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藍尉用最快的速度奔回家中,随手将那個還沒有打開的木盒子扔給迎上來的老管家:“請放進儲藏室。”老管家怔了怔,低頭看到盒子上镌刻的,屬于皇家的花紋印記。他無奈地看了藍尉一眼,到儲藏室打開最裏面的金漆櫃,把木盒子小心翼翼放進去——那裏已經靜靜地躺了三個一模一樣的,依舊保持着原貌,別說打開了,估計藍尉都不曾再記得。
藍尉沒時間理會這些,他整個心都被得到藍廷消息的喜悅沾滿了,大步邁上樓梯,直接來到恩裏夫人的房間。恩裏夫人是藍振的妻子,藍廷的親生母親,也是藍尉的嬸母。但自從藍尉父親戰死沙場、剛烈的母親服毒以殉,十五歲的藍尉被藍振帶回帝都撫養之後,他一直稱呼恩裏為夫人。
他站在門外,平緩一下激動的心情,這才擡手輕輕敲門。這是裏恩夫人的書房,不經過她的允許,誰也不能随便進去。好半天裏面傳出裏恩夫人有些低沉的聲音:“進來。”
藍尉推門走進去,裏恩夫人正坐在書桌旁,似乎剛看過什麽文件,手邊放着一個倒扣着的相框。她去年剛過四十六歲的生日,身材高挑,肌膚白皙而細膩,顯得頗為年輕。但自從老公爵去世之後,她一直堅持穿黑色長裙,加上冰冷嚴肅的面容,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冷漠嚴厲,不近人情。
藍尉鞠了一躬:“夫人。”
“有什麽事麽藍尉。”
“很抱歉打擾了,有個好消息急着要告訴您。”藍尉語氣仍然很有禮,臉上卻明明白白寫着親昵和喜悅,這和在宮廷中是絕對不一樣的。
“你說吧。”裏恩夫人淡淡地說。
“是藍廷,夫人,我有藍廷的消息了,他還沒有死。”
裏恩夫人猛地一擡頭,得到這個驚人的好消息,臉上卻不見絲毫激動,而是直直對上藍尉的眼睛,神情審慎而凝重:“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準确麽?”
“應該是準确的夫人,皇太子親口對我說的。”
“是麽?”裏恩夫人目光一閃,追問道,“他現在在哪裏?”
“在繁城戰俘營。”
“戰俘營。”裏恩夫人喃喃重複了一遍,低聲說,“原來做了戰俘,那他有沒有……有沒有……”
“沒有,夫人。”藍尉肯定地回答,“我們都了解他,藍廷絕對不會向敵人屈服。”
“是的……”裏恩夫人幾不可察地呢喃一句,沉吟一陣,慢慢地說:“藍尉,你答應我,絕不會因為顧及藍廷的生命,而對敵人有任何威脅國家利益的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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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您,夫人。”藍尉認真地說,“不過請您放心,敵人還不知道藍廷的真正身份,我們一定會盡快把他救出來。”
裏恩夫人閉了閉眼睛,似乎松了一口氣:“那就好。”忽然又睜開眼睛,看向藍尉,“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其他家族知道,一定要嚴密封鎖消息,直到藍廷解救出來為止。”
“是,夫人。”
裏恩夫人身子前傾,手臂支在桌上,手指按住額頭,臉上的倦色一點點浮上來,低聲說:“你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
藍尉微微颌首,關切地說:“也請您早點休息,有事随時叫我。”
等藍尉走出去,關好房門,書房陡然間安靜下來。裏恩夫人保持着一個姿勢,很久都沒有動,像蒼白燈光映射下的,黑色的影子。
