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毛不在,四個小夥伴變成了三個,郁青的自行車後座空了下來,也不再去臺球廳玩兒了。

潤生家裏沒有人,郁青磨着周蕙給潤生媽媽打電話。周蕙打了,那邊接電話的是個陌生人,說徐總最近有事沒來上班,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郁青還去飛行大院兒找過。東銘哥哥也說有許多天沒見到二毛了。郁青很失望,東銘還安慰他,說也許是被帶回父母老家了之類的,過陣子就回來了。

期中考試來了又去,麻杆兒考了個不及格。他媽悄悄到學校來,和老師一聊,才曉得原來什麽放學補課都是扯淡。這樣一路偷偷跟到了游戲廳,把正在聚精會神打小怪獸的麻杆兒揪着耳朵拎了出來。

麻杆兒出事,二胖就跟着倒了黴,再次被他爹的大巴掌抽得滿院子跑,連帶着郁青也吃了挂落兒。不過郁青挨罵挨得有限,因為他作業有好好寫,成績也沒什麽下滑。

周蕙最終還是把他送去上小提琴課了。李淑敏有些不樂意,和周蕙商量,說郁芬的琴已經拉得不錯了,又不指望成名成家,要麽以後就不要讓孫女去上課了。他們家雖也住在丁香大院兒,可家庭條件和這裏別的人家相比其實是有差距的。學藝術本來就是個沒指望的事,供一個孩子也罷了,兩個都供,實在供不起。

周蕙說當初郁桓也學了好幾年手風琴。康哥以前和我說過,學點兒樂器沒壞處,孩子将來聰明。家裏三個孩子,我總不能厚此薄彼。再說郁芬是真喜歡,怎麽都不讓她繼續學呢?窦老師也說她有天分,教孩子學琴,費用收得又不多。豆豆喜歡與不喜歡,我都想送他去學幾年,兩個大的都學了,總不能少了他一個。哪怕只是将來考試加個分呢?他正好可以用二丫的舊琴。這事說起來,還是我們占了人家老師的便宜。

李淑敏仍然很不高興,說媽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家出身,咱也是普通人家,做什麽非要花錢讓孩子學這個呢?有那個錢,買點兒什麽不好?郁桓學了幾年手風琴就不學了,又不好賣他的琴,只能放在那裏落灰,我看豆豆也沒跑兒。郁芬一個女孩子,琴拉得再好,難道還能成名成家了?康兒的喪葬費和撫恤金不是給你這麽用的。你自己看看你穿的戴的,你多長時間沒買新衣服了?

周蕙看了眼挂鐘,和和氣氣道:媽,我該上班去了。

周蕙走了。李淑敏嘆了口氣,嘟囔道:看着溫溫柔柔的,誰知道是個毛驢變的——死倔。

郁青賴在床上裝睡,其實把大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奶奶出門買菜去了,他終于翻身坐起來,很惆悵地嘆了口氣。

二毛是突然回來的。頭一天郁青因為練琴睡得晚了些,在課上打瞌睡,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麻杆兒在後頭小聲提醒他,郁青迷迷糊糊地照着他的答案說了,老師托了托眼鏡,語重心長道:何越的答案你居然也敢信,站兩分鐘清醒一下吧。

郁青向麻杆兒嘟了嘟嘴,麻杆兒心虛地搖了搖頭,表示作為朋友已經盡力了。旁邊的同學們竊笑不已。郁青很是無聊地站着,餘光瞥見窗外,卻剛好看到二毛獨自穿過操場,向教學樓走來。

下課鈴響了好半天,老師還是磨磨蹭蹭地不走,非要把一道數學題講完。等郁青和麻杆兒跑到二毛他們班門口時,預備上課的鈴聲又響起來了。

郁青只看到了二毛腦袋上纏着的紗布。

這一天過得不能算是很順當,郁青先是被班主任叫去幫忙幹活兒,臨到放學又被數學老師喊住,讓他報名參加一個什麽解題能力展示的比賽。等他從辦公室出來,學校裏已經走得不剩幾個人,潤生他們班的門都鎖了。麻杆兒放學要去上補習班,早就馱着二胖先回去了。

郁青匆匆背起書包,向外頭跑去。他想早點兒回家,問問二毛發生了什麽,自行車就沒從大路走。小路又滑又坑窪,他騎到一半就後悔了,想拐回大路去。沒想到拐進小巷時,遇見了一幫正在欺負人的小流氓,正圍着一個人翻口袋。

那個人口袋裏的錢被翻了個幹淨,還被人在臉上拍了幾下:小破鞋,這次很乖嘛,是不是細眼兒哥把你修理老實了?

郁青定睛一看,被圍在中間的那個不是二毛麽!這下他可生了氣,離得老遠,就吼了起來:“快跑啊,警察來了!”

小流氓也不過就是一幫初中生。聽見這話,當真被吓到,于是拔腿就跑。郁青騎到二毛跟前,急切道:“上來!”

