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郁青從前一直覺得,長大是件令人期待的事。那樣他就可以面對大人說“小孩子懂什麽”之類的話時理直氣壯的反駁回去,可以做許多自己想做但是大人不允許的事……但他後來發現,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至少在潤生身上,他沒有看到什麽長大的快樂。
那個夏夜過去,潤生好像心事更重了些。他沒把穿走的短褲還給郁青,也從未提起那天的事。就好像那個寒冷的夏夜從不存在。那段時間西樓很少聽到鋼琴聲。郁青擔心潤生,可是潤生比往常更沉默,許多事即便被直白問起,也只會一聲不吭。他以前老是喜歡抱着郁青挨挨蹭蹭,沒完沒了地瞎胡鬧,現在也不那樣了,好像非要刻意保持一點距離。雖然幾個夥伴們仍是每天在一塊兒的,可郁青就是覺得,二毛突然離自己遠了。
這讓他生出了些小小的煩惱。周蕙說小孩子長大了就會這樣,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永遠親密無間。人人都有不願意向他人袒露的心事,但這不代表就不是朋友了。
郁青想了想,覺得周蕙講得也有道理。不過少年式的悵惘總是有一點的。好像不知不覺間,他的煩惱變得比從前多了許多。
潤生對郁青似有若無的疏遠一直持續到了期末考試。最後一門英語考試快交卷的時候,他趁老師不注意,從後面往郁青腦袋上扔了個紙團。
郁青回頭,看見他在斜後方沖做口型:卷子往邊上點兒。
郁青覺得挺奇怪的,因為潤生成績一直蠻好,不太需要像麻杆兒那樣考試時搞小動作。而且這個距離,要怎麽看得到答案呢。
但他還是向後靠了靠,作出答完卷子的放松姿态,把卷子往邊兒上挪了挪。老師瞥了他們一眼,就扭頭去看別人了。好學生在這時候反倒成了燈下黑。
他餘光瞥見潤生,驚奇地發現潤生摘掉了眼鏡,瞄了一眼他的卷子,開始塗改。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了,郁青交好卷子,回頭看見潤生把眼鏡戴上了。他不解道:你不是近視麽?
潤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誰告訴你我是近視?我是遠視。
郁青直到出教室還是挺失落的。他認得二毛這麽久,今天才知道原來二毛不是近視。他忍不住道:那我以前以為你坐在後面看不清,替你記筆記的時候,你怎麽不說?
潤生的耳朵變紅了,他嘟囔道:你也沒問過我啊。
郁青愣了愣,默默往前走去。他有點委屈,還有種上當受騙的沮喪感。這是很久都沒出現過的事了。二毛怎麽可以這樣呢。
麻杆兒和二胖很快也和他們碰了頭,開始煩惱地對起了答案。郁青心不在焉,一句話也不想說——他在生二毛的氣。
下樓的時候,幾個女孩子快樂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打頭的那個梳着短短的馬尾辮兒,在一衆灰頭土臉的學生中間格外俏麗,她沖幾個男孩子道:诶,考得怎麽樣啊?
女孩子叫黃依娜,也是176廠的子弟。她人漂亮,成績也好,是年級裏很多男生想要親近的對象。
二胖忙不疊道:題好難,你考得怎麽樣啊?
黃依娜撅嘴道:沒問你,我問傅潤生吶。傅潤生,咱們對對答案吧。
郁青這下更加低落了。他也想和黃依娜說話,可是黃依娜好像每次都看不見他。明明他也沒有比二毛成績差多少。
沒想到傅潤生毫無興趣:考都考完了,對答案有什麽用?