一扇窗子沒有關嚴,被風吹得打開,“啪”地一聲輕響。裏恩夫人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茫然地擡頭看了看四周,她長長地籲了口氣,緩緩拿起桌上倒扣着的相框。相框的正面,鑲嵌着一張照片,二十歲的藍廷剛剛從軍校畢業,參軍入伍。一身戎裝,英姿挺拔,意氣風發,唇邊的笑容自信而傲然。
“藍廷……”裏恩夫人輕輕摩挲着照片上俊美的年輕人,然後把相框緊緊貼在胸口,臉色悲傷而又欣慰,低低地呼喚着,“藍廷……”
藍廷正在準備吃早餐。
戰俘營只提供兩頓飯,上午和下午。獄卒嘩啦啦打開牢房門,提進來一個髒兮兮的木桶,裏面是能看得見底的湯,當中飄點分辨不出本來面目的菜葉,一人分給一小碗,外加一個硬邦邦的面包。
藍廷幾口把東西吃下去,然後就不再出聲。自從上次出事之後,莫頓頗為憤怒,使藍廷所在的三號監九百餘人三天沒有出去放風,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很嚴厲的處罰。在監獄裏最稀缺的兩樣東西,新鮮空氣,還有飲食。72個小時一直留在憋悶酸臭的牢房中,是人都會煩躁不安,卻沒有一個囚犯出聲抱怨。大家仍像平常一樣,嘻嘻哈哈地開玩笑,和守門的獄卒聊天,在本該放風的時間嗷嗷地怪叫幾聲。
藍廷一直很沉默,極少說話,他總是擡頭看着高高的窗外那一角天空,像是在思考些什麽。隊員們誰也不敢打攪他,縮在角落裏,跟多維他們自然而然分成兩個陣營。
多維把湯碗扔給獄卒:“你們他媽的能不能多放點菜呀,糧倉都被燒光了嗎?”
“行啦,有的吃不錯了,我們也沒比你們好多少。”獄卒嘴裏叼着煙,半真半假地說。多維笑嘻嘻地:“你們又打敗仗了吧,糧食都不夠吃了,投降吧哥們,我在長官面前替你說說好話。”
“去你媽的。”獄卒笑,“再胡說八道把你牙都打斷。”
“哦,我好怕好怕。”多維手捂胸口,皺着臉裝成瑟縮發抖的樣子,後面的囚犯笑起來。
獄卒們收拾收拾東西,撤了出去。多維慢慢斂了笑容,到弟兄們中間,低聲說:“注意到沒有,他們的煙換了。”
“什麽?多維。”
“香煙。以前這個傑明只肯抽一種煙,叫,呃……”
“滋翎。”
“啊,對。可剛才抽的卻是石頭堡。”
“石頭堡?就是外面那些反戰人士,給我們捐獻的慰問品?”
多維點點頭。
旁邊有人低聲問:“會不會是他們克扣了我們的慰問品,自己享受了?”
“不像。”多維沉吟着說,“以前他們肯定也這麽幹,但至少在咱們面前還有所遮掩。依我看……”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很有可能繁城內的物資,已經有所緊缺,從香煙開始。”
囚犯們眼睛一亮,湊上前急問:“多維,你是說……”
“外面的戰況肯定有所變化,而且還是向好的一面。”多維自信地一笑,“我猜,普曼八成打了一個大敗仗。”
大家的情緒頓時興奮起來,他們的消息太過閉塞,只要有一點點推測,哪怕僅僅是推測,都能讓他們咀嚼回味半天。他們彼此交換着喜悅的眼神,低頭竊竊私語。多維心情也很不平靜,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确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麽繁城的勝利指日可待。他略一偏頭,正對上藍廷的目光。多維友好地笑笑,藍廷一咧嘴,算是露出個勉強的微笑。多維也不在意,聳聳肩,悠然自得地躺下來,拖長聲音念叨:“睡覺吧,睡覺吧,好積攢力氣。我等着戰友們把我救出去,到時候一定要大吃一頓,哈哈。”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走廊裏忽然又響起一陣皮靴踩在地上的拖沓聲,然後有人喊:“吃完了都出來都出來!蹲下,雙手抱頭!”
所有人都怔住,現在還沒到放風的時候,敵人想幹什麽?正猶豫間,獄卒們又返回來,打開牢門:“出來出來,快點!”
