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徐晶晶和傅哲離婚的事,似乎最終像那個年代大部分事情一樣不了了之了。
據說傅工試圖上法院起訴離婚,但是那邊不知怎麽認定他沒有正當理由,視同夫妻感情并未破裂,只肯給調解。要是傅工堅持起訴離婚,需要單位開介紹信,證明單位也調解過了且調解無效,這樣法院才好接案子。這就很難為人了,普通單位尚且不容易能開出這樣的介紹信來,何況176廠這樣的特殊單位。加上女方堅決不松口,這件事不得不平息了下去。
郁青有時候悄悄在一旁看着,覺得他們不吵架的時候,也沒有外面傳言的那麽怨偶。有次他看見徐晶晶在院門口給傅工系圍巾,神色有點冷淡,又帶着些說不出的溫柔。郁青對這種神色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二毛時常就是這麽一副表情——看上去好像很嫌棄,其實心裏可不是那麽想的。郁青現在已經很能感受到他的情緒了。
傅工的神色也很奇怪,那絕對不是厭惡,更像是某種傷感。廠裏的班車來了又走,徐晶晶在冷風裏望着班車離去的方向站了許久。冬天別人都全身棉襖棉褲,臃腫得像棉花包一樣,就她穿一件純白的長貂皮,底下是黑色的高筒靴。她總是讓郁青想起故事裏驕傲的公主。可是一想到二毛頭上的疤,郁青又覺得自己應該讨厭她。
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徐晶晶的眼睛往郁青這邊瞥了過來,臉上那點溫柔立刻不見了。她裹起大衣,上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
人的感情到底有多複雜,以郁青的年紀,是無法完全理解的。傅家大部分時候看上去很安靜,似那天那樣天翻地覆的争吵,往後很長時間裏也沒有再發生過了——夫妻兩個此出彼沒,有幾分參商不見的意味。很多時候一個在家,另一個就不在,仿佛懷着什麽天然的默契。
李淑敏很世故地說,傅家眼下這樣,不過是因為那種出身的人都好臉面罷了。吵架對于他們那樣的夫妻來說,肯定不是個體面事。竭力維持表面上的安靜,大概只是為了全了這份體面。
這份體面也确實維持了幾年。潤生在那幾年個頭竄得很快,明明小了兩歲,卻幾乎和麻杆兒一樣高了。他長成了一個寡言少語的半大孩子,在不熟悉他的人眼裏,是個內向又老實的好學生;成績也一直不錯,三五不時代表學校出去演出或者比賽,還能得個獎回來。細眼兒那幫人從紅苑街區消失了,別的小流氓并不是很能威脅到大院兒裏的孩子們。一來是大家都長大了些,二來紅苑中學是很不錯的初中,雖然打架鬥毆之類的事也有,可畢竟瞎混的學生要比許多其他學校少多了。
郁青不再那麽愛哭,個子也終于慢吞吞地長了起來——雖然還是比潤生矮一些。他的小提琴也拉得有了個樣子,文藝彙演的時候還和潤生一起登了臺。
他姐姐郁芬雖然還在學琴,但大學最終選擇了郁桓當初念的那所。倒不是家裏一定要她如何,是她和老師去燕京考試,考完後自己作出的決定。練琴占用了很多學習時間,若是純按高考分數,其實她的分數并不夠上郁桓本科的那所高校,幸好有特長加分,以及大哥幫她聯系的補習老師。從這一點上來說,周蕙是有遠見的。
大院兒裏的日子平平淡淡,似乎要是沒什麽意外,也就一直這麽過下去了。
除了傅家。潤生初一的那個春天,傅家不知道因為什麽事又吵了起來。傅工抓起文件包出了門,走得頭都沒回。
這一回不同以往,他看上去是鐵了心不再回來。住房指标有限,單位不可能再給傅工分房,他就自己掏錢在江北買了個小平房。雖說是有個房子,可大部分時候傅工仍是住設計科的宿舍。那套小平房似乎只是個向妻子表明決心的擺設——婚離不了,分居總還是做得到的。
傅工在家的時候,對潤生不壞,甚至相比于徐晶晶,他從某些角度來說還要好上很多。郁青很多次看見徐晶晶不在家的時候,傅工帶着二毛下館子和買書。但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帶二毛走。長大後,郁青仔細想了想,覺得那些所謂的好更像是一個不太相幹的人對孩子的憐憫,而不是出于父親對兒子的疼愛。
傅工搬出去之後,潤生一直很陰郁,誰要是說起他父母如何,他就會停下腳步,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一直盯着對方看。直到對方被看得不自在,閉上嘴巴,他才若無其事地走開,甚至有時候經過人家身邊時,還要去十分禮貌地問一聲好。
麻杆兒媽和周蕙嘟囔,說那孩子看着瘆人,別是也要瘋吧,畢竟家裏根兒上不好,外公有精神病。聽人說現在舅舅也有那個苗頭。你瞧徐晶晶和傅工吵架時的樣子,十有八九将來也跑不了。又說徐家也就是老爺子當年沒瘋時入對了行,不然這會兒哪有什麽療養院和全家富貴,早在街頭瘋死了。可話又說回來,不是瘋子,哪有那個膽量在槍林彈雨裏殺人呢。
周蕙不愛在背後講究人,聽了這麽多話,也只是不溫不火地回了一句:我瞧那孩子沒什麽不對,多半是被父母的事弄得心裏難受。這個年紀,已經懂事了。
麻杆兒媽有點兒沒趣兒,轉而問起了周蕙別的事。說自己例假遲了半個月了。周蕙安慰說節育環不是好好戴着呢麽,大概率沒什麽事,到了這個年紀,內分泌本來也容易出小問題。等明天上班,來醫院抽個血看看就安心了。而且你那個環我記得是混合環吧,也到了該換的時候了。
送走了麻杆兒媽,周蕙走到郁青身邊,在他後背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大人講話,你又聽牆根兒,什麽壞毛病。
郁青悶悶不樂道:二毛才不是精神病,他可聰明了。
周蕙嘆了口氣:誰也沒說他是。你和人家在一塊兒,多陪他說說話。心裏裝的事兒太多,大人也要愁出病來,何況孩子呢。
郁青點點頭,忍不住又露出了撒嬌的樣子:那我暑假能不能帶他去游泳?
周蕙嚴厲道:不行,江邊兒每年淹死多少小孩子。
郁青萎靡了一點兒:我不是小孩子了啊。那去市體院的游泳館總可以吧。
周蕙猶豫了:什麽人都在那池子裏游……
郁青搖了搖她:媽……
周蕙終于松口了:要麽你去廠裏的游泳館吧,媽把證兒給你,回來好好洗洗澡。
郁青開心了:知道啦!對了,還有個事兒。
周蕙回頭:又怎麽了?
郁青好奇道:節育環是什麽?
周蕙白了他一眼,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把一本磚頭樣的厚書放到了郁青手邊:喏,自己看吧,別撕壞了。
郁青翻開,夾着書簽的那頁上書大标題“工具避孕法”。他找到節育環那節,迷惑地看了半天,只看出了一個“疼”字來。再想問什麽,周蕙已經出門了。
郁青撓撓頭,開始往前翻。書上有許多彩圖,看得人眼花缭亂,直到翻到了兩性生殖解剖圖。他心跳加速,仿佛掌握了一個了不起的秘密,于是如獲至寶地把書一合,抱起來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