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狄恒護着海亞向外猛沖,那群村民如同有深仇大恨一般緊追不舍。狄恒掏出槍來沖天打了兩下,槍聲的轟鳴在山谷間回蕩。村民全被驚呆了,直愣愣地停下腳步,狄恒趁機拉過海亞疾奔。誰知那些人只站住一小會,反應過來依舊叫嚷着向前追。
兩個人氣喘籲籲一直跑到樹林裏,外面的人見追不上了,這才叫罵着回去繼續準備東西迎接奧萊國的軍隊。
海亞垂着頭,頹然地順着樹幹滑到地上,碧藍色的眼睛裏滿是淚水:“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狄恒站在他身邊:“殿下,你還不明白麽?老百姓只是想好好活着,他們非常容易滿足,只要能有飯吃,能有衣服穿。而你也看到了,現在這些最基本的需求,根本達不到。”
“我已經想辦法了,已經拿出糧食赈災,已經減輕賦稅,他們還想怎麽樣?!”海亞語氣中隐含一絲惱怒。任何統治者親眼目睹平民的暴動,沒有一個能夠真正的無動于衷,即使仁慈如海亞。
狄恒嘆口氣,坐到他身邊:“沒有用,官吏們陽奉陰違,層層剝削,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走上這一步?”他停頓了片刻,像在考慮如何開口,然後說道,“海亞,這個朝廷太腐朽了,就像一條四處漏水的破船,費盡心力想要彌補的水手只有你一個。結果會怎麽樣?我們只能和船一起沉入大海。我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在還沒有同歸于盡之前,另造一艘更大更堅固的,徹底抛棄這些。”
海亞瞪大眼睛注視着狄恒:“你是說造反?!不,絕不可以!”
狄恒深吸口氣:“殿下,你想要得到一種珍貴的東西,就必須得用另一樣同樣珍貴的去換取。度獵女神在拯救地獄的時候,翅膀也被染黑了。”
海亞猛地一震,頓時沉默下來。狄恒說道:“殿下……”
海亞輕輕搖搖頭:“讓我想一想……”
狄恒心中嘆息,說:“那我去弄點吃的,您好好休息。”他知道海亞表面柔弱,其實性子極為固執,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願意做個亂臣賊子,引後人恥笑,只希望這次村民的暴動,能對他有個觸動。
這裏他們住了一陣,對周圍環境還算熟悉,穿過樹林是一條小溪,溪水還算清澈。狄恒用水袋灌了清水,自己咕嘟咕嘟喝下幾大口,四下張望,正要打點獵物充饑,忽聽樹林中傳出海亞的一聲驚呼,呼聲短促,乍起即沒。狄恒吃了一驚,忙起身回奔。剛到林中就聽到有人笑着說:“哈哈,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遇到你啊殿下,咱們真是太有緣分了。”
海亞怒斥:“你放肆!”
“放肆?什麽叫放肆?你以為你還是尊貴的王子嗎?哈哈,皇上已經把你驅逐出皇室,宣布你的罪行,你現在只是一個囚犯!那個狄恒呢?在什麽地方?”
狄恒悄悄掩過去,躲在灌木叢後,偷偷張望。
一小隊普曼國的士兵聚集在樹下,衣服又髒又破,還有人受了傷,血跡斑斑,顯然是從戰場上逃出來。當中一個人反手擰住海亞的手臂,嘿嘿獰笑,陰狠而又得意,正是勞特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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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恒的心猛地一沉,他沒有急于出去營救,反而低下身子仔細觀察。
海亞斜睨着勞特,一言不發,既沒有害怕,也沒有驚慌,反而有一種氣質高貴的淡然。勞特湊到海亞頸後,狠狠地吸了一口氣,聞到海亞身上青草般幹淨純潔的氣息,笑道:“多日不見,你還是這麽美啊殿下。”他放棄了繁城,帶着一小隊士兵匆匆逃竄,猶如喪家之犬。本以為從此前途暗淡一片渺茫,誰知竟能捉住海亞。如果将他押往帝都送給皇帝,無疑又是大功一件,足以抵消繁城戰敗一事,禁不住心花怒放,傲慢地說道:“說吧,狄恒在哪裏?”
