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藍廷拖着步子跟在獄卒身後,慢吞吞地走進戰俘營。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獄卒們看他的眼神,還有和平常不同的态度。以前在霍維斯那裏調教之後被押進來,獄卒一定會罵罵咧咧,推推搡搡,還有下流肮髒的辱罵和譏笑。這一回很安靜,十分安靜,甚至于沉默。獄卒拿出鑰匙,稀裏嘩啦打開監獄的栅欄,也沒有示威似的狠狠推他一把,僅僅讓開,幹巴巴地喝道:“進去。”

藍廷走進長長的走廊,手铐足鐐當啷當啷直響,清脆的撞擊聲遠遠地傳出去。很快,兩邊監牢裏有囚犯走過來,扒着鐵欄向他張望,越來人越多,兩邊影影綽綽。似乎有人低聲說:“藍廷……”可又似乎沒有。

藍廷慢慢地走着,覺得這氣氛很詭異。

不知從哪裏,傳出來幾下掌聲,一聲一聲,十分清晰。緊接着,有人同樣開始鼓掌,融入進來,然後,是更多的人。片刻之後,所有人都加入了這個行列。大家歡呼着,有人尖銳地吹起口哨,有人用手铐撞擊鐵欄,有人大聲高喊:“藍廷,好樣的!”戰俘們用欽佩親切的目光,注視這個年輕的上尉軍官,像夾道歡迎戰場上凱旋的英雄。

藍廷的臉紅了,有些不好意思。随即仰起頭,露出純真而燦爛的笑容,揮手感謝這些難友們。這就是軍人,他們只佩服強者,只佩服那些在最關鍵時刻,能夠铤身而出不懼生死的人。這種情感最質樸,可也最真摯。

藍廷走到自己的囚室,多維、蓋爾和同監牢人,都在等着他。蓋爾上下打量藍廷幾眼,隔着一身囚服,實在看不出藍廷身上的傷勢到底有多嚴重。他很擔憂地問道:“你怎麽樣?他們又為難你了嗎?”

“哈哈,放心吧小蓋爾。”說話的是多維,“你看他能自己走回來,就知道沒什麽關系啦。”多維提高聲音,“我可是服了你了藍廷,F五師集團軍個頂個全是好漢!”

這句話引起F五師的戰俘們一陣歡呼喝彩。多維哈哈一笑,說道:“藍廷,我們還有好東西給你。”轉頭對囚犯們喝道,“傻愣着幹什麽?快都拿出來!”

大家說着笑着翻開角落裏高高堆起的稻草,露出裏面大堆的食物。有熟雞蛋、奶油面包、乳酪、還有各式各樣的水果,居然還有一小瓶酒。

藍廷知道,這些全是外面反戰人士送進來的捐助物資,十分難得。通常反戰人士要和當局溝通,費盡口舌才能運一些東西進來,還有受獄卒們的剝削,剩到戰俘們手裏的寥寥無幾。這麽多戰俘,只能得到一點點好東西,誰也舍不得多吃,常常是一個牢房二十多人,分享一小塊拳頭大的乳酪。沒想到一下子出現這麽多,他吃驚地看了多維一眼:“從哪裏來的?”

多維拿起一個雞蛋,剝去蛋殼:“喏,吃一個。還不是戰友們偷偷弄來的。”原來藍廷被打得遍體鱗傷吊在空場上兩天,戰俘營裏三千多個戰俘全看到了,經過一番打聽詢問,才弄明白原因。大家又心疼又憤怒,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渠道,把手上能搜羅來的慰問物資,全聚集到藍廷所在的囚室,要給他好好補一補身子。

藍廷看着那一堆比金子還要貴重的慰問品,堆得像小山一樣高。他一把拿起那小瓶酒,猛地灌下一大口。一股又酸又熱又辣的氣息直湧而上,嗆得他拼命地咳嗽,直流眼淚。多維把雞蛋硬塞到藍廷手裏:“快吃吧,多好。” 又拿起一個奶油面包,仔細看了看:“這個壞了。沒辦法,天太熱,還怕那些混蛋發現。唉,可惜。”

“沒事沒事。”藍廷搶過那塊變質的奶油蛋糕,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挺好吃,真的。”

暴雷一般的炮聲自天邊滾來,整個大地都在轟隆隆地震動。山上黃沙翻卷,攪得天穹混沌一片。

“這場仗不能這麽打!”中校軍官尼斯一把摘下軍帽,咬牙切齒扔到地上,“再這麽下去,再這麽下去我們他媽全得玩完!”

