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天晚上是潤生把郁青背回家的。周蕙難得小小地批評了郁青一頓。一來是講酒要少喝,因為飲酒傷身;二來是講就算要喝,也不要喝醉,不然會給別人添麻煩。

郁青聽了批評,真誠地反省了一下,決定下次聚會時少喝些,只喝一瓶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不過他沒想到,下次這樣的聚會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潤生在那次小聚的第二天就被傅哲送去上競賽班了,從此過上了比一般高中生更加封閉和緊張的學習生活。

他們高中其實一直都是有競賽培訓的,老師以前勸過潤生報名,潤生自己不肯去。對他來說,學習仿佛就是個任務,完成這項任務對他來說很輕松,他也就樂于一直保持着這種輕松的狀态,不願意在這件事上花更多的時間。

看來傅工可不這麽想。

郁青想,傅工對潤生的态度,或許和潤生對學習的态度差不多——他們都在完成一項任務。傅工從徐晶晶手裏接過了撫養權,于是就認定自己把管教潤生的責任也一并接了過來。

競賽班的培訓很嚴格,而且據說秋季馬上就要去參加比賽了,所以開學之後,潤生順理成章變成了住校生。

他們高中接收的是來自全省的優秀學生,自然是可以住校的,只是家在本市的學生主動住校的很少。而且因為各種比賽臨近,潤生住了校,基本就沒什麽機會離開學校了——競賽生周末也要上課,晚上十一點之後下自習是他們的日常。

這樣的高壓生活看上去簡直和坐牢沒有兩樣了。郁青忍不住開始懷疑這是因為傅工根本就不想花心思管潤生——把孩子送進這種環境,明顯對家長來說更輕松。

潤生對被迫一直呆在學校這件事倒是并沒有流露出什麽不滿,他看起來毫不意外,只是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後來郁青才知道,住校是徐晶晶的意思。不光是為了讓潤生多學習少惹事,也有擔心潤生上下學路上被人綁架的意思在。

綁架的事其實一直都不少,只是好像都是道聽途說。郁青身邊,要麽就是工人子弟,要麽就是軍屬,就算不是這兩類,也都是普普通通過日子的老百姓。直到潤生提起這個事,他才忽然意識到,潤生确實是有點兒危險的。

可是以前卻從沒見徐晶晶擔心過這事。

郁青想了想,慢慢有些明白了——不管是送潤生住校,還是和傅哲離婚,大概都與潤生外公的去世有關。之前幾個朋友小聚時,潤生提過,說家裏一度在商量冬天把他送去部隊,因為不想讓徐家這一代斷了那層關系。但他不想去。

郁青這下明白了為什麽他老老實實地去上了競賽培訓,也毫無怨言地接受了住校生活——這是一種妥協。

郁青平時會幫潤生捎些東西。而傅工每過一段時間也會過來一趟,給潤生送些日用。如今郁青和潤生上下學不再一起走,連午飯也不在一處吃了——潤生身邊的飯搭子換成了競賽班的同學,而進了新班級的郁青也自然和新同學坐在了一起。

這似乎也沒什麽說不過去的,可難免讓郁青覺得有些失落。也不知道現在潤生三頓吃食堂,有沒有對飯菜更習慣一些。

禮拜天周蕙下班路過江灘的時候恰好遇見了靠岸的漁船,買到了一大筐新鮮的江蝦。全家人齊心協力忙了一整日,把蝦按大小分出來,全部收拾幹淨了。

大的剝殼,用鹽和一點點白酒稍稍腌了,裹蔥姜末和面糊炸了蝦球。小的洗淨去了籽,加鹽煮好,放在陽臺外頭曬蝦皮,這樣冬天做湯和蒸蛋時就有小蝦皮吃了。餘下的,蝦頭熬油,蝦籽熬醬——不管是下面還是蒸菜,這都是提鮮的美味。

星期一,郁青的飯盒裏裝了滿滿一整盒蝦球。哪怕過年也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四時節令不等人,本地的江蝦,最肥最美也就在這秋日短短的十來天罷了。

所以午休鈴聲一響,他就跑去食堂等潤生了。

潤生和同學一起進來,看見郁青沖自己過來,明顯有些意外。他皺眉道:“誰又欺負你了?”

郁青趕緊擺手:“沒有沒有……”

話音未落,潤生的另一個同學從打飯的窗口跑回來,垂頭喪氣道:“完蛋了,今天的菜看着可不怎麽樣。”

郁青已經好些天都沒能好好和潤生說話了,聞言趕忙道:“要麽一起吃吧,我今天帶了炸丸子。”

潤生還沒等說什麽,他身邊一個生得矮壯的同學就興奮道:“是肉的麽?”

