桄榔試圖開門,一面破口大罵,說了許多威脅的話,比如“有你無我”“不共戴天”之類的,聽上去頗有威懾力。屋裏的兩個人則不約而同選擇了默不作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在吵鬧之後安靜了下來。郁青等了一會兒,趴在窗臺上偷偷往下瞅,發現那幾個人翻過校園的圍牆,離開了。

他趕忙返回門口,想要把門打開,結果門不知道為什麽打不開了。郁青疊了兩張桌子爬上去,從門頂的玻璃往外瞅,發現那幾個混蛋不知從哪兒弄到了一堆木頭方子,把門從外面抵住了。

這下除非門對面的牆塌了,或者有人把木頭方子拿走,否則他們是別想出去了。

郁青折騰了一大圈兒,最後喘着粗氣坐到了地板上:“這下麻煩了,我們被關在這裏了。”他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傅潤生:“你還好麽?”

傅潤生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雖然衣服全都被扯得很不像樣子,但姿态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他終于擡眼看了眼郁青:“你幹嘛拽着我?”

沒了眼鏡的遮擋,那一眼看得郁青有點兒發愣。傅潤生的眼睛長得很特別,兩個眼窩深陷,眼睛的輪廓長又大,眼角微微向下,眼尾又是上挑的。這讓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笑,還是在生氣。

見郁青不說話,傅潤生加重了語氣:“幹嘛拽着我?”

郁青剛想說什麽,突然發現傅潤生手裏拿着一把很小的卡簧刀。

他吓了一跳:“你……你怎麽有刀?”

傅潤生把玩的那把刀,折起來又打開,打開又折起來:“防身。”

郁青瞪了那把刀一會兒,終于放棄了:“我們怎麽出去呀,你趕緊想想辦法。”

“你去窗戶上喊人。”傅潤生終于把刀收了起來。

郁青趴到窗戶上。天色已經變黑了,校園裏這會兒空空蕩蕩的。他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嗎?”

一連喊了許久,都沒有回應。禮拜五,人人趕着回家過周末,連打經的老大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郁青口幹舌燥地爬下來,拽出書包裏的綠色軍用水壺喝水。喝了幾口水,他緩過來一點兒,對傅潤生道:“你喝水麽?”

傅潤生硬邦邦道:“我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

郁青哦了一聲,把水壺收了起來,沒注意到傅潤生對方沙啞的嗓音和吞咽聲。

郁青抱着膝蓋在地板上發了一會兒呆,沒話找話道:“我叫丁郁青,住北樓……”

“北樓203。”傅潤生啞着嗓子:“你說過了。”

郁青驚奇道:“诶,你記得我?”

傅潤生又不說話了。

郁青湊過去:“我去找你玩兒,你家老沒人。”

傅潤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認得你,幹嘛來找我?”

“現在不是認得了嘛。”郁青又看了一眼窗外:“唉,怎麽辦啊,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啊。”

“會有人來找。”

“要是找不到怎麽辦?”

“周一會有人來。”

“哦。那吃飯和上廁所怎麽辦啊。”郁青低落了一會兒,又精神起來,開始打量傅潤生:“你臉腫了,疼不疼?他們幹嘛要打你?”

傅潤生起身離開他,坐到了琴凳上。

郁青湊過去:“我要聽《獻給愛麗絲》,《土耳其進行曲》也行!你會不會彈《藍色多瑙河》?要麽來個《喀秋莎》吧!”

傅潤生深吸一口氣,終于爆發了:“你煩不煩!”說完一口氣沒順過來,被嗆了個結實,開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郁青趕忙把水壺拿過來,往他嘴裏灌了幾口水。

傅潤生喘過一口氣,陰郁地看了他一眼:“你,離我遠點兒。”

郁青把水壺擰好,屁股往邊兒上挪了挪:“離遠了,你彈呀。”

傅潤生煩躁地擦了擦嘴:“你沒有傳染病吧。”

“沒有吧。”郁青想了想:“我媽是醫生,有的話她會告訴我的。”

傅潤生深吸一口氣,無聲地咒罵了一句。

C大調音階枯燥無味地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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