黃依娜絲毫不生氣:對對心裏有個底呗。
麻杆兒立刻道:反正你肯定年級前十嘛,擔心什麽。
黃依娜搖頭:那可不一定。傅潤生……
郁青悶悶不樂地獨自往前走,把其他人丢在了後頭。哪想到後頭還有煩心事——他去取自行車,發現車胎有點兒洩氣了。
郁青試着推了推車,倒是還勉強能騎,可要是騎遠了,就不好說了。
期末考完,幾個孩子本來說好要去江邊吃冰糕。現在自行車這樣,郁青突然就不想去了。他想自己以前馱着潤生四處跑,是不是潤生也在他後頭偷着笑他傻呢。
這個念頭真是讓人難過。可是轉念一想,他又有些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羞愧。二毛其實也沒做什麽,明明就是這麽小的一件事。除了有點兒不講理,大部分時候二毛對自己總是很好很好的。
他蹲下來按了按車胎,潤生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車怎麽了?
漏氣了。郁青決定不再生二毛的氣了。我得先把車送到修車鋪去。
黃依娜她們說等會兒也要去江邊兒。潤生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
郁青擡起頭,看見潤生抱着手臂靠在自行車棚的鐵欄杆上,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驚喜道:真的?
潤生整理了一下襯衫袖口,移開了目光:黃依娜舌頭可真夠長的。
郁青困惑道:她說什麽了啊?
潤生故作無所謂:也沒什麽,你還是別知道得好。
潤生以前不想說的事,基本會保持沉默,少有只把話講半截的情況。郁青這下反倒好奇了,他着急道:黃依娜到底說什麽了啊?
潤生斟酌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郁青趕忙道:我不生氣,你快說。
潤生深吸一口氣:她說你像個卷毛小狗,天天做賊一樣扒在她班級門口。
郁青那顆少年的心頓時十分受傷。他确實有偷偷去黃依娜班級門口探頭看過她,可是其他人也會去啊。而且卷毛小狗什麽的……長得矮那也沒辦法,卷發更是天生的。他傷心道:她怎麽能這麽說呢。
潤生立刻道:所以才不想告訴你啊。
郁青低下頭,沒說話。
潤生走過來:別想她了。那種女生就是那樣,整天叽叽喳喳嘲笑別人,以為所有人都喜歡她,真是煩死了。
郁青聽見潤生這樣說,感覺心情更糟了:你怎麽能這麽說人家?她也沒說過你什麽不好吧,而且她不是一直都和你很熟麽。再說黃依娜平時挺好的啊,性格好,成績好,人又那麽漂亮。
說到這裏,他聲音低了下去:我還想和她說話呢,人家都不怎麽理我。
潤生聲音軟了下來:那你也不用理她嘛,她又沒什麽了不起。
郁青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哦。我先把車送去打氣,你們等我一下。
潤生道:他們幾個已經走了。
郁青擡起頭,疑惑道:不是說好……
潤生道:我和他們說你要回家,不去了。
郁青愣了愣:我沒有……你幹嘛要那麽說。
潤生聳聳肩:大熱天的,一幫人一起去吃個冰糕,那有什麽意思。再說你去了,也是要被她們那幫女生嘲笑取樂。咱倆還是去公園劃船吧。
郁青這下不知怎麽,突然生了氣:可我們之前都說好了要去江邊啊,而且你幹嘛替我做決定?二毛,你這樣特別不好。
潤生沒想到他這麽大反應,但還是辯解道:我真的覺得……
我不那麽想,二毛,你為什麽從來都不會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呢?要是你自己答應了人家什麽事,我跑去和人家說你反悔了,你會怎麽想?
潤生低下頭,雙手插進了褲兜:那你和我去劃船麽?
郁青沖口而出:不去,你自己去吧!說完跨上自行車,一溜煙兒騎跑了。
坑哧吭哧地騎遠,他扭頭看去,發現潤生仍然一動不動地靠在自行車棚的鐵欄杆上。
郁青天性快樂,不太容易和人生氣,更何況是和潤生。以前他們偶爾也鬧別扭,總是很快就和好了。其實以二毛的怪脾氣,也就只有二胖那樣不計較和潤生這樣快樂的人容易和他相處。麻杆兒與潤生就不那麽親密。
但今天好像莫名其妙生了很大的氣,這讓郁青感到傷心。
車騎到一半,終于徹底漏氣了。郁青推着車往學校邊的修車鋪走,看見二胖他們正圍在公交車站牌下說笑——公交車還沒來。
郁青趕緊走過去。二胖看見他,疑惑道:你不是和潤生回家了麽?