藍尉面色冰冷嚴峻,目不轉睛地盯着桌上的作戰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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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勢剛開始不是這樣的。軍部的指令,是蔥嶺戰役之後,主力部隊全線休整,暫不出擊,由藍尉率領藍氏集團軍的一個縱隊,希爾率領希爾家族集團軍的另一個縱隊,在山區林區和敵人周旋,造成這就是奧萊國主力部隊的假象。迷惑敵人兩至三個月後,主力部隊全線休整完畢,會合兩個縱隊,一鼓作氣打下繁城。

從戰略上講,這種打法毫無破綻,非常高明,但實際并非如此。誰都看出來普曼帝國快要投降了,繁城之戰正是極為關鍵的轉折點。有些人想奪得這個勝利果實,卻不想付出必要的代價,比如希爾。他也派士兵對陣,但僅限于外圍地區,晃一槍就跑,根本不和敵人打照面。真正牽扯普曼軍隊的,是藍尉率領的藍氏集團縱隊。

這一個月來,他們幾乎每隔三天就要和敵人打一仗。而且藍氏集團實力弱,軍備差,人數少,這三十幾天可以說天天苦苦支撐,險象環生,驚心動魄,有好幾次甚至差點無法全身而退。幸好藍尉及其屬下軍官,作戰英勇頑強,毫不妥協,這才保持了不上不下的局面。

但這一周,局勢突然急轉直下。對方好像得知藍尉這邊并不是真正的奧萊軍隊主力,本來全線以防為主轉為主動攻擊。他們集合優勢兵力,逐漸形成包圍形勢,向藍氏軍團步步緊逼。

藍尉迫于無奈,只好趁敵人包圍圈尚未徹底形成,急速突擊,所有火力集中一點,強力突圍,這才有驚無險,但部隊早已疲憊不堪,損失慘重。

藍尉幾次三番給希爾打電話,讓他主動配合,兩軍夾擊,希爾笑嘻嘻地打哈哈。藍尉又給軍部發電報,請求支援,沒想到受到軍部嚴厲譴責,說他們消極避戰。

一連十數日,藍尉茶飯不思,連個囫囵覺都沒法睡,眼睛全熬紅了。

“這麽下去可不行啊。”不只是尼斯,所有軍官都顯得憂心忡忡。心腹軍官藍岱爾低聲對藍尉說:“會不會是希爾有意如此,想要借此機會打壓藍氏軍團?”

藍尉咬咬牙,沉聲道:“我再給希爾打電話。”

通訊員迅速接通信號,電話裏傳來希爾散漫的聲音:“是藍尉?怎麽,又想我了?”

藍尉不理會他的調侃,道:“希爾,我們這邊形勢嚴峻,請你部迅速向我部靠攏,擊退敵人主力。”

“哎呀,我們這邊也很難啊。”希爾裝成很緊張的樣子,“你聽聽,敵人火力很猛啊。”他把電話拿遠一些,藍尉聽到零星的幾聲炮響。

“聽到了吧?藍尉,你放心,只要我們這邊有所松動,我會立刻率部奔赴予以支援。請你再堅持堅持吧藍尉。”

藍尉臉色冷得像寒冰,事關藍氏集團生死存亡,他不得不放緩語氣:“那請希爾中校,立刻給軍部發電報,報告我們這邊的情況,請軍部立刻派兵支援。”

“咦?”希爾拖長聲音,一副很驚詫的樣子,“難道軍部還沒有來援軍嗎?這不對呀藍尉少将,哈哈,你開什麽玩笑,軍部直屬皇太子,以你和皇太子的關系……哈哈,無論與公與私,都應該是你親自發這份電報啊。”

“我發過了,但軍部明顯對前線情況不夠了解,不肯派援軍。希爾,請你向軍部發電報,說清我們的情況……”

“哎,藍尉。”希爾打斷他的話,“你這話不對,皇太子天縱英才明察秋毫,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怎麽可能對我方情況不了解?除非……”他刻意壓低聲音,“皇太子故意不派人來,藍尉,你不會是得罪他了吧?”