潤生愣了愣。郁青這才發現,他的半邊臉上還結着黑色的血痂。

警察來了之類的話畢竟只是吓唬人的。小流氓們跑出幾十米,回頭發現被詐了,立刻罵罵咧咧折返回來。

郁青急死了:“趕緊啊!”

潤生終于如夢初醒,不太靈活地爬上了自行車後座。郁青這下也顧不得屁股痛不痛。自行車被坑窪的冰面颠得像兔子般,一路蹦噠着回到了原路上,又七拐八繞地穿過幾條窄街,上了大馬路。

離家還有幾百米的時候,車胎終于不堪重負,洩了氣。

街邊就有修車鋪子,郁青把車送過去補胎,然後拉着潤生去了街對面的牛記,買了牛肉餡餅和素燴湯。以前他生病從醫院打吊針回來,周蕙就會帶他來吃這個,說牛肉能補充蛋白質,湯裏的蔬菜有維生素,這些都能讓受傷和生病的人快快好起來。

冬天裏老店生意總是很好,因為湯和餡餅都是熱騰騰的,吃着禦寒。來吃東西的人也都神色愉快,很享受的模樣。

只有潤生沉默得近乎呆滞。

郁青把筷子和碟子用開水燙了,趴在潤生身邊,扭頭看他。

潤生換了一副新眼鏡,衣服也是新的。可郁青覺得二毛看上去簡直糟透了。他小聲道:“你怎麽受傷了?還疼不疼啊?”

潤生的眼珠終于動了動,答非所問道:你說,什麽樣的死法比較吓人?跳樓,還是卧軌?

郁青吓了一大跳:都吓人,吓死人了!

潤生很奇怪地咯咯笑了:真能把人吓死麽?

郁青擔憂道:二毛,你怎麽了啊?你幹嘛想這個?不要吓我啊。他小心翼翼道:是阿姨又打你了麽?

潤生不說話了。

郁青有點兒慌:不要亂想啊,死很疼的,很疼很疼的。你看沒看過電視裏演人被殺,要流好多好多血,死得好慘好慘。我奶奶說了,人要是死,最好能像二胖奶奶那樣死,那才是好的死法呢。

潤生低低道:我不怕疼。

郁青說你怕,你夏天時腳扭了,好久都不敢沾地,上廁所都要我扶你。

潤生終于看上去有了點兒活氣:我又沒要你扶。

郁青說二毛你怎麽可以賴皮,明明是你說要我扶你的。

潤生還想說什麽,服務員這時候端着上尖的一堆餡兒餅和湯碗走過來,催促道:仨牛肉餡兒餅,一碗湯,快拿走。

郁青趕緊伸手把湯和餅端下來,推到了潤生面前:快吃,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新出鍋的餡兒餅油汪汪,外皮看上去金黃脆硬,正在往外冒熱氣。郁青拿過勺子在湯裏攪了攪,湯的香氣也飄了出來。

潤生盯着眼前的東西,郁青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要我幫你把餡兒餅掰開麽?

潤生終于拒絕道:不要,你沒洗手。說着拿起筷子,把餡兒餅夾了起來。

消失了一段時間,郁青總覺得潤生哪裏變了,可是又說不好。

二毛頭上的傷好得很快,臉上的血痂一個禮拜就掉幹淨了,紗布也拆掉了。拆掉過後傷處露出來,郁青才發現那處的頭發被剃光了,落下個縫了五六針的傷疤。

失去一大塊頭發,加上掉痂之後的新肉看上去是粉的,這些都讓潤生看上去很奇怪。嘲笑之類的話又圍着潤生出現了。但潤生始終保持沉默。

後來郁青終于想明白二毛哪裏變了——潤生不再因為被指着鼻子罵或者被欺負而和人打架了。哪怕後來又遇上了細眼兒身邊的扁頭,他也只是沉默地挨了幾巴掌。扁頭和細眼兒不太一樣,沒有那麽不肯善罷甘休,見潤生沒有反應,便也就悻悻地住了手,搶了點兒零錢就走了。

郁青沒看到這些,是路過的麻杆兒和他說的。他知道了以後去問二毛,二毛只是恹恹道:随便吧。

潤生現在總是有些沒精神,發呆的時候變得多了許多。郁青當然是擔心他的。有那麽幾次做夢,他夢見二毛出了事,還被吓醒了。

他和潤生說起這些,二毛就要沒精打采地翻一個白眼。白眼翻過了,又主動拉住郁青的手:我請你吃東西吧。

郁青還想着做夢的事,有些呆呆的。潤生見他沒反應,也就不說話了。他靠在郁青身上,過了一會兒又躺到了郁青腿上。

偌大的房子靜悄悄的,郁青覺得有點兒冷。他知道自己該回家練琴去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似乎沒辦法在這時候和二毛開口說要走。

外面的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郁青低頭,發現潤生已經睡着了。他伸手摸了摸二毛額角的疤,那裏的頭發已經重新長了出來,摸上去有點兒紮人。

他拉過一條被子,輕輕蓋在了潤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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