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留祁玉,祁玉是你鄧家什麽人?是鄧麒的妻,那沈茉是什麽?是鄧麒的妾,說笑了,納妾文書在哪裏?王太守雖壞了官,王家還是舊家大族,想和王家蠻不講理硬來,怕是不能夠。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祁玉顧忌才出生的姐兒,狠不下心令孩子失去父親的庇護,自己忍氣吞聲。“當娘的誰不為孩子想?少奶奶,你莫只顧自己任性,好歹顧着姐兒一分半分!”胡媽媽暗暗祈禱,祈禱少奶奶像個當娘的,為親閨女着想一二。
這天,還是豔陽高照,天氣晴朗。
祁家老宅大門前停下一輛樸素大方的平頂馬車,車夫放下腳蹋,車上先是下來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然後少年從車上扶下一位年約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這青年男子面如冠玉,目如點漆,不過很明顯是風塵仆仆趕來的。
“請問這可是祁家?請代為通傳,京西王承來訪。”青年男子帶着車夫、小厮到了大門口,溫文爾雅的開了口。
看門人是莫大有從夏邑縣城請來的,因着工錢高、事少,對這份差使十分滿意。見來了客人,忙滿臉陪笑上來見禮,問明來意,飛奔着進去禀報。
英娘高興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小姐,王家表少爺來了!”祁玉淺淺笑着,果然天不絕我麽,外祖父、舅父竟有了音信。
兩天後,祁玉和王承一道出門上了馬車,投奔遠在雲南任職的外祖父。祁玉并沒帶着英娘,也沒帶着才出生不久的嬰兒。英娘和嬰兒,都留在了祁家老宅。
從夏邑到雲南,路途遙遠,有時乘車,有時坐船。旅途之中,王承對祁玉關懷愛護,無微不至。過長江的時候,王承附了一張都禦史陳家的大船,這般很大,抗風浪,比單雇小船要強多了。
“是令妹麽?”同船一位薛姓客人笑問。旅途寂寞,同船客人之間,常有閑談解悶的。
王承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和薛姓客人說起江上風光。薛姓客人見狀,也沒深問。
同船久了,王承漸漸知道這薛姓客人名薛能,是陽武侯的族侄。因陽武侯年老無子,族中争嗣,明着暗着顯弄神通。薛能素得陽武侯看重,族人争相诋毀,薛能不耐煩,故此出京一游,散散心。
“此去何處?”王承随口問道。
“雲南。”薛能坦誠相告。
船艙之中,祁玉聽着艙外的對話,心裏一陣陣酸楚。表哥若是一年之前尋來,自己又何需淪落至此?如今麽,嫁過人,生過孩子,即便外祖父、舅父疼愛,不過是在王家吃碗安樂茶飯罷了。
也不知英娘此時如何了?鄧家可有刁難她?祁玉思緒起伏,一雙明眸如清水洗過的黑寶石般,水波潋滟。
莫家村。
因祁玉去後,鄧家人早已死氣沉沉,英娘更将嬰兒交給了奶娘撫養,故此鄧家人更是松懈。莫大有知道英娘思念嬰兒,這天特意前後查探過,知道沒人跟着,讓英娘扮做農婦模樣,帶她去了莫家村。
小女嬰眉眼長開,更好看了。她已有兩個月大,臉上帶着可愛的甜美笑容,怡然自得的在英娘懷中吐着泡泡。
英娘的心都融化了。
窗外樹梢上,停着一只麻雀大小的青藍色小鳥。
“小小姐,你的名字,便叫做青雀,好不好?”英娘憐惜看着懷中的小女嬰,仿佛她能聽懂話似的,柔聲跟她商量,“青雀,又名青鳥,是鳳凰的前身。”
☆、楔子 遺棄 7、春光明媚(一)
成化十年暮春,夏邑.楊集。
村莊前面有一道古堤,堤下清澈的溪水歡快流淌着。沿堤種着桃樹、柳樹,此時桃花開的燦爛似錦,遠遠望去,好像一片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雲霞。
