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潤生總說冰糕沒什麽好吃的,其實不過是因為他家條件好,所以不拿這個當稀罕罷了。江邊的這家冷飲廳當年是全市的頭一家,打從開門營業起生意就很好。那時候大部分人夏天吃冷飲,便宜的就買五分錢一根兒的冰棍兒,好些的也不過就是一毛二一根兒的雪糕。冷飲廳賣的冰點,冰糕,冰磚,确實可以算高檔貨了。

大概是想表示歉意又或者是友好,潤生那天過去後請大家吃了冰點。有東西吃總是很開心的,也讓這群男生女生關系更近了些。

郁青如願以償和黃依娜說上了話,也和她身邊的女孩兒們都熟悉了起來。在學校的時候,就算是再爽朗大方的學生,和異性相處時也多少會有些拘謹。可是出來就不一樣了。

二胖很人來瘋地用冰糕紙杯和玻璃球給女孩子們變魔術。其實那魔術很傻,二胖手法也不好,郁青他們不知看過多少回,早就沒興趣了。可是女生們都很驚奇,二胖收獲了很多誇獎,整個人一直在傻笑。

潤生一直沒怎麽說話,倒是也沒鬧脾氣之類的。大概是認識到了自己錯誤,他對黃依娜分外友善一些。這讓郁青悄悄松了口氣。

在江邊吃過一次冷飲,後來考試成績出來,這群半大孩子又聚起來玩兒了一次,每個人看上去都很開心。

男孩子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談論的話題也從不着邊際,轉向了這些女孩子。

大家對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二胖最開始覺得黃依娜很好,後來又覺得她身邊那個叫唐麗的女孩也挺不錯——因為唐麗很會講笑話,總能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麻杆兒覺得唐麗蒜頭鼻子,臉上還有雀斑,是個醜女;黃依娜太過傲慢,從不正眼看人;戴眼鏡的林巧柔老是不說話,像個呆子;倒是那個金玉婷,雖然長得沒有黃依娜好看,可也不賴,最重要的是舉止溫柔,對男生們有求必應。

郁青不太喜歡金玉婷,因為她和自己偷偷說過黃依娜的壞話,這讓郁青覺得不舒服。不過其他人都很好,林巧柔雖然有些內向,可是待人細心;唐麗更是個有趣的人。當然最可愛的還是黃依娜,她站在哪裏,哪裏就像開着一朵太陽花。

只有潤生對女生們表現得毫無興趣。雖然大家在一塊兒時,女孩子們都喜歡和他說話。

二胖不知道從哪裏學來些怪話,老氣橫秋道:唉,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啊。

郁青好奇道:什麽意思啊?

二胖語重心長道:你不知道麽?唐麗和我說,女生在一塊兒,都愛看二毛。二毛特別有當小白臉的潛質。

小白臉是什麽意思,郁青還是知道的。他板起臉來:二毛是長得很白啊。

麻杆兒沒精打采道:我看那四個女生好像都喜歡二毛。唉,浪費資源。

潤生冷淡道:跟你說了多少回,別叫我二毛。再說她們喜歡誰和我有什麽關系?

和你是沒關系,和豆豆有關系吧。二胖很理智道:豆豆,你說,你是不是喜歡黃依娜?我看你偷偷去買發夾了,是不是想送人家東西?她快過生日了吧?

郁青的臉紅了:別瞎說,那是給我姐買的……

潤生本來懶懶地靠在樹上,聽了這話,身子直了起來:你給黃依娜買東西了?

郁青不能理解他為什麽把薄薄的嘴唇抿得那麽緊。他誠實道:沒有呢。

那就是打算買了?麻杆兒湊了過來,語氣酸溜溜的:你不會是想和人家耍朋友吧?

郁青臉漲紅了:都說了沒有那回事,你們可別瞎說,讓人傳出去,對她多不好。我連她生日是什麽時候都不知道。發夾是給我姐買的,她要過生日了。

說起郁芬,二胖不自在起來:你姐什麽時候回來啊,不是都放暑假了麽?

郁青搖頭:大學暑假和咱們不一樣。

二胖湊過來,有點兒賤兮兮又有點兒讨好道:那她現在有對象了麽?

郁青立刻道:不許你打我姐的主意!

二胖趕緊否認:我可沒那個意思啊,你別瞎想。你姐就一母老虎,我家老虎已經夠多了……話沒說完,就被郁青舉起小拳頭威脅了。

麻杆兒幽幽道:黃依娜其實長得比郁芬姐差遠了。

幾個少年心思各異,一時無話,只有夏風幽幽穿過老丁香樹的枝葉,輕輕作響。

二胖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感嘆了一聲:但最漂亮的其實是潤生媽吧,好像根本就不會老一樣。我媽老說周姨也好看,可是周姨從來都不打扮。

郁青有些悵然:我媽忙嘛。

潤生默不作聲在郁青身邊坐下,把郁青手裏的鋼筆拿了過來,開始寫作業。

二胖想起了什麽,試探着對潤生道:诶,有個事兒。我爸說現在上面又要嚴打了。

潤生淡漠道:你想說什麽就說,不用拐彎抹角的。

二胖似乎有點兒不知道怎麽開口:就……有人因為作風的事兒,被抓起來了……你爸媽到底離沒離婚呢?

