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藍尉從馬車上一躍而下,臉上呈現出很少有過的冷峻神色,令得迎過來的管家不由一怔,詫異地看向後面的裏恩夫人。夫人開口道:“藍尉,跟我來書房好嗎?”

藍尉平靜了一下心緒,躬身道:“是,夫人。”

等兩人一同走進書房,藍尉徹底冷靜下來了,不禁對自己剛才的失态感到有些懊悔,他歉意地對裏恩夫人說:“對不起,夫人,是我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裏恩夫人望着他,盈盈的雙眸裏包含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低聲問道:“藍尉,承擔藍氏軍團的責任是不是壓力很大?”

藍尉挺直腰板,堅定地說道:“當然不是,夫人。”

裏恩夫人輕輕嘆息一聲:“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畢竟老公爵去世之後,藍氏軍團的勢力……”她沒有再說下去,兩人相對沉默片刻。裏恩夫人微笑了一下:“我應該感謝你,藍尉,沒有你在前線英勇作戰,藍氏軍團不能重新恢複這樣的地位。”

“我沒有,夫人……”裏恩夫人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和藍尉說話,一時之間藍尉感到既狼狽又難為情,有點語無倫次,補充道,“藍廷也很勇敢。”

“他只是個孩子,太沖動了。”裏恩夫人臉上浮現幾分溫情,“簡直和他父親一個樣。我第一次遇到老公爵的時候,他也只有二十四歲,騎在馬上,飛一般地奔向我,一把将我抱上馬……那時我真的氣壞了,怎麽會有這麽粗魯的人。後來他向我父親提親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想答應。”裏恩夫人陷入回憶中,淡淡地說着那些曾經絢爛奪目的情景,眼睛裏閃着光。

藍尉默默地聽着,不太明白裏恩夫人為什麽會突然跟他說這些事,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的相遇,也一定是奇妙而美好的吧。

“有些人就是這樣,對感情的表達笨拙而可惱,喜歡自以為是地掌控別人,這取決于他們的地位、出身、經歷以及一切。藍尉,我希望你能透過這些,看到真正本質的東西。”

藍尉有點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地先否認:“不是的夫人,皇太子他只是……”

“皇太子是認真的,藍尉,我看得出來。”

藍尉抿了抿唇,臉上現出倔強的神色:“可我對他沒有興趣。”

“那你就不會當衆對他發火了。”裏恩夫人微笑,“皇太子說得對,能看到你如此強烈的表達,是件很難的事情。至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樣的你。”她走過藍尉的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因為你潛意識裏明白,皇太子能夠縱容你的脾氣,不會對你的失禮作出任何懲罰。而縱容,就是愛的開始。”她低沉動聽的聲音在藍尉的心裏流過,“孩子,你應該好好想一想,無論做出什麽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的。”

藍尉從書房退出來,回到自己的卧室。偏西的夕陽,透過窗外高大木蘭樹的間隙,把斑斑駁駁的影子,鋪灑在奶白色的窗紗上。

他的耳邊回響着裏恩夫人的話:因為你潛意識裏明白,皇太子能夠縱容你的脾氣……而縱容,就是愛的開始……

藍尉低頭,那五個小人正沐浴在暖金色的陽光裏,溫柔地望着他。

第二次的庭審拖延了兩個小時才正式開始,令所有記者興奮的是,皇太子居然也出現在觀衆席,和藍尉一左一右間隔一條過道。閃光燈啪啪啪抓拍個不停,但藍尉只是面無表情地向皇太子行禮,就回到座位上繼續等候,和平時毫無二致。

面容嚴肅的法官大人看了看擺在桌子上的程序表,上面只有一條:傳喚證人科托。他對年輕律師微微颌首:“辯方律師可以開始了。”

“法官大人。”年輕人有些為難地看着他,“能否準許再延遲十分鐘?我們的證人有點小問題需要解決。”

“我反對。”控方律師站起來,“因為這位證人,我們已經推延了兩個小時。按照慣例以及法庭的要求,如果他再不來,只能聲明他的證詞無效。”

“反對有效。”法官拉下眼鏡,直視着年輕的律師,“法庭只能再給你5分鐘。”