“蝦丸子。”郁青認真道。

那個同學趕忙道:“我還沒吃過蝦肉做的丸子呢,謝謝啊。”

食堂這天的主打菜是蘿蔔和土豆,湯是稀得像水一樣的番茄蛋花湯。潤生額外買了份青椒肉絲,可只吃了一口就吐在了旁邊。

別人問他為什麽,他不悅道:“豬肉有股騷味兒。”

他身邊的同學夾了一口:“還行啊,你那舌頭也太挑剔了。”

郁青把飯盒打開,往中間推了推。大家這下都興奮起來,紛紛伸出筷子去夾,一面吃一面驚嘆蝦球的好吃。潤生見別人夾得歡快,微微皺了皺眉頭,把飯盒拿起來,往郁青的米飯上撥了一堆蝦球。

那個矮壯的同學趕忙道:“我再來一個……”

“人家一口沒吃都被你們先吃光了。”潤生沖他同學淡淡道,又轉向郁青:“我們吃幾個嘗嘗就行了,謝謝。”

謝謝是很見外的話,潤生以前從來都不和郁青說謝謝。郁青微微一愣。

潤生那個同學聞言有點兒不好意思,郁青回過神,趕忙說沒關系,反正這麽多,我一個人又吃不完。

五個半大小子圍在一起吃飯,一飯盒蝦球只夠塞個牙縫兒。郁青見潤生只吃了一個,又把自己米飯上的蝦球給他夾了幾個。

潤生看了他一眼,卻沒動筷子,而是扭頭和同學讨論起了競賽的試卷。

他們邊吃邊七嘴八舌地聊一道很難的競賽題,郁青插不上話,只能低頭默默吃飯。

等到大夥兒都吃完,他擡起頭,發現潤生的餐盤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空了。而那道被潤生說有騷味兒的青椒肉絲,也早就被少年們瓜分幹淨了。

幾個男生相約去圖書室刷題,潤生卻說讓他們先走,說完拿起郁青的飯盒,向水池那邊去了。

郁青認識他好多年,知道他這是心情又不好了。可能讓潤生不高興的原因很多,難吃的飯菜只是小事,家中變故和學習壓力也許是更主要的原因。競賽班确實太累了。而且作為朋友,這段時間他也确實沒能陪潤生好好聊聊天。

潤生洗好飯盒回來,對郁青道:“沒什麽事兒的話,我就回去了。”

郁青趕忙道:“對了,你缺不缺什麽東西,我下次帶給你。”

“沒什麽缺的。”潤生還是那種淡漠的樣子。

郁青對他這樣子也并不往心裏去:“是蝦球不好吃麽?我看你都沒怎麽吃。也是,熱過之後就不脆了……”

潤生擡頭看了他片刻,終于放棄般地嘆了口氣:“和脆不脆有什麽關系。話說回來,你幹嘛那麽大方。”

“他們是你的同學嘛。”

“我的同學怎麽了?”潤生不悅道。他頓了頓,終于小聲嘟囔道:“我自己都沒吃到幾個。”

他肯抱怨,就是不生氣了。郁青輕松道:“你喜歡吃這個,我明天再帶些過來。或者這周末來我家吃吧,我媽說要再買點兒大青蝦,正好周末我姐姐回來。”

潤生的神色有些低落:“再說吧。”

郁青和他一起往外走,搜腸刮肚地想要安慰他:“什麽再說啊。你只是住校,又不是不能回家……”

潤生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不明白。“

郁青不解道:“是因為你現在要和傅工住了麽?”

潤生一愣,聲音裏有點敷衍的意味:“是啊,回去就是面對傅哲。他不想看見我。”

他現在背地裏不叫傅工爸爸,連叔叔都不叫了。

郁青想了想:“他畢竟是你的監護人,而且不是有定期來給你送東西麽。”

“感覺像被探監。”潤生如是說。

郁青安慰道:“不會總是這樣的。肯定會過去,不管是競賽還是別的什麽。”

“我知道。”潤生冷靜道:“路是我自己選的。忍過去就好了。”

郁青安慰道:“走競賽也挺好的。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得獎。不是有新政策麽,競賽得獎到時候可以直接保送,就不用參加高考了。”

潤生似乎仍然沉浸在某種陰暗的情緒裏:“哪有你說得那麽容易。”

“肯定能行的。”郁青篤定道:“你一直都那麽厲害,我相信你。”

潤生臉上的陰霾終于散去了些。他半是無奈半是縱容道:“行吧,我努力看看。”他望着郁青的眼睛,似乎在做什麽艱難的決定:“你……你中午是不是要回去午睡?”

“不睡也沒關系。”郁青趕忙道:“你有什麽事麽?”

潤生低下頭,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也沒什麽事。”

“那就還是有事啊。”郁青擔心道:“你說吧,我能幫忙一定會幫。”

潤生沉默了。他張了張嘴,開始不停地舔自己的嘴角。

郁青小聲道:“是不是水果吃少了,有潰瘍了?”

潤生聽完這話,仿佛被什麽玩意兒噎住了。他狠狠瞪了郁青一眼:“你能盼我點兒好麽?”

郁青委屈道:“不是麽……那你老在那兒舔什麽啊……”

潤生深吸一口氣:“就想說,課桌不舒服,你要是困了……以後中午可以來我宿舍睡覺。”

“诶,可以嗎?話說我還沒去過你宿舍呢。”郁青好奇道。

潤生避開了他的目光:“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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