高建平前陣子老來潤生家,院子裏的人嘴上不說,其實都看在眼裏。

潤生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口氣:誰管他們,愛離不離。我媽出差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話題就此中止。二胖頗滄桑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郁青的暑假過得和往年大同小異。周蕙送他去自己姐姐那裏住了小半個月。消夏不過是順路,捎東西才是要緊事。城裏有的許多東西,那邊買不到;那邊的東西,城裏也買不到。郁青大包小裹地帶着周蕙積攢下來的各種憑票供應的日用品過去,再背着土豆粉條,黑木耳和黑加侖果醬回來。黑加侖是郁青和表姐花了好幾天時間去山上摘的。果醬做好,郁青也該回家了。

許多後來在超市裏能随手買到的東西,那時候對普通人家來說都是珍貴又稀罕的。黑加侖果醬又香又甜,顆粒狀的小漿果在嘴裏咬開,那種特殊的香味能在口中停留很久。抹一點點在饅頭或者烙餅上,哪怕不就菜也是一頓飯了。

背回來的幾十瓶果醬,不全是郁青自己家裏吃。這裏送一點,那裏送一點,都是人情。除了要分給小夥伴的,郁青今年還悄悄多留了一瓶。

黃依娜的媽媽在百貨大樓賣布料,她暑假時中午會去給媽媽送飯。郁青早就想好,等從姨媽那裏回來,要送一瓶果醬給她。

他從奶奶的布包裏拿了塊花布,把小小的果醬瓶端端正正包起來,還在裏面塞了張祝福的字條。後來想想不太好意思,又把字條拿掉了。

郁青正在屋子裏仔細研究果醬瓶的包法,門被敲響了。他跑過去開門,潤生轉着鑰匙扣站在門外:去江邊騎車,走不走?

郁青詫異道:你今天不用上鋼琴課了麽?

潤生有些不開心地看着他:比賽比完了啊,之前不是和你說了麽。而且你都沒來看。

郁青歉意道:那會兒我在姨媽家嘛。我知道你比賽結束了,但不是每周還要上鋼琴課麽。

潤生神色黯然了些:要換老師,最近不去了。

郁青不解道:為什麽啊?以前的老師不是好好的麽?

潤生啧了一聲:我媽說了算,我怎麽知道。你去不去騎車?

郁青點頭道:去,但我要先去送個東西。他突然害羞起來:別告訴二胖他們。你先進來。

潤生警覺道:送什麽東西?給黃依娜麽?

郁青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啊,你怎麽知道。

潤生沒吭聲,他換了鞋,徑自走進郁青的房間,發現了桌子上小小的果醬瓶,拿起來看了看:就這個?好吃麽?

二毛的臉色很平靜,但郁青覺得他是在不高興的。潤生有雙老是似笑似嗔的眼睛,加上和徐晶晶相似的薄唇天生上翹,讓人不容易分辨出他的喜怒來。但郁青認得他這麽多年,對他的情緒多少能有個大致的判斷。

潤生不怎麽喜歡黃依娜,這個郁青是知道的,但他卻不會因為這事對二毛有什麽意見:嗯,很好吃的,我給大家都留了,你也有。

潤生放下了果醬:我不愛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郁青有點兒失望:但是這個真的挺好吃的,很香。我和表姐去山上摘的,花了好幾天呢。

潤生挑剔地看着:那行吧。你給我包起來,就拿這個包,這份歸我了。

郁青困惑地看着那塊過于鮮豔的碎花布,突然福至心靈:你為什麽想要和黃依娜一樣的?

潤生不太自在地轉開了目光:誰要和她一樣的了。他悶聲道:見色忘友。

郁青好像明白了什麽,他解釋道:本來就是大家都有的呀,我正打算今天給你們一人一瓶送過去呢。

潤生尖銳道:那別的女生也有麽?

郁青愣了愣,臉紅了:沒有。沒有那麽多給大家都分到。

潤生輕哼一聲:那你現在要去給她送麽?要我陪你麽?

郁青這下開心起來。潤生雖然不喜歡黃依娜,但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真的麽?那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梳梳頭。

作為一個發量驚人,頭發又卷到不能更卷的羊毛卷兒,郁青每次梳頭花的時間都快要趕上他姐編辮子了——因為他的頭發雖然看起來很短,拉直了卻是長長一根,又長得過于自由奔放,想讓自己看上去整整齊齊,是要花點時間的。

郁青在鏡子前認真又小心地梳頭,結果後腦勺還是有一塊兒怎麽都梳不開。潤生本來在鏡子後頭抱着手臂盯着他看,見他半天都弄不好,走了過來:我有辦法。

郁青老實道:你肯定也梳不開。

潤生皺着眉揪了揪那塊纏在一起的發球,突然從筆筒裏抽出剪刀:用這個。

還沒等郁青說話,他就伸手把那團頭發咔嚓一聲剪下來了:好了,這不就能梳開了麽。

郁青驚呆了。他伸手去摸,發現那裏少了好大一塊頭發,想扭頭看看自己腦袋後頭,又看不到。于是沮喪道:你把我剪禿了!

