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整天天氣也沒有放過晴,一直陰暗着,田野、樹林、村莊、道路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裏,陰影幢幢。密雨剛停,可轉眼似乎又要下。一股涼意在空間彌漫,透過淋濕了的衣服一直滲到骨頭裏。
海亞不禁打個寒戰,盡可能把身子縮成一團,減少熱量的流失。狄恒猶豫了一下,從自己的馬背上躍下,翻身上了海亞的馬,從背後緊緊抱住他單薄的身子,說:“這樣能好一些。”
的确好了很多。海亞能清晰地感到身後那個寬闊而結實的胸膛,緊貼着自己的後背,中間沒有絲毫縫隙。熱力一陣陣從後面傳過來,熨帖四肢百骸。
他低聲說:“謝謝。”
“不用客氣。”狄恒中規中矩地回答,他隔着迷迷蒙蒙的水汽向前張望,“前面到了。”
這是位于繁城城郊的一處小山村,本來應該是莊稼繁茂生長的季節,到處卻只看到光禿禿直愣愣的杆,連兩邊的樹木都見不到葉片。沒有人在地裏忙活,顯得十分蕭索。
偶爾幾個路人,全都衣衫破爛,面帶饑色,用一種麻木的茫然的目光瞥了兩人一眼,毫無反應地低下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大樹底下有很多乞丐,似乎也讨不到什麽吃的,病怏怏地靠在樹幹上。半大的孩子趴在親人的懷裏,餓得沒有力氣哭,只抽抽噎噎的。
海亞被這種場景觸動了,他早就知道局勢十分不利,百姓流離失所,但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見是另外一回事。和這些人相比,繁城中的百姓已經很不錯了,至少還能吃飽飯。
海亞的心揪得生痛,他在一對癱在樹下的母子面前停住腳步,想要從懷裏掏出點吃的。狄恒連忙攔住他,低聲說:“不行。你施舍一個,他們會一窩蜂地湧上來,我們就走不了了。你的身份決不能暴露,這很危險。”
“可是……”海亞悲憫地看着那些人。
“你這樣又能救幾個?”狄恒溫熱的鼻息噴在海亞的耳邊,“殿下,真正的慈悲,不是小恩小惠。”
海亞一震。他覺得狄恒話中有話,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們兩個距離太近,海亞的目光正對上狄恒堅毅的下巴。他略略擡頭,狄恒卻只目視前方,像只是随口說一句而已。
海亞心裏低嘆一聲,只好握緊鬥篷,繼續趕路。
他們很快進了村子。狄恒盡量避開大路,繞着圈子走到村邊的一處民宅,上前敲門:“打擾一下,我們來借宿。”
門開了,走出個四五十歲的女人,面容憔悴。她用有些狐疑的眼神看了看狄恒,又看了看裹在鬥篷裏的海亞:“你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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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路過的商人,沒想到繁城戒嚴了不讓進,大姐,我們借宿一晚就走,絕不會多耽誤您。”
“唉,進來吧。”女人打開吱吱呀呀破爛的房門,“其實我怕你們什麽,要偷要搶随便吧。”
屋子裏的确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甚至連個遮擋的簾子都沒有,也沒有燈,昏暗得厲害。
“大姐,家裏就你一個人麽?”狄恒問。
女人凄苦地笑了一下:“以前還是一大家子,鬧瘟疫公公婆婆都死了,兩個女兒也死了。瘟疫過去鬧饑荒,最小的娃也沒啦,現在我和我大兒子一起過。”她說的毫無凝滞,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不見得有多傷心難過。
“那您丈夫……”
“當兵的,三年前打仗就死在外面了。”
海亞卻幾乎聽不下去,這只是千千萬萬百姓中最普通的一戶人家,戰争、瘟疫、饑荒,到底給這個國家,帶來多少沉重的災難。他實在過意不去,好像這許許多多的困苦艱難,都是自己的罪過,必須得做一點什麽才能勉強心安。海亞從懷中拿出幾枚金幣,遞到女人的手上:“大姐,打擾您了。”