郁青不想說潤生的不是,只能把這個話題含混過去,說自己的車漏氣了。好在二胖也沒多問,只催他快把自行車送去修,公交要來了。
郁青走出車鋪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校門那裏空空蕩蕩的,沒有潤生的影子。郁青心裏也空空的,開始感到有些後悔。他和二毛生什麽氣呢?二毛在家裏要做徐晶晶的出氣筒,現在傅工也不管他。他過得已經很不容易了。就算做事奇怪一點,脾氣糟糕一點,那也并不全是他的過錯。何況二毛本意也不壞,是為了自己好。
公交車遠遠地開了過來,幾個孩子開始湊零錢買票。郁青把錢給了二胖,又猶豫起來:那個,要麽你們先走吧。
二胖不解道:又怎麽了?你到底去不去呀?
郁青轉身向學校跑去:去!你們先走,咱們冷飲廳碰頭!
他一路頂着太陽向學校的自行車棚跑去,校園這會兒已經很空了。郁青心中忐忑,不知道二毛還在不在那裏……也許順着另一個大門走了呢?
可是當他回到自行車棚,卻發現潤生正一動不動地坐在自行車棚的石灰地上。他靠着鐵欄杆,抱着膝蓋,一只手正用石頭在地上劃來劃去。
郁青已經不生氣了,他蹑手蹑腳地走過去,想吓吓二毛。
一陣風吹過,潤生仿佛察覺到什麽,猛地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兩個人同時被對方抓包,不約而同地僵住了。
潤生跳起來,開始拼命用腳擦地上的痕跡。郁青好奇道:你在幹什麽?
潤生的臉紅了:沒什麽。你怎麽回來了?
郁青從他肩膀上伸頭:你寫了啥?
沒啥!潤生推他。
兩個人抵在一起,胡亂扭住對方。郁青磨他:給我看看……你是不是在罵我?他把手伸到潤生腰側,咯吱了幾下。潤生手上的力氣松了。郁青趁機探出頭,發現地上沒來得及擦去的,是并排的“讨厭,豆豆,喜歡”六個字。
這樣一走神,就沒躲開潤生推人的手。郁青沒反應過來,哎呦一聲向後跌去,潤生又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後頭有個石樁子,要是腦袋真磕上去,就要命了。
潤生抱怨道:你怎麽一碰就倒?
郁青有點兒後怕:還不是你推我?
潤生氣焰頓時一滅,低下了頭:誰叫你非要看。他走過去,用腳把地上的字狠狠擦掉了。
郁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你……你怎麽不回家啊。
潤生悶悶地不講話。
郁青想了想:你跟我道個歉,然後咱們一起去吃冰糕吧。
潤生擡起頭,不情願道:憑什麽啊!
郁青認真道:我今天挺生你氣的。你是遠視,以前都不告訴我,還騙我替你記筆記。還有,你不該替我跟二胖他們說我不去江邊了。就這兩件事,你道歉了,我就原諒你。
潤生惱怒道:遠視的事你不知道,還不是因為你自己從來不關心我。再說你幹嘛一聽黃依娜過去,就非要也跟着去?以前我們兩個自己出去玩兒,不是也很好麽?
郁青嘆氣:二毛,你要是老這樣不講理,将來會沒朋友的。
潤生氣焰頓時一滅:什麽跟什麽啊。他口氣軟了下去:好嘛,是我不好。
那你保證下次不會這樣了。郁青立刻道。
潤生深吸一口氣:行。
郁青伸出小手指:那來拉鈎。
潤生悶悶不樂:你幼稚不幼稚,咱們都多大了?話雖然這樣說,還是伸出了手指:這樣總行了吧。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傅潤生再騙人是小狗。
潤生沉默地看着他們拉在一起的手指,過了一會兒才嘟囔道:人又不能真變成狗。
郁青困惑道:什麽?
沒什麽。潤生松開手:走吧,不是要去吃冰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