潤生理所當然道:但你現在頭發可以梳開了啊。

郁青氣鼓鼓道:可是我禿了啊!他拼命把旁邊的頭發往那塊梳,弄了半天,才覺得稍微好了點兒。

擡頭一看時間,他趕忙放下梳子:快走快走,要來不及了!

他匆匆又翻出了一塊方布,拿了瓶果醬包起來,拽着潤生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他聽見了潤生嘆氣的聲音。

兩個男孩子在百貨大樓附近的街角探頭探腦。黃依娜很快提着小飯兜出現了。郁青看見她,不知道為什麽又不好意思起來,遲遲不敢走過去。

潤生沒好氣道:你到底去不去。

郁青只好慢吞吞地從街角走出去,叫住了黃依娜。

黃依娜看見郁青很高興,收禮物也大大方方,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樣子。兩個人小小地聊了一會兒,她笑盈盈道:我要去給我媽送飯了。

郁青紅着臉,說,那你快去,我不耽誤你了。說完掉頭就跑。

跑了沒兩步,忽然被叫住了:诶,你腦袋後面怎麽禿了一塊兒?

郁青伸手摸了摸,感覺丢臉極了。

黃依娜捂嘴偷笑:是不小心剪壞了吧?要麽,你幹脆把頭發剃了吧,不然再接着長,那裏也還是少一塊呀。

郁青說謝謝你,我回去就剪,說完轉身跑了。

直到跑了很遠,他才撫着胸口停了下來。擡頭一看,潤生卻帶着自行車不見了。

郁青找了一大圈兒,才在小巷子裏找到了潤生。他靠在牆上,正皺着眉頭啜果醬吃。一瓶果醬,已經被他吃下去了一塊兒。

郁青吓了一跳:不能這麽吃!會齁死的!

潤生沒好氣道:你管我怎麽吃。

郁青只好說:你是早上沒吃飯麽?我給你去買張餅就着吃吧。

潤生不說話,把果醬瓶子擰緊了。他看上去很委屈,讓郁青想到了那天和潤生在車棚下吵架的自己。

你是擔心我喜歡黃依娜以後就不理你了麽?郁青似有所悟:肯定不會啊。你是我哥們兒嘛。

潤生低聲道:誰知道,你以後肯定是要追在女生屁股後面跑的,那時候還哪有心思理我呢。

郁青不知道該怎麽說:可是她是她,你是你啊。這是兩回事。而且将來你也會有喜歡的女生啊。

我才不像你那麽沒出息。潤生目光低垂:黃依娜根本就不喜歡你,她老在背後笑話你。

郁青想到黃依娜快樂的笑容,搖頭道: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她大概沒什麽惡意,只是像唐麗那樣喜歡開玩笑而已。

潤生陰沉道:反正女生都很讨厭,也就你那麽傻,還上趕着去讨好人家。

郁青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二毛,你是不是因為你媽媽,才不喜歡她們啊。

潤生愣了愣,随即否認道:和她有什麽關系。

郁青嘆了口氣:徐阿姨是徐阿姨,別人是別人啊。

潤生不說話了。

郁青小聲道:而且你是不是故意把我頭發剪環的?

潤生立刻道:你那頭發根本梳不開,只能剪掉。

郁青這回沒有生氣。他只是看着潤生,正色道:二毛啊。

潤生警惕道:你想說什麽?

郁青認真道:我只是想送黃依娜一瓶果醬,如果她想要第二瓶,我不能給她,因為我家沒有那麽多。但如果你想再要一瓶,我會把我自己那瓶省下給你的。

潤生沉默了片刻,臉上的陰霾終于慢慢散去了:誰稀罕,甜死了。他咳嗽了幾聲,理所當然地拿過郁青自行車上挂着的水壺,喝了起來。

二毛不生氣了,郁青終于又想起了自己的頭發,他哭喪着臉:你剪我頭發也剪得太狠了,不行,你賠我頭發。

潤生臉紅了:賠個鬼,剪都剪了。夏天這麽熱……要麽我們都去理個寸頭吧。他伸手來揉郁青的腦袋,郁青撅着嘴不講話。

潤生磨磨蹭蹭地兜裏掏出了一個小盒子:行了,別生氣了,這個給你。

郁青接過來,發現盒子裏是個精致的鍍金小獎章,上面有“鋼琴大賽留念”的字樣。

他立刻意識到了這是什麽:這是你比賽的紀念品吧,這麽重要的東西,該自己留着啊。

潤生一臉無所謂:比賽多了,明年去參加還會有的。給你玩兒吧。說完,他跨上了自行車:快走啦,再磨蹭一會兒都下午了。

郁青把小盒子仔細揣進襯衫前的口袋裏: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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