女人看不到海亞的容貌,只微微訝異于清亮低柔的聲音,和白皙秀美的手:“是個女娃子啊,那可得小心點,最近潰敗的士兵很多……”她搖搖頭,沒接那點錢,“有錢也沒用,到哪兒買東西去呀。”
“有總比沒有好。”狄恒把錢硬塞到女人手上,“他是個男孩子。”
“唉,其實都一樣。”女人拗不過,把錢收好,“你們餓了吧,我去弄點吃的回來。”
說是吃的,其實少得可憐。一小杯酸酒,黑黢黢的幹面包,食物粗粝難以入口。海亞只吃了一點就吃不下去了,心裏十分酸苦。
不一會女人的大兒子也回來了,聽說剛滿二十歲,但看上去像有三十多。本該青春年少的臉上,過早地爬滿皺紋。整個人沉默寡言,反應也并不敏捷,顯得極為木讷,對兩個不速之客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四個人相對無言,除了沉悶還是沉悶。生活已然無望,不過就是早死晚死而已,與其說是活着,不如說是行屍走肉。
沒有燈,天又黑色早,他們只好去床上歇息。
海亞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狄恒坐在地上,斜倚在床腳。
“狄恒。”海亞輕輕地說,“他們為什麽領不到救濟糧,我明明下發了很多次。”
“都被那些官員給貪污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些?你為什麽不和我說?”海亞坐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面對海亞的責難,狄恒顯得出奇的平靜:“和你說又有什麽用?你能做什麽?那些官員,不是皇上的手下,就是長公主的心腹,你能怎麽樣?你有什麽權力懲罰他們?”
海亞為止語塞。他一心想治理好繁城,給百姓帶來安寧,沒想到現實和他的願望差距會如此之大。要不是今天有機會站在這裏,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原來國家早已千瘡百孔,原來自己的百姓就是這樣一天一天毫無希望地熬下去。
海亞煩躁難安,索性不睡了,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雨停了,卻聽不到蟬鳴蛙叫,更聽不到人聲,整個村子一眼望去,連點燈光都沒有,像是一座鬼城。只有一點月色,在層雲裏若隐若現。
海亞站在窗邊,月光映照在白色的外袍上,把他整個人都籠罩得一片朦胧,有一種夢幻一般的飄忽感。海亞悠長的,飽含苦悶無奈地低嘆一聲,身子似乎因為難以承受這種無窮無盡的苦難,而顯得更加瘦削單薄。
狄恒不由自主走過去,高大魁梧的身形山一樣伫立在海亞身邊。他想伸出手去,握住海亞的手,但終究還是忍住了。他低聲說,像是一種堅定的承諾:“都會好的,殿下,一切都會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還沒有起來,就聽到一陣“咚咚咚”的大力敲門聲,屋頂的灰被震得簌簌落下,有人高聲喊:“出來,都出來!”
女人和她兒子慌裏慌張地去開門,狄恒忙把海亞的兜帽戴上。
幾個當兵的沖了進來,一眼看到狄恒和海亞,對那女人呵斥道:“好啊你,竟敢收藏陌生人,不知道現在局勢緊張嗎?”
女人愁眉苦臉地分辯:“只是過來投宿的,說好了一會就走,行行好吧。”
“交稅交稅!”
女人的兒子有氣無力地問:“又是什麽稅呀。”
“人頭稅。有一個人就得交一份錢。”當兵的龇着牙,痞着臉盯着他們,一個人忽然沖上前,一把掀開了海亞的兜帽。
“喔——”有人低低地發出驚嘆。海亞羞怒交加,躲到狄恒身後。幸好他們早有準備,把海亞的頭發用草藥染成綠色,否則這次肯定會身份暴露。
那幾個士兵盯着海亞看了很久,對女人不耐煩地叫道:“快,人頭稅,他媽的愣着幹什麽?!”
“沒有錢哪長官,你看看這家,什麽都沒有啦。”
“沒有就拉人。”一個士兵涎笑着過來扯海亞,卻被人一把抓住手腕。那個士兵一掙居然沒有掙動,兇狠地盯住狄恒:“你想造反嗎?”
