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潤生的外公去世了。徐晶晶人在外地,托傅哲帶潤生過去奔喪。
奔喪本來應該花不了多久,誰知潤生這一走就是大半個暑假。他再次出現在郁青家門口時,立秋都已經過了。
一個多月不見,潤生黑了,人也瘦了,只有個子似乎又長高了些。他身上的孩子氣褪去了許多,這讓郁青再次生出了一種陌生感。
潤生靜靜看了他片刻,忽然走上來揉了揉郁青的腦袋:“我回來了。”
陌生感消失了。郁青抱住了他:“你去哪裏了啊!”
潤生低頭輕輕蹭了他一下,沒有說話。
郁青很快知道,潤生這次是和傅工一起回來的。徐晶晶和傅工終于離婚了。潤生被徐晶晶推給了傅工,西樓201的房子,也歸了傅工。
從潤生小時候就在扯皮的事,至此似乎終于塵埃落定了。可是郁青卻沒有什麽真實感,他憂心道:“那你以後和你爸一起住?”
潤生心不在焉:“他說讓我叫叔叔。誰知道呢。看他吧。”經過這麽多年,潤生自己仿佛已經麻木了:“反正也沒什麽區別。”
郁青沉默下來。
麻杆兒似乎想換個話題:“你外公家那邊事情辦得還順當吧。”
潤生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二胖很有眼色道:“總之都過去了。你都這麽大了,好男兒頂天立地,志在四方,早晚都要離開父母的。我姥爺當年十四歲就從家鄉跑出來闖蕩,一輩子再也沒回過家,可也過得順順當當,有了自己的一大家子。往前看嘛,舊事就甭往心裏擱了。”
潤生靜默了片刻,低低道:“我沒難過。”他向服務員招手:“再來兩瓶啤酒。”
二胖與他碰了碰杯子:“這就對了。”他撸了一口串,大咧咧道:“不過兄弟我得說你,你也真是的。一走那麽久,都多長時間才想着來了個信兒。我和郁青一開始聯系不上你,找你都找到江北去了。黑燈瞎火的,後來還下了雨,那回可真給我倆澆成狗了。”
潤生看了郁青一眼,神情柔軟了些:“打長途電話得去郵電局。最開始那些天沒找到機會。”他深吸一口氣:“不說了,吃吧,今天我請。”
“不用。”麻杆兒手一揮:“我請。再來三十個羊肉串!”
郁青驚奇道:“麻杆兒你發財啦?”
“何越同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二胖呵呵笑道:“他有女朋友了。”
郁青羨慕道:“真好,什麽時候帶出來和大家見見啊。”
麻杆兒似乎在努力掩飾自己的得意,不過不太成功:“有機會看看。其實我沒看上她,她一直追我,追得我不好意思拒絕她。”
郁青微微一愕:“啊?那你要是不喜歡人家,該拒絕才是啊。”
麻杆兒語重心長道:“郁青啊,這你就不懂了。這種事,就是不能講得太明白。不然大家都尴尬。再說了,別人都有女朋友,我也有一個,她高興,我也有面子,不是挺好的嘛。”
“是啊。”二胖道:“現在耍朋友再正常不過了。”
郁青正色道:“不是這樣的。要是人家是真心想同你好,你也該認真些才是。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感情這事兒吧,沒那麽多公平不公平。”二胖解釋道:“就好像那麽多人都喜歡黃依娜,她又不能一一喜歡回去。”
郁青剛想說什麽,麻杆兒就接話了:“是這樣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對了,黃依娜現在怎麽樣了?聽說她和校外一個混混好上了,搞得一幫人為她打群架?”
二胖趕忙擺手:“那都是別人瞎傳的,總共就兩個小流氓打起來了。可把娜娜給氣得夠嗆,後來都報警了。”
“那她現在到底和誰好着呢?”
“誰也沒有。”二胖解釋道:“也不知道都是打哪兒瞎傳出來的。就跟郁芬姐那會兒似的,長得太漂亮了,惹麻煩。”一提起郁芬,二胖湊向郁青:“你姐在112廠怎麽樣啊?”