藍尉臉色驀地變得蒼白,他猛然想起在奔赴前線之前的那個晚上,在兩人獨處的時候,他拒絕了……

希爾一句話問出去,居然等了半天,沒有聽到藍尉的反駁。他本來只是開玩笑,這一下倒上了心,低聲問道:“藍尉,你不會真的得罪皇太子了吧。”

藍尉警醒過來,他冷冰冰地說道:“多謝希爾少校關心,還望少校能以國家為重,盡快擺脫敵人,向我靠攏。”他沒有再等希爾的回話,“砰”地落下電話。

“怎麽樣?”周圍軍官全都滿懷期待地看着藍尉。藍尉疲憊地搖搖頭,像是渾身力氣都被抽走了,他輕聲說:“你們先出去,我想靜一靜。”

這種神情,從來沒有在一向冷靜堅定的藍尉身上出現過。尼斯上前一步想要追問,卻被藍岱爾一把拉住,後者幾不可查地搖搖頭,幾人面面相觑,悄悄退出去。

藍尉頹然坐到椅子上,撫着眉心。

不應該,完全不應該。他回想起自己在那天晚上,對皇太子的冒犯,是很無禮。但自己是什麽?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士兵,皇太子怎麽可能因為我,而影響整個作戰計劃,忽略藍氏集團的巨大作用,把它推到風口浪尖上?

他想起恩裏夫人的囑咐:“你要小心那個人,藍尉,這場戰争快要結束了,聽說皇太子早有撤銷四大家族軍權的打算。你不能給他借口……”

不能給他借口,那要怎麽做?藍尉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裏挂着女王親自授予的銀星紫心騎士勳章。藍尉見慣了宮廷中的爾虞我詐陰暗肮髒,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如此淺薄的資歷,藍氏集團如此貧弱的勢力,僅憑一場大戰役,就能得到這種前所未有的殊榮。他心知肚明,最關鍵的原因,是皇太子……

因為對自己有點好感,就擅用國家榮譽,随意所欲地予以恩賜;可一旦不合心意,稍有冒犯,居然置自己于死地而不顧。這就是奧萊國的皇太子,這就是未來的皇帝!

藍尉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悲哀,為自己,為藍氏軍團,也為奧萊國。他清楚地知道,目前果然是皇太子收取藍氏兵權的最好時機。藍廷下落不明,如果自己戰死,藍氏再無合法繼承人。藍氏集團又經過如此大敗,大傷元氣,被皇室收編理所當然。這種手段未免殘忍而卑劣,但藍尉不是年少無知的孩童,自從來到帝都,早見識過貴族們那些根本不能訴諸于口的手段,因此,對于皇太子的甜言蜜語,他從不相信。

果然,報複來了。

那要怎麽做?難道真的像一條狗一樣,卑微地跪在皇太子腳下,懇求他的原諒,接受他的寵幸,為藍氏集團能夠茍延殘喘獻出尊嚴和生命?

藍尉的胸中像燃了一團火,即使從外表看來,他渾身散發着冰山一樣的寒冷氣息。擁有藍氏血統的人都是如此,骨子裏透着剛烈和決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又能怎樣,到最後不過是一顆子彈而已。

他慢慢地,近乎僵硬地把胸前那枚銀星紫心騎士勳章除下,輕輕放到桌子上。

那麽,就這樣吧。

正在這個時候,門前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尼斯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甚至顧不得頭頂上搖搖欲墜的帽子。

“怎麽?敵人終于打過來了麽?”藍尉問。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語調裏透着一種可怕的平靜。

可是尼斯說出的話,完全出乎藍尉的預料。那個中校軍官滿頭是汗,目光卻出奇地亮,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又是難以相信,他說:“皇太子!藍尉,是皇太子!他來了,來我們這裏了,他到前線來了!”

藍尉渾身一震,他沒有等尼斯再次強調,大跨步邁出臨時指揮部的帳篷。

一輛彪悍的越野吉普車飛快駛來,卷起漫天的黃塵。吉普車一直開到帳篷外,漂亮地劃過一條弧線,夾着呼嘯的風停下。

皇太子從車上走出來,他穿着一身迷彩服,顯得更加英氣勃勃,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但舉止依舊優雅從容,像一只饒有興味信步巡視自己領地的獅子。

皇太子一眼就看到迎出來的藍尉,他揚起唇角,露出一個親切而溫和的笑容,問道:“你還好嗎?藍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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