多維走到傑明身邊,低聲問:“出了什麽事?”
“沒事沒事,例行檢查。”傑明避開多維的目光,繼續驅趕着犯人們,“快點,別磨磨蹭蹭的,你他媽瘸了嗎?”說着說着走到藍廷面前,上前踢一腳:“哎……”
藍廷一把抓住他的腳踝,用力一擰。傑明“哎呦”摔倒,怒容滿面爬起來,提起鞭子剛要抽下去,正對上藍廷明亮得如同野獸一般的眼睛。傑明這才看出這人就是幾天前造反的那個,那種兇狠彪悍,到現在也沒法忘記。可憐的胖艾迪被打斷了鼻骨,一條命吓丢了一半,獄卒可不想跟那個倒黴蛋一樣,他收回鞭子窘迫地舔舔唇,色厲內荏地大聲嚷嚷:“快起來快起來。”
藍廷慢慢起身,拖着腳鐐走到牢房外。
等所有犯人都出來了,獄卒領着他們向外走,到戰俘營當中的空地上。昨晚剛剛下過雨,泥濘的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藍廷張開手遮住刺眼的陽光,跟着犯人們站成排。
戰俘營從不把所有的犯人同時放出來,人數太多怕引起動亂,通常分為三批。看樣子剛才已經有另一批接受過例行檢查了,塔達手執皮鞭,不耐煩地走來走去。等所有犯人都站好,他停下腳步,高聲說:“有請勞特中校。”
幾個獄卒在泥地上用幹淨的木板鋪出一座“橋”,勞特中校走過來,後面跟着一臉嚴肅的科托侍衛官。勞特往前面一站,掃視一遍灰頭土臉的囚犯,沒想到一擡眼,正對上站在對面的藍廷。
很顯然,藍廷不是那種韬光隐晦、盡量隐沒在人群中明哲保身的人。他就泰然地站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上,讓人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勞特別轉臉,目光繞過藍廷:“各位朋友們。”空地上響起他陰郁低沉的聲音,“很高興又和大家見面了。我想要代表軍方,告訴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就在昨天晚上,敝國和奧萊帝國又在寧鎮交戰,并毫無意外地取得了勝利……”他嘴上說好消息,臉上卻一點喜色也沒有,厭惡地看着這群囚徒,像看着一推肮裏肮髒的垃圾。
這種報喜不報憂的前線戰況通報,囚犯們已經聽過無數次了。任勞特講得天花亂墜,下面要麽閉目養神,要麽東張西望,要麽互相擠眼做鬼臉,要麽靜靜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勞特的講話還在繼續,幹巴巴地像在背稿子:“……我軍殲敵二百餘人,朋友們,又死去二百多人。你們的國家已經快要堅持不下去了,我軍的勝利就在眼前……”
忽然,囚犯裏有人冷嗤一聲,在這種本來應該很安靜的場合顯得格外刺耳。勞特頓住,停一會,不懷好意地看向藍廷:“你有什麽意見麽?藍廷中尉。”
“沒什麽。”藍廷揚起頭,“只是很長時間沒有聽到貴軍的戰況,有點不适應。”
勞特微笑,似乎突然對藍廷産生了濃厚的興趣:“當然,這樣的情況以後還會陸續告訴你們,奧萊帝國的軍隊已經很久沒有獲勝了,你會适應我們的捷報的。”
“是啊。”藍廷立刻接口,“是得适應一陣,這種小規模的勝利我軍從來不通報,沒有必要,太多了。要是真通報起來,只怕一個接一個,記都記不住。”
後面傳出一些囚犯們低低的笑聲。勞特臉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他慢慢踱到藍廷的面前,锃亮的皮靴踩在泥地裏。弄得身後科托侍衛官很是踟蹰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趕緊把板子抻過去鋪好。勞特上下打量着藍廷,年輕的上尉身上衣衫依舊很單薄,滿是灰跡,高高地挽起袖子和褲腿,跟尋常囚犯沒有什麽不同。但他的眼睛太亮了,裏面像有火在燃燒,再往深處看去,卻難以忽視隐藏其中的那抹冷酷和譏諷。這一冷一熱雜糅在一起,令得年輕上尉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魔力。
勞特陰森地問:“那麽藍廷中尉能記得什麽,被吊起來拷打的痛苦嗎?”
