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霍維斯優雅地切下一小塊牛排,塞到嘴巴裏仔細咀嚼:“嗯——克蘭,你的手藝絲毫沒有受到條件的影響,還是一樣的好。”

“謝謝您的誇獎,主人。”克蘭跪在桌旁,用溫柔而崇敬的目光注視着霍維斯,好像除了他,其餘的人都不存在。

莫頓冷冷地發出一聲嗤笑。

霍維斯說道:“莫頓,你應該嘗一嘗的,畢竟能吃到克蘭做的牛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說話聲在封閉的防空洞裏嗡嗡作響。他和莫頓正是沿着本來為藍廷準備的戰俘營中的地道進入了防空洞,霍維斯是個講究享受的人,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大大方方地讓克蘭把一些必需品搬到了地道裏。包括食品、藥品、衣物,甚至烹調用具,要不是的當時挖掘地道太過倉促,入口僅能通過一個人,他非把沙發都搬進來不可。

莫頓斜睨着克蘭,又看一眼霍維斯:“我真弄不明白你們的邏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還用裝什麽?卻還要在這裏演戲。奧萊國間諜無一不是貴族當中的精英,想必這位克蘭先生,身份也不低吧。在別人面前這樣伏低做小,甚至毫無羞恥,你們的間諜犧牲真是不小。”

霍維斯被他突如其來的譏諷愣了一下,随即笑起來:“大家都是間諜,論演戲誰也不比誰差,你又何必看我們不順眼?莫頓,任務才是第一位的,其餘全得靠邊站,難道你不是?”

“是啊,任務是第一位的,為了這個,什麽都可以付出,甚至……”莫頓忽然閉上嘴,沒再說下去。

霍維斯思忖片刻,說道:“其實林賽他……”

莫頓沉下臉:“我不想再聽到他的名字。”

霍維斯拿起雪白的餐布擦拭一下唇角,換了個話題:“看樣子這場戰役持續不了多久,莫頓,這都是你的功勞。”

“比不上你運籌帷幄成竹在胸。”莫頓淡淡地說,聽不出是諷刺還是真心稱贊,“我還以為你會想辦法提前把藍廷送出來。”

霍維斯聳聳肩,抿一口紅酒:“來不及了,而且我覺得那小子不見得會乖乖跟我走。現在也許才是最好的,總得給他個機會發洩胸中的憤怒。”

“你不去守着?”

“我?”霍維斯哈哈大笑,“算了吧,我一上去就會被那群瘋狂的囚犯撕碎,我才沒那麽傻。再說,藍廷又不是林賽,用不着我去保護……啊……對不起,不該提起來的。”

“于是,林賽就可以随便扔下不管?”

霍維斯一挑眉:“那不一樣吧,我現在的身份還是敵國情報廳廳長,被他們先捉住只有死路一條——唉,這就是間諜的宿命,在結束任務之前,黑白都不是,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不過林賽不一樣,他只是一個普曼國的平民,當然也正躲在防空洞裏,誰能為難他。”他頓了頓,“莫頓,其實你很擔心他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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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擔心他被流彈射中,死得太痛快了。”莫頓說得極為平靜,卻也正因為如此,其中隐藏的強烈恨意才讓人悚然一驚。

霍維斯在心裏嘆口氣,站起來:“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沒準已經結束了。克蘭,你陪着莫頓廳長好好休息,過不了多久,皇太子殿下就會派人來接你們。”

克蘭恭恭敬敬地回答:“是,主人。”

其實霍維斯也不用從裏面出來,畢竟他現在身份很特殊,被不明底細的奧萊國士兵發現,肯定沒什麽好果子吃。但他終究還是不放心藍廷,那小子又沖動又暴躁,如果能趁亂帶走他就更好了。

霍維斯換上一身平民的衣服,偷偷鑽出了防空洞。此時攻城戰已進入尾聲,到處是兩國士兵的死屍,未燃盡的火堆冒着煙。周圍靜悄悄的,也有平民從自家的地下室裏爬出來,撬開門縫探頭探腦地查看動靜,偶爾傳來幾下清脆的槍聲。

霍維斯躲在暗處等了一會,見沒有什麽異常,快步沿着牆邊向皇室府邸走去。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藍廷肯定不會在戰俘營坐等被救,一定會帶着那群戰俘去襲擊皇室府邸。他們拿了戰俘營裏的武器,不算手無寸鐵。而那些守衛皇室府邸的侍衛官人數并不多,裝備精良但只有槍支沒有炮彈,雙方八成能打個平手。不過守城戰很快就能結束,藍氏軍團和希爾軍團正是戰俘們最有力的後盾支援。

而敵人,為首的恰恰正是勞特,那個既狡猾,又怕死的勞特。他肯定不能挺到最後自殺殉國,沒準不等藍尉他們沖上去,早就自己溜了。那時,敵人成了一片散沙,投降是早晚的事。

他算了千遍萬遍,千招萬招,就是太低估藍廷為人的恣意張揚。等霍維斯好不容易趕到皇室府邸的時候,遠遠望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最高的屋頂上,一把扯下破破爛爛的普曼國旗幟,用力甩到樓下,引起圍觀的戰俘和士兵們的大聲歡呼。