郁芬畢業分配去了112廠,那是626所下面做機載設備的廠。雖然規模沒有176廠大,但也屬于國家重點單位,和176廠在一個系統裏。只是郁芬進廠後似乎一直很忙,整個暑假,只回家了兩趟。
郁青覺得她壓力挺大,臉色也不好,擔心她是不是在廠裏受了什麽欺負。奶奶卻安慰孫女說,新人進廠,除非家裏關系夠硬,否則沒有不挨搓磨的,等到熬過一年半載,自然就好了。
郁芬對此很是憤然,說不是熬不熬的問題,大家一樣是名校畢業進廠做技術人員的,自己也不比誰差,為什麽要像傭人一樣給全辦公室的大老爺們兒端茶倒水?下了車間,還要被人小看,做什麽都被別人攔在後頭,連個零件都摸不到,這根本就是性別歧視。
李淑敏說這有什麽的,新人端茶倒水給年資高的前輩,到哪裏不都是這樣嘛。再說車間的活兒不幹就不幹了,往好了想,人家體諒你是女孩子,讓你少挨點兒累,也是好事情。
郁芬很低落,說早知道上班是這個鬼樣,我還不如背着小提琴上燕京的酒吧裏賣藝去呢。
李淑敏慌忙呸她,說那不是正經路子,賣藝是什麽,過去那叫下九流,是人下人。後來把話講得好聽了,叫人民藝術家。可是啥樣才夠得上人民藝術家?那得能天天在音樂廳裏給領導們演出的才算。你又做不到,所以還是老老實實上班吧。本本分分,平平安安,這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郁芬當着李淑敏的面沒說什麽,等李淑敏睡下了。她抱着弟弟哭了一場。郁青心裏也很難過,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跟着姐姐一起哭了起來。他一哭,郁芬反倒不哭了,開始犯愁郁青老是跟個孩子一樣長不大。
姐弟兩個談心,郁芬問郁青大學要不要往燕京考考看,正好郁恒人在那邊,還能有個人照顧他。去外面看看确實是個誘惑,但郁青想的卻是,如果自己真的去了燕京上學,将來肯定不知道要被分配到什麽地方去,那媽媽和奶奶要怎麽辦呢。
郁芬聽到他這樣說,輕輕嘆了口氣,愛憐地撫摸着他的頭發,喃喃道:不去也好,那邊最近怪亂的。
郁青知道她在說什麽,忍不住憂心道:大哥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信上總說一切都好,看上去生活和工作都平靜順利,可那畢竟只是薄薄的紙頁。
我想大哥了。郁青小聲道。他前幾天才夢見大哥,大哥奔着太陽的方向,飛快地走在一條崎岖的小路上,郁青怎麽跑也追不上他,還在地上摔了一跤,把牙都嗑掉了。可大哥只是回頭沖郁青笑笑,一轉眼就不見了。
郁芬摟住他,讓他躺在了自己腿上,姐弟兩個都沒有說話,也不必再說話了。
二胖聽了郁芬的事,很是感慨道:“要是将來我能做廠長,興許就能把你姐調回來了。”
麻杆兒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別做夢了,廠長可不是誰都能當上的。要有關系,有學歷,有資歷,還得有能力。”
二胖聽了這話也沒有不高興,只是像大人那樣滄桑地嘆了口氣。
他們天南地北地聊着,郁青卻走神兒想着別的事。
大哥郁桓有兩年沒回家了。雖然常常寫信和打電話,可畢竟還是讓人惦記的。他一直都有按時給家裏寄錢,雖然周蕙講過很多次不需要,可是到了日子還是會收到彙款。周蕙說等秋末想請個假,和李淑敏一起過去看看他。
郁芬之前和郁青聊起大哥,還問起了大哥有沒有在信上說過什麽。
郁青仔細想了想,也就是給自己寄了外文和學習資料,叮囑自己好好學習,別的都不要管,還有就是不要跟風去摻合亂七八糟的事。
什麽樣的事算亂七八糟的事呢?郁青心裏隐隐約約是知道的。潤生偶爾會在只言片語裏和他說起這個。可是對郁青來說,那畢竟是很遙遠的事。
後來等他們長大,知道得更多,再回頭看那段日子,才意識到他們當時是生活在什麽樣的時代浪潮之中,這浪潮又是如何影響了他們的人生,又是怎樣在他們身上添了看不見的傷痕。
但那都是後話了。
那天麻杆兒雖然嘴上說着要請客,可大家并沒有讓他太破費。最後把桌上的啤酒都喝完,就算是小聚結束了。