“我記性不好,只能想起廣寧戰役、岩峰戰役、秀水戰役。”藍廷斜睨着塔達,“這些足夠我挺過那些痛苦了。”他說的全是奧萊帝國幾個月前取得勝利的幾場極有規的模戰役,囚犯們被喚起許久的記憶,開始竊竊私語,空氣中有一些騷動。
“有什麽用?” 勞特故意上下打量藍廷一眼,“你還不是被俘虜,帶着鐐铐站在這裏。”他注意到對方果露在外的小臂和小腿,那種蘊滿力道的優美流暢的肌肉線條。手腕和足踝都被黑色鐵鐐铐着,反倒有種野性難馴的美。
“最後的勝利屬于誰,還不一定呢。這裏又有吃又有喝,比打仗風餐露宿舒服多了。”藍廷頓了頓,揚起一個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放心吧,等我為你收屍的時候,不給你帶鐐铐。”囚犯們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
勞特眯了眯眼睛,準确來說,他并沒有多動怒,他只是盯住藍廷桀骜不馴的樣子,身上湧起一股燥熱。有些人就有這種本事,輕而易舉調動所有人的情緒,成為令人矚目的焦點,像冬季幹枯樹林裏的火種,被捕捉的沙丁魚群裏的鲶魚,把一潭死水攪得天翻地覆。勞特好像才明白,為什麽霍維斯非得要這個上尉不可。的确,他很迷人,勞特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方面,霍維斯确實比自己敏銳得多。
勞特有些遺憾,剛要再說什麽,一個士兵跑過來,遞交一份文件。科托接過看了看,低聲在勞特耳邊說了幾句。勞特眉梢一挑,一擺手:“就這樣,都關回去。”轉身走向休息室。
幾個獄卒連忙跟上。多維轉轉眼睛,從地上撿起一塊濕泥巴,扔向勞特,“蔔”地正打在他的軍服上,像一團狗屎。犯人們哼哧哼哧地笑。勞特這回恚怒了,他脫下外套扔給獄卒,惡狠狠地盯着戰俘,澀聲問:“誰幹的?”
沒有人回答,空地上一片沉默。勞特豎起一根手指,一字一字從齒縫裏透出來:“我再問一遍,誰幹的?”
還是沒有人說話。
勞特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點點頭,惡毒地微笑:“好好,真好。我喜歡你們的性格,夠硬。那麽咱們來瞧瞧,一個混蛋能讓你們這群沒用的雜種有什麽好下場。從現在起,不給他們飯吃,除非供出那個混蛋!”
還沒等他說完,多維站出來,仰着臉,斜着眼睛看向他。
“是你?”勞特一挑眉,剛要再說。藍廷拖着腳鐐,也往前走一步,跟多維并肩而立。他不說話,神色譏诮冷傲,身後的五個隊員不約而同也上前一步。随後,所有囚犯都向前走了一步。
這就是赤果果的挑釁,勞特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怒極反而笑了笑:“行,你們都有種,我倒想看看,是我厲害,還是你們厲害。”他輕聲細語地吩咐塔達,“這群人不許回監牢,就在這裏站着,六個小時,誰也不許坐下。取消今天的晚飯。”轉身往回走。
多維吐吐舌頭,對勞特的背影比量一個中指,轉頭看向藍廷。兩人對視着,不約而同笑出來,像兩個久別重逢的兄弟,一人伸出一個拳頭,相向一擊,随即緊緊握在一起。旁邊立刻傳來獄卒緊張地呵斥:“站直,不許動!誰也不許動!”
勞特快走到門前,忽然回頭,一指藍廷:“把那個犯人交給霍維斯廳長,讓他好好調教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