海亞緊抿着唇,垂下眼睛。
勞特眸光一閃,突然揪住海亞的衣領,向下一拉,“哧”地一聲輕響,衣衫頓時裂開,露出王子殿下雪白的肌膚,旁邊的士兵發出低低的贊嘆。海亞又羞又怒,揚手向勞特臉上打去。勞特一把抓住他,冷冷地大聲道:“狄恒,我知道你就在旁邊。我數三個數,你再不出來,我就脫光殿下身上的衣服,把他赤身裸體地押入帝都!一,二,……”
狄恒咬咬牙,驀地站直身子,大跨步走了出去。
霍維斯半眯着眼睛,一臉十分享受的神情,向後仰靠在舒适的沙發上,好半天才嘆息似的說:“還是奧萊國宮廷做的黒菌地道,真是人間美味啊。”
“喜歡的話,可以經常來品嘗。”皇太子微笑着說。他的目光永遠專注而溫暖,無論何時都會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哈,算了吧。”霍維斯怪聲怪氣地說道,“我可不能适應帝都貴族和上流社會品味高雅的生活。像我等這樣平民出身的人,在這種環境裏,憋也憋死了。”
“怎麽會呢?”弗洛淡淡地說,“我倒覺得你應該盡早适應才對,畢竟未來的霍維斯親王,将會是上流社會社交場合的焦點人物,衆人心中的大英雄。”
霍維斯嗤笑:“是啊,大英雄。活着才是大英雄,才能享受到各種殊榮,享受到衆人崇拜的眼光。要是死了,誰還記得你是誰?”他譏诮地挑起一邊唇角,懶洋洋地說,“皇太子殿下,要承認我這個從天而降的同母異父的哥哥,令你很為難吧。”
弗洛溫和地看着他:“何必這麽說呢霍維斯,你明知道陛下從來沒有否認過你的存在。”
“也沒有承認過。”霍維斯聳聳肩,“好吧,不過還是得感謝她,畢竟如果沒有她的特許,以我卑賤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去當光榮的間諜。”他故意把“卑賤”“光榮”兩個詞說得很重。
弗洛微笑,像是根本沒有聽出霍維斯話中隐含的諷刺:“十天以後是授勳大典,會對戰役中的有功人員進行褒獎。第一個就是你,霍維斯,女王陛下會當衆宣布授予你親王的頭銜,賜予封地和奴隸。”
“算了吧。”霍維斯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實話實說,弗洛,你根本不願意我當上什麽狗屁親王。女王陛下一旦承認我的存在,對你繼承皇位絕對是個威脅。更何況這個親王還曾經身為情報人員,掌握情報工作的中樞。弗洛,其實我覺得奧萊國這個風俗真是不怎麽樣,只有貴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才能當間諜。啊,當然了,幸好戰争很快就要結束,普曼國就要投降。”他坐直身子看向弗洛,慢慢地說,“可是,和平年代的情報人員,要比戰争時代的可怕多了。他們不再專注于敵人,而是自己。”
“謝謝你的提醒,霍維斯,我得承認,我已經開始着手安排這些情報人員,他們還是會有個好歸宿的。”
“但一個親王,一個擁有同樣繼承權的親王,就很令你頭痛了。”霍維斯笑,“何必掩飾呢弗洛,你有時候太過虛僞,是在宮廷裏當皇太子,時間太久了麽?”