郁青頭一回喝酒,整個人有點暈乎乎的。他怕這樣回去了會挨奶奶的說,想在外頭走走,等酒意散了再回家。潤生笑他量太淺,笑完了又把他拎起來,放上了自己的自行車後座。
夏末的江邊涼風習習,江上偶爾有船經過,點着小小的漁火。潤生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車,郁青覺得暈,從後頭抱住了他,把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上。
結果潤生的自行車開始在地上走蛇形,差點把郁青甩下來。
郁青驚奇地說原來你也醉了,那怎麽還好意思說我的。潤生抿了抿嘴,說還不是你的手放的不是地方。郁青也不和他一般見識,說那就在這裏歇歇吧。
潤生不太自在地說他要去上個廁所。
郁青乖乖地守在自行車邊等他。白天才下過大雨,江堤的斜坡被雨水沖刷得幹幹淨淨,周遭都是江水和草木的氣味。郁青在斜坡上靠坐下來,仰頭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過了多久,潤生在江堤上挨着他坐了下來,身上有涼絲絲的水汽。
郁青不知怎麽想起了暑假初的那個清晨。好像是昨天的事,又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因為潤生看上去和那時候不太一樣了。
也許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錯的。人根本不是一點一點長大的。郁青想,長大這種事,有時候只要一瞬間吧。
他在江潮一樣的眩暈感中對潤生道:“往後高建平之類的人就不會來煩你了。”
潤生望着夜裏的江水,沒有說話。
郁青看着他的臉。潤生的臉在星光裏,像某種美麗又憂郁的剪影。他們從小就認得,郁青絕大部分時候根本不會想到潤生是美還是醜——潤生就是潤生。但在某些時刻,他确實會讓郁青想起名著裏描繪的那些少年。
郁青凝視了潤生許久,直到潤生回過頭來,安靜地望向自己。也許是因為喝了酒會讓人不太清醒,郁青覺得自己在潤生的眼睛裏看到了某種不甘心,以及少見的悲傷。
“在想你外公麽?”郁青含混道。
潤生移開了目光:“沒有。”
郁青握住了他的手。
潤生低頭看着郁青的手指,淡漠道:“和他沒什麽感情。他都不認得我。”
郁青不知道該怎麽說。潤生有時候真的很像徐晶晶——缺乏溫度,看上去好似天上的星星一樣冰冷。
夏末的蟲鳴聲細細的。郁青突兀道:“那天早上……你去參加葬禮的那天早上……想和我說什麽啊?”
潤生目光一滞,慢慢放開了郁青的手。
“我忘了。”過了好久,他才輕輕道。
郁青有點小小的失望:不想說就不說,幹嘛說謊呢。但人人都有秘密,二毛不想說,他就不會再問了。
郁青轉過頭,望着滿天的星星。星星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他忍不住擡手抓了一下。
潤生遲疑道:“你在幹什麽?”
郁青放下手:“摘星星。”
“你真喝多了。”潤生嘆息。
“我沒有。”郁青把手指放進潤生手心:“給你星星。”
潤生看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良久,才極深了嘆了口氣,向着夜空擡起了頭。
郁青把天上的北十字指給他看,還有銀河兩岸的牛郎和織女星。潤生靜靜看了許久,喃喃道:“織女和牛郎一年才能見上一回啊。”
郁青迷迷糊糊道:“那有什麽關系。只要他們始終都想着對方,就算不能天天見面,也沒什麽要緊。”
潤生若有所思,扭頭看着郁青。郁青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不知不覺把眼睛閉上了。夜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間或夾雜着幾聲細微的蟲鳴。秋天要來了。
睡夢裏,郁青感到仿佛有片冰涼柔軟的樹葉,輕輕飄落在了自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