霍維斯心裏咯噔一聲,不由自主加快腳步。

沒有人注意到他,大家都沉浸在巨大勝利的狂喜當中,高舉起長槍揮舞。有人遞給藍廷一面奧萊國國旗,藍廷三兩下把它綁在旗杆上,高高升起,于是下面的歡呼聲更加熱烈。

藍廷激動無比,一顆心簡直要跳出嗓子眼,和幸存的戰俘們緊緊擁抱,和迎上來的士兵們擁抱,情緒激昂,熱淚盈眶。正在這時,他居高臨下,看見了人群中的藍尉。

藍尉穿着筆挺的少将軍服,騎在一匹白馬上,黑色的披風上下翻飛。藍廷全身血液一下子沖到頭頂上,他扯着脖子高聲叫嚷:“哥——大哥——”急匆匆回身沿着樓梯奔下去。

藍尉看到了藍廷,那個年輕人太醒目也太招搖了,讓人想裝作看不見也不行。藍尉晶亮的雙眸閃着光,忍不住策馬前奔,想沖上去抱住自己的弟弟。白馬前行幾步又停住,希爾舉着手槍從西面過來,笑道:“藍尉,沒想到先到府邸的居然是你呀。”

“大哥,大哥!”藍廷奔出大樓,在人群中穿梭,直奔藍尉。

希爾聽到叫聲,偏頭望過去,很是吃了一驚。他面色一肅,擺手剛要叫身邊的侍衛官,忽聽身邊藍尉一聲令下:“抓住他!”

幾個藍氏軍團的侍衛官沖上來抓住藍廷,藍廷大吃一驚,對藍尉叫道:“哥你幹什麽?我是藍廷!我真的是藍廷!”

希爾在一旁大笑:“當然知道你是藍廷,捉的就是你。你還不知道吧,你已經被驅逐出藍氏軍團,犯有叛國罪,不可饒恕,女王下令,見到藍廷必須予以逮捕。”

“你血口噴人!”藍廷怒不可遏,“我怎麽會犯下叛國罪!”

“啧啧,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希爾從侍衛官手裏接過那份報紙,輕飄飄扔到藍廷腳下,“你自己看看吧。”

“奧萊國藍氏軍團繼承人已向我軍投降!”血紅的大字一下子跳到藍廷的眼簾,像一把匕首狠狠插到藍廷的心口上。他驚愕地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搖頭叫道:“沒有!我沒有!這是誣陷!”

希爾不耐煩地一擺手:“把他帶下去。”

藍廷被沖上來的士兵扭住,他一邊掙紮一邊狂喊:“我沒有背叛!”希爾偏過臉,理也不理。藍廷求助地望向藍尉:“哥,難道你不相信我嗎?我怎麽會背叛國家,哥,我有苦衷,我是迫不得已!”

藍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胸中奔騰的情緒強自壓下去,對士兵們大聲吩咐:“押走!”

“哥——”藍廷嘶喊一聲,滿腔的憤懑堵在胸口,快要爆炸了一樣。他臉色蒼白,看看袖手旁觀的希爾,再看看面色冷峻的藍尉,身子微微發抖。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又不能真的跟藍氏軍團的士兵動手,只好束手就擒。

還是慢了一步!霍維斯躲在樹後,眼睜睜地看着藍廷被帶走,心裏狠狠地咒罵一聲。他閉了閉眼睛,強自忍住想要撲上去拉過藍廷的沖動,仔細觀察一下周圍的動靜,悄悄地後退,隐藏在狹窄的巷子中,匆匆離開。

炮聲的轟鳴不只震動了繁城,連附近的郊區也被驚動了,很多人趴在窗戶上,仰頭望着繁城頂上的天空,被耀眼的火光照得亮如白晝。黑色的煙雲騰起,把整個繁城遮蓋得嚴嚴實實。

海亞王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幾步奔到窗前,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好半天才低低地說道:“繁城……”

狄恒貼在他身後,扶住他微微發顫的身子,沉聲說:“還沒到最後一刻,勝負未分。”

海亞頹然地搖搖頭,滿面痛惜,他有一種預感,這次繁城真的守不住了。狄恒說道:“海亞,趁着敵人還沒有打過來,我們連夜走吧。”

“不,再等等,我想知道最後的結果。”

這一等就是大半夜,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狄恒推開房門,赫然發現村子裏幾乎所有人都跑出來了。他們全都望着大路口,神色凝重,焦急而又期盼。沒有人多說話,村子裏沉悶得詭異。偶爾幾個孩子的啼哭聲傳過來,剛冒出一聲就聽不到了,應該是被大人捂住了嘴。

緊張的情緒也感染着海亞,他緊緊地攥住身上的鬥篷,兜帽垂下來,遮住頭發和大半張臉。頭發上的藥水已經失效,又恢複金色,他不能讓別人看見。狄恒緊随在他身後,護着他。

沒有人回家去做飯,甚至連水也想不起來喝一口,大家似乎不知道饑餓也不知道疲累,只是目不轉睛地向村口遠眺。

太陽一點點升到中天,又一點點偏西,很多人站累了坐下休息,但仍不肯回到屋裏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有人喊道:“來了!來了!”