觀衆席上響起了議論的嗡嗡聲。辯方律師坐下看看腕表,跟助手低聲交談。藍廷和霍維斯隔着并不遙遠的距離,無聲對視。希爾在心底冷笑,雙手抱胸靠坐在椅子上,輕慢地瞥了皇太子一眼,卻見弗洛正望着藍尉的方向,似乎對庭上的事情不甚關注。老律師微蹙眉頭,一副有所隐憂的模樣。

轉眼間過去四分鐘,年輕的律師有點坐不住了,轉頭看向法庭的入口。希爾唇邊慢慢挑起一抹譏笑。老律師整一整帽子,沉穩地站起來開口:“法官大人……”

話到中途,“砰”地一聲,有人闖入法庭,大家吃了一驚,齊齊看過去,赫然竟是科托!

希爾又驚又怒,狠狠瞪向副官。副官張口結舌,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說道:“怎麽……沒死……”

科托看上去有些狼狽,右手臂明顯受了傷,用夾板吊在胸前。但他精神很好,大踏步走向證人席,對希爾怒目而視。

辯方律師吐出口氣,明顯放松下來,走到科托旁邊:“請問證人的身份。”

“科托,普曼國勞特上校的副官,上尉軍銜。”

“請問您認識我的當事人嗎?”

科托瞅了瞅藍廷:“認識。當時他是奧萊國的戰俘,被關在繁城戰俘營。”

“請問4月25日發生了什麽事情,您能為我們簡要敘述一下嗎?”

“可以。”科托的表情冷硬,語速很快,像要盡早結束這一切似的,“因為藍廷拒不合作,勞特中校想到一個辦法,迫使他屈服。就是當着他的面,虐殺和藍廷同區的戰俘。”

“您當時在場嗎?”

“不,但我一直守在外面,聽到辦公室裏發出的聲音。”

“當時殺了幾個人?”

“四個。”

“我的當事人表現如何?”

“他很激動,我聽到他憤怒的嘶叫聲,試圖阻止這種殺戮。”

年輕的律師頓了頓,忽然轉了個問題:“科托上尉,請問您和勞特中校的關系怎樣?”

“我反對。”老律師明知道這個案子已經輸了,卻還是盡職盡責地起身聲明,“這個問題與本案無關。”

“不,法官大人,恰恰相反。”辯方律師沉着地說,“确定二人之間的關系,更能證明證人證詞的準确性。”

“反對無效,證人請回答辯方律師提出的問題。”

“很親密,事實上,勞特中校所有的事務安排我一清二楚。”科托盯向希爾,眼中射出難以抑制的怒火,“包括一些私下交易。”

提問明顯向一方偏斜,希爾冷哼,幸好他早有準備,低聲對身旁的副官命令:“去把他女兒帶出來,就站在走廊當中,什麽話也不用說。”

“是,将軍。”副官快步離去。

不明白其中隐秘的老律師忍不住皺緊眉頭,在他看來辯方律師這種問題毫無意義,難道這是另一種戰術?

“請問,有什麽私下的交易?”年輕律師問道。

“我反對。”控方律師站起來。

法官微低着頭,像是在查閱文件,眼睛的餘光卻瞄向坐在觀衆席第一排的皇太子。弗洛不易察覺地閉了閉眼睛。法官冷硬地說道:“反對無效。”

控方律師略為愕然地坐下,不尋常,很不尋常。

希爾不由自主身子前傾,看向走廊的入口,一個人影匆匆跑過來,竟是驚慌失措的副官,他張大了嘴,對希爾猛烈地擺手。

與此同時,法庭上空響起科托洪亮的回答:“勞特中校和奧萊國的希爾少将有勾結。他們通過我互相交換情報,以在對敵作戰中取得勝利,并打壓自己友軍。”

“你撒謊!”還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科托話中的含義,希爾立即起身大聲駁斥:“你胡說八道!”

大家這才明白過來,頓時大嘩,法庭上亂成一團。這絕對是最嚴厲的指控,高級将領居然和敵國有勾結,那是無可饒恕的叛國罪!

“就是你!你把奧萊國作戰信息用密碼形式傳給我,以交換普曼國情報。就是你!”