狄恒息事寧人地笑笑:“幾位大哥,借一步說話。”
那人呸了一口:“我草,你他媽誰呀你。”
狄恒從懷裏拿出一枚金幣,在那個士兵眼前快速地晃一晃,那士兵立刻直了眼。狄恒說:“就幾句話。”
士兵們對視一眼,一擺手:“走吧。”
幾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去。那個女人緊張地直跺腳:“不能出什麽事吧。唉,可別得罪他們哪。一看你這個大哥就不是好惹的,他要是真出手把這幾個當兵的教訓一通,你們是解氣了,轉身一走,我和我兒子以後可就遭殃啦。”
她兒子突然說道:“遭殃就遭殃,都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着?”
“不會的,沒事沒事。”海亞不停地安慰他們,自己卻擔憂地向外張望。
幸好沒過多長時間狄恒就和那幾個士兵一起回來了,看樣子相談甚歡。狄恒笑着說:“那就麻煩幾個兄弟了。”當兵的一拍胸脯:“沒的說,你放心。”不再理會海亞和那對母子,一晃一晃離開了。
海亞問道:“沒事吧,他們怎麽……”
“沒事,我認出了他們部隊的番號,恰巧他們長官是我朋友。”狄恒簡略地解釋一下。
海亞凝視他片刻,沒有再問下去。
那女人驚疑不定:“哎呀哎呀,你認識他們哪,那你也是官喽?”
“不是,以前和他們長官做過點小買賣。”
十來分鐘之後,那些士兵中的兩個又回來了,這次居然送來一袋面,一袋子臘肉香腸,還有幾把蔬菜:“我們長官說,有事盡管開口,這些東西先吃着,明天再送來。”
狄恒拿出幾枚金幣遞給他們:“多謝了。”兩個士兵接過,喜滋滋地離開。
女人和她兒子又驚又喜,笑得合不攏嘴,他們太長時間沒有看到真正的糧食了。女人抄起一小把面粉,貪婪地送進嘴裏,閉着眼睛品味那種清香,好半天才感激萬分地說:“太謝謝你們兩位了,你們兩位就是貴人哪。求你們別走了,就住這兒吧,我們娘倆一定好好服侍你們。”
狄恒沒有回答,轉頭看向海亞。海亞沉吟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女人歡呼一聲,臉上放出喜悅的光芒,整個人像突然活了起來:“你們快坐,快坐,我這就去做飯,咱們吃頓好的。兒子還愣什麽,快拿錢去買幾根蠟燭,免得晚上黑黢黢的,客人住着不舒服……”
兩個人歡欣雀躍地出去忙活,只剩下海亞和狄恒。
海亞坐在床邊,沉默了一陣,低聲說道:“狄恒,你應該知道,我可以容許屬下的冒犯,但不能容許欺騙。”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不大,卻頗為嚴厲,隐隐有種凜然的氣勢。
狄恒單膝跪在海亞的面前,坦然直視海亞明亮的眼睛,他說:“誓死追随您,殿下。”
勞特臉色極為難看,“砰”地把公函扔到辦公桌上,擰着眉毛說道:“居然要我們把藍廷交給長公主,開什麽玩笑!”
莫頓慢慢地說:“我猜,這是霍維斯的主意。”
“肯定是他!除了他還能有誰?”勞特忿忿不平地道,“想搶咱們的功勞,做夢!”他焦躁地來回踱步。莫頓喝一口咖啡,說道:“那又能怎麽樣,長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給。”
勞特走到窗前,濃重地吐出一口氣:“現在局勢很不妙,前線節節失利,敵人眼看就要兵臨城下,繁城守不了多久了。我們一定得想辦法拖延時間,藍廷是個很重要的棋子,決不能輕易舍棄,即使付出再多的代價……”
外面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正是C區戰俘放風的時間,藍廷拿着個破籃球,和多維他們扔來扔去。
勞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輕輕地說:“我想到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