一個幹瘦的男人從村口的大路一溜煙地跑過來,兩條腿簡直就像飛一樣,村民們一齊圍到村口,兩個村民迎上去,連聲問:“怎麽樣?怎麽樣?”

那個男人累壞了,氣喘籲籲,被那兩個人攙住,一口氣憋到這裏,一下子沒了力氣,雙腿打晃。

沒有人催他,大家只是迫切地凝望着他。好半天那個男人才喘上這口氣,說道:“贏了,奧萊國贏了。”

海亞身子一晃,險些昏倒。狄恒連忙扶住他。

人群靜默下來,大家似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海亞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他想安慰一下這些百姓,想告訴他們還有希望,想說我們并沒有輸。

但是,突然,人群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喊:“贏了!贏了!”所有人像一下子活了起來,抱在一起歡呼跳躍,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興奮莫名。

“快快,快把吃的喝的擺在路口!”

“他們就快來了,準備迎接。”

“那些花,快去山上弄些花。”

人們慌慌張張、手忙腳亂,可又雙目放光。

海亞愣住了,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在普曼國的土地上,眼前這些人,也完全不是普曼國的臣民。那些人發自內心的歡愉是如此明顯,毫不掩飾。海亞先是驚愕,繼而憤怒,他大聲道:“你們幹什麽,幹什麽?!那些是奧萊國的士兵,他們是敵人!”

沒有人理他,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把家裏好不容易存下的一點點吃的拿出來,擺在路邊的桌子上。

海亞氣得發昏,他猛地上前一步,攔住一個人,把對方手上的東西“啪”地打翻在地,怒喝:“你們要歡迎他們?那些敵人!你們這是叛國!”

所有人都停住了,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眼神看着海亞,像看着一個怪物。

女主人急忙走過來:“別愣着別愣着,都忙去,看什麽看。”轉頭對海亞笑着說,“你別急,咱們也是沒辦法。”

“可你們這是叛國!”

“啊?”女主人眨眨眼,又笑起來,看樣子心情很好。事實上,自從海亞和狄恒住進來,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發自內心地愉快地笑,“叛什麽國呀,這種事情可不能亂說。”

“你們要迎接敵軍,這就是叛國!”

“不迎接怎麽辦?難道抵抗嗎?軍隊都打輸了我們老百姓抵抗什麽啊?再說了,當官的都跑了。算了吧,城裏那些貴族啊官員啊,有本事有錢的早就跑了,就剩下沒能耐的才留下等死。”

“那你們也不應該……不應該……”海亞顫抖着手指指着來來往往張張羅羅的村民,“你們是普曼帝國的人,怎麽可以這樣毫無廉恥!”

女人冷下臉,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尖刻:“廉恥?我們沒有廉恥,你去問問那些貴族老爺們有嗎?地裏落災,沒了收成,人都要餓死了還要收稅、收稅、收稅。他們給我們活路了嗎?老百姓懂什麽?咱們什麽也不懂,咱們就是想活着,想安安穩穩踏踏實實地活着。不用看着孩子在懷裏活活餓死,不用照顧一個又一個重病的親人再把他們送走!”女人哽咽,流下了酸苦的淚水,“為什麽不能迎接奧萊國軍隊?他們給我們飯吃,給我們藥品,他們不會來收重稅,他們給我們一條活路!你來瞧瞧,瞧瞧——”她驀地猛拉海亞,狄恒忙上前阻擋,一推之間海亞頭上的兜帽掉落,露出滿頭的金發。女人震驚地張大了嘴,喃喃道:“貴族……你是貴族……”她扯脖子尖叫一聲,“這有個貴族!”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目光全聚集在海亞王子身上,好像他是剛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那女人丈夫舉着斧頭從屋子裏跑出來,惡狠狠地說:“貴族在哪裏?在哪裏?”

“是他!是他!”女人瞪視着海亞,連連後退。她丈夫一斧子用力劈下來:“我殺了你!”

狄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順勢一腳将他踢倒。那個男人滾到地上還在大叫大嚷:“抓到一個貴族,打死他!打死他!”

村民們瘋了一樣撲過來,個個伸出骨瘦嶙峋的手臂,像一群地獄的惡魔,張牙舞爪兇神惡煞。海亞萬萬沒想到原本本分樸實的村民們居然會變成這副模樣,連連後退幾步:“你們……你們……”忽覺腰上一緊,大吃一驚,卻聽身後狄恒沉聲說道:“快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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