“你撒謊!快把他拉下去!他在血口噴人!”希爾不顧形象地大喊大叫,手指直直指向科托,身邊幾個侍衛官撲過去。

人們驚愕萬分,記者們不停地按下快門,法官啪啪啪敲響法槌,老律師先是驚訝,然後陰沉着臉不發一言。法庭上亂成一團,在人群嘈雜和希爾憤怒的斥罵聲中,夾雜着科托用盡全身力氣呼喊出來的話:“你用我女兒要挾我!要我給你情報,我告訴你,你殺了我也沒有用,我有證據!證據!”他一把甩開試圖抓住他胳膊的侍衛官,從懷裏掏出一摞紙,猛地灑向空中。紙片像蝴蝶般在空中飛舞,人們争先恐後地搶奪。

希爾面色鐵青,聲嘶力竭高喊:“你放屁!”

法庭的門又被推開,但此時沒有人去注意來的人是誰,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将軍坐在輪椅上,眯起眼睛嚴峻地看着法庭上的一片混亂。

突然,“砰”地一聲槍響,蓋過了所有的嘈雜,人們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下來。剛剛還紛亂不堪的法庭出現一片靜默,科托定定地望着希爾,目光中猶含悲憤,一縷鮮血從他的太陽穴上悄悄滑落,他像個失去控制的木偶一樣倒了下去。

“啊——”地響起女人驚駭萬分的尖叫聲,然後各種叫喊:“保護皇太子!”“保護将軍!”“夫人——”

“休庭休庭。”法官高聲叫喊,可惜誰也聽不見。

“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老将軍将手中的紙片一掌拍在桌上,聲色俱厲,“簡直是賣國求榮!”

“我不過是借力打力,要打擊藍氏家族,有什麽錯?”希爾梗着脖頸毫不服軟。

“關鍵是手段,手段!”老将軍蒼灰色的眉毛不停地抖動,“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向我彙報?你以為你那點小伎倆能瞞得過弗洛?我早就告訴你,他不是普通的繼承人,完全不能受你控制。我警告過你要小心他!”

“那又怎麽樣?難道就想憑這張小紙片告倒我嗎?更何況科托已經死了。”希爾喘了口粗氣,降低聲音,“爸爸,我還是要感謝你。”

“那個證人根本不是我殺的。我剛下飛機就趕過來,倉促之下能安排什麽?”

“可是爸爸……”

老将軍混濁的眼睛凝視着希爾,不知該憤怒還是該悲傷:“你怎麽還不明白。用你的腦子好好想一想,沒有皇太子的允許,誰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又當着他的面開槍殺人?弗洛為什麽要這麽做?這表明他并不想徹底摧毀希爾家族,他只是想給你一個警告!他能殺了這個人證,就說明他還有其他更有力的證據證明你叛國,這就是要挾的手段!”

希爾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艱難地說道:“那我們該怎麽辦,爸爸?”

老将軍閉上眼睛,濁重地嘆息一聲:“我去見見他。”

藍尉穿過繁花似錦的庭院,遠遠望見寬闊的跑馬場。他有些遲疑地慢下腳步,忽然發現自己面對弗洛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未免自欺欺人;挑明這種暧昧?根本做不到;對昨天的失禮道歉?又有些不甘心。他仔細思索片刻,才發現“不甘心”這種情緒,已然說明了一切。他暗自嘆口氣,走到跑馬場邊,立正,朗聲道:“皇太子殿下,少将藍尉,奉命前來,聽從您的吩咐。”

“過來吧,等你很久了。”弗洛沒有站起來還禮,他像面對家裏人一樣輕松地招手,“給你看樣東西。”

他向旁邊一指,一個侍衛官牽來一匹駿馬。這馬一看就是匹好馬,膘肥體壯、四肢堅實有力、胸廓深長,棕紅色的被毛極為濃密,在陽光下反射着緞子般的光澤。

對于戰馬和兵器的熱愛,是每個軍人心中最深沉的夢想。藍尉也不例外,他忍不住伸手撫摸短短的鬃毛,感受溫熱的肌膚下那種張揚的活力。

“你那匹馬年齡太大了,我覺得你再騎着它未免不夠尊老愛幼。所以為你找了這匹馬來。當然它算不上頂尖,不過對我來說意義深刻,它是我接生的。”弗洛笑出了聲,“怎麽樣,很難以想象吧?”