弗洛收了笑容,沉思片刻:“好吧,你說的很對。可你一再強調這件事,也是別有用心吧。”
霍維斯對上弗洛的眼睛:“做個交易吧弟弟。我放棄親王的頭銜,去做平民百姓,而你,幫我個小忙。”
“那得看看是什麽事。”
“也沒什麽。作為一個兒子,我滿足了父親臨終的願望;作為一個軍人,我成功地完成了我的使命;作為一個臣民,我為祖國盡了應盡的義務。”霍維斯晃動着酒杯,漫不經心地說,“從今天開始,我只想用我剩下的生命,去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
弗洛緩緩點頭:“你是說——藍廷。”
“我們都知道藍廷是迫不得已,但群衆不知道,輿論是可怕的,但恰恰也是能導向的。弗洛,我得說,你在這件事上比較放任,因為在你內心深處,希望藍廷舍棄繼承權,而讓藍尉上位。原因為何,你比我更清楚,如此順理成章,就算藍尉不情願也不行。可是弗洛,平衡四大家族的權力,并不一定非得用這種方法,這能毀了藍廷。”
“我以為他不在意這些虛名浮利。”
“但他在意名聲。說他叛國,這比殺了他更令他痛不欲生。”
“事實上他的确在《投降書》上簽了字。”
“弗洛,你我都清楚那是為什麽。藍廷有錯誤,但絕不是叛國,這個罪名太沉重,他承受不起。”
“那你想讓我怎麽樣?替他翻案?”
霍維斯搖搖頭:“不,我只需要你保持中立。”
弗洛仰頭想了想,褐色的眸子深不見底。他慢慢露出個笑容:“好,成交。”
兩個人同時舉杯輕碰一下,飲下一口。弗洛站起身,說道:“霍維斯,你随時可以離開,不過在你走之前,有個故人想見見你,等你在此稍等片刻。”
霍維斯點點頭,随口問道:“是誰?”
弗洛神秘一笑:“你見了就知道了。”
他很少出現這種表情,倒讓霍維斯上了心,有些好奇。幸好對方并沒有讓他等多久,皇太子剛一走出房門,一個人出現在門前。霍維斯立刻站起來,驚喜地叫道:“克蘭。”
克蘭一身筆挺的墨綠色戎裝,向霍維斯行了個極為标準的軍禮:“羅林軍團LC8師上尉克蘭,向您報到。”
午後的陽光正映在他身上,頭上的紫發剪短了,幹淨利落。挺括的軍裝完美地勾勒出年輕挺拔的好身材,為克蘭平添幾分英氣,再不是那個跪在腳邊溫順謙卑的小奴隸。
恍惚間,霍維斯好像又看到初次見到克蘭的情形。那個還未滿二十的少年,也是這樣向自己行禮,眉目間帶着些許試探和傲慢。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這麽久……
霍維斯凝視着克蘭潤澤的紫色雙眸,心中感慨萬千。他走上去上下仔細打量克蘭一番,啧啧贊嘆:“真不錯,俊美多了。聽說你被封為子爵了,那以後只能叫你克蘭子爵。”
“不,我只想聽到您叫我克蘭。”
“好了,別說‘您’字了。”霍維斯笑,“我可不再是你的主人,如今你是貴族,而我不過一介平民而已。”
克蘭的嘴唇在輕輕顫動,他想脫口而出:“我願意做你一輩子的奴隸,叫您一輩子主人。”可他畢竟沒有開口。克蘭垂下眼睑,以免讓對方看出自己難以掩飾的情緒。
但他臉上流露的些許感傷,還是打動了霍維斯。霍維斯不由自主走過去,握住克蘭的手,輕撫他的臉:“你怎麽了克蘭?不高興麽?”
就像在那短短的三年當中,霍維斯無數次撫摸克蘭柔順的紫色長發,安慰他。他也安慰他。在孤獨寂寞的危機四伏的間諜生涯裏,他們是對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依靠。霍維斯萬分感激弗洛的這種安排,也萬分感激克蘭。
克蘭擡起眼睛,美麗的紫眸水意盈盈,他低聲說:“主人,我能抱抱你麽?”
“當然。”霍維斯張開手臂。
兩人抱在一起。克蘭的臉緊緊貼在霍維斯肩頭,近乎貪婪地呼吸着霍維斯身上的氣息。這種感覺太熟悉,刻骨銘心難以磨滅。而他清楚地知道,以後,這只能留存于記憶裏,永不會再重現。
過了很久很久,克蘭慢慢直起身子,離開霍維斯的懷抱,淚眼模糊,唇邊卻泛着微笑。他後退幾步,面對霍維斯,又敬了一個潇灑的軍禮。然後,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