藍尉把臉貼在馬的脖子上,面容柔和下來:“的确是,殿下。”

弗洛松開缰繩:“去吧,騎上試試,它會喜歡你的。”

藍尉沒有動。

弗洛猶豫片刻,說:“藍尉,我知道我有些事情做得很糟糕……好吧,說實話我不太會對一個人好……或者說只是用我自以為正确的方式對他好。藍尉,我不是一個天才,也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有很多缺點,掩藏在皇太子輝煌的光環下……”他停頓一下,清清嗓子,略顯尴尬地說,“你能幫我改正它們麽?”

藍尉擡起頭,對上弗洛的眼睛,那雙溫柔的琥珀色的眸子裏,清晰地表明了內心所有的忐忑和期盼,還有難以忽略的真摯。他抿了抿唇,接過馬的缰繩,說道:“我試試吧。”翻身上馬,奔馳而去。

“殿下,老将軍求見。”一個侍衛官上來禀道。

弗洛拿起望遠鏡,随着不遠處在馬上飛馳的身影移動:“終于忍不住了麽?命他進來吧。”

“在這裏麽,殿下?”

“對,就在這裏。”

老将軍的輪椅,匝匝地碾過碎石子小路,他以為皇太子會私下和他見面,沒想到竟是在跑馬場。皇太子似乎還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一直關注着場內的騎手,對身邊的侍衛官說:“瞧,技術很不錯啊。”

“藍尉少将是公認的馬術高手,殿下。”

“哦?”弗洛意興盎然,“聽你一說我倒真想和他比試一下。”

侍衛官一躬身:“殿下,恕我直言,恐怕您比不過他。”

弗洛輕笑出聲,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悅。

老将軍不是希爾,這麽多年的官場戰場,早已将他歷練得心思缜密。在他看來,皇太子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隐藏着深刻的含義,包括此時此刻在這裏觐見他。

“皇太子殿下。”老将軍開口。

弗洛轉過身來:“老将軍,假期過得還算愉快吧。”

“很好,謝謝殿下關心。”老将軍頓住了,有些難以啓齒,好半天才說道,“只是希爾他……”

“唉。”弗洛放下望遠鏡,臉色低沉下來,“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現在媒體長篇累牍地報道,要求對希爾進行全面徹底地調查。老将軍,這件事影響很不好。”

“是的殿下,我感到萬分抱歉。殿下……我已經老了,只有這麽一個兒子……”他哀哀地說着,滿是皺紋的臉顯露出無盡的悲傷,“殿下,希爾他一時糊塗……看在我為國家浴血奮戰了這麽多年的份上……”

弗洛沒有說話,神色淡淡的。

“殿下。”老将軍心底一橫,說道,“我願意交出希爾家族的所有軍權。”

弗洛一笑:“老将軍言重了。我知道戰争一結束,你們四大家族心裏都有些不安。老将軍,既然你把話說到這裏,我也不妨直言。女王陛下是個念舊的人,絕對不會做出鳥盡弓藏的事情,請你們放心。至于希爾少将……”他頓了頓,看到老将軍聽得全神貫注,慢慢地繼續說道,“這件事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也不只是你們希爾家族的事情,這關系到奧萊國民衆對貴族統治的信心。我的意見,是暫且擱置吧。”

老将軍仔細地揣摩着皇太子話中的含義,每個字甚至每句話的語氣都不放過。“女王陛下是個念舊的人”意思就是女王在位時或許不動四大家族,但弗洛上位就不好說了;暫且擱置,就是以後極有可能再次重新提起。老将軍擡起頭,對上弗洛平靜溫和但深不可測的目光,心中陡然醒悟,皇太子不是不能動四大家族,只是因為某種原因,現在不動而已。他有魄力,也有信心,随時收回屬于他的權力。

老将軍掙紮着從輪椅上站起,跪到弗洛的面前,顫抖着唇說道:“謝謝您的寬容,殿下。”

“別這樣。”弗洛連忙把他扶起來,“老将軍,您還是修心養性,頤養天年吧。含饴弄孫,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是的,殿下。”老将軍坐回輪椅,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一陣馬蹄聲“得得”傳來,弗洛回頭,藍尉正騎在馬上,沐浴着金色的燦爛的陽光,整個人像從那裏面幻化出來的一樣。弗洛微笑着伸出手臂,迎向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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