溪上架着一座寬闊的平板橋,供路人來往。時值中午,橋上走來三個小小的身影。兩邊各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孩兒,穿着一模一樣的水紅衣衫,個頭也差不多。中間搖搖擺擺走着的那個小男孩兒,估計只有一歲。
“小樹,慢點兒!”右邊的小女孩兒牽着弟弟的手,笑着交代他。這小女孩兒膚色極白,欺霜賽雪,五官精致絕倫,一雙眼睛尤其烏黑明亮,瑩澈靈動。
她的聲音也很動聽,稚嫩中帶着調皮,清脆悅耳,如珠落玉盤,如山間清泉。并且,她說的是官話,口音非常純正。
左邊的小女孩兒濃眉大眼,長的也很漂亮,可惜皮膚略粗糙,不夠細致。小男孩兒則是虎頭虎腦憨憨的,一看就是莊戶人家淳樸的孩子。
一陣溫柔的春風吹過,三個孩子迎着風,咪起眼,惬意的咯咯咯笑起來。銀鈴一般的笑聲,和着這一派春光,明媚美好。
過了平板橋,堤岸上設着一個簡陋的酒肆。外面挑着藍布酒簾,小屋裏設着桌凳、酒爐,只賣楊集自釀的桃花酒,和一些下酒小菜。
掌櫃的是名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見三個小人兒路過,笑着問道:“青雀,青苗,又要帶着弟弟上學去了?好好學啊,莫給楊老爺府上丢人。”
青雀脆生生應道:“是,大叔,我們記下了。”青苗也乖巧的跟着學,“我們記下了。”搖搖擺擺的青樹沖着掌櫃的咧開小嘴笑,流下了口水。
掌櫃的笑着走出酒肆,拿出帕子給青樹擦幹淨口水。青雀仰起小臉甜甜笑,“大叔最好了!”她的小臉比溪邊桃花更嬌嫩美麗,掌櫃的笑着把她們姐弟仨送走,心中感概,“青雀這小丫頭,生的可真俊!鄉下地方竟有這般顏色,令人詫異。”
三個小人兒慢悠悠走到了一所宅院前。這所宅院外面毫無出奇之處,門臉兒極其普通。走進去之後才會發覺這院子寬敞軒朗,一花一樹一草一木都是精心侍弄的,十分清雅。
這就是楊老爺的府上了。
楊集村民大多姓楊,其中最顯赫的是告老還鄉的楊老爺。楊老爺官做的很大,戶部尚書,入值武英殿,贈太子太保。前年“乞骸骨”,皇帝苦留不住,允了,賜了全俸。
像楊老爺這樣回鄉的官員,可以稱“楊尚書”,也可以稱“楊閣老”“楊太保”。地方官員要來依禮參見,楊老爺雖在家中閑居,一樣領俸祿,一樣可以使用衙門的小吏、差役。身為一品大員,他如果想作威作福,父母官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
不過楊老爺随和的很,他老人家每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和村裏的叔伯兄弟們閑話、敘舊,通沒有官架子。因兒孫們或在京城或在外地做官,膝下寂寞,他便在府中設了學堂,凡楊集村民的孩子,不分男女,不論年紀大小,均可入學,不收束修。
教男童的,是他府中小厮、書僮。教女童的,是他府中嬷嬷、侍女。楊老爺雖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但他府中光大大小小的管家就有二十多個,可見家業頗豐。訓導村中蒙童,跟修橋鋪路一樣,也算是造福鄉裏了。
教男童讀書,村民是極其感激的。教女童讀書,不以為然的人就很多。一個丫頭片子,再怎麽讀書明理,又不能考秀才,讀來何用?再說了,閨女長大了,總是別人家的人。
故此,送男童來讀書的多,送女童來讀書的少,負責教導女童的林嬷嬷頗感冷清。也不知林嬷嬷實在太閑,還是青雀、青苗這對雙胎姐妹讨人喜歡,總之青雀提出要帶弟弟前來讀書的時候,林嬷嬷慨然應允。
三個小人兒到了楊府之後,照例有府中侍女照看小青樹,青雀、青苗上學去。她們連筆墨紙硯都是不必攜帶的,學堂裏備有。
說是上學,其實不到三周歲的孩子能學什麽?不過是指着大小多少、東西南北、一二三四之類的字告訴給她們,讀書給她們聽,講道理給她們聽。
也教學寫字。楊府的小丫頭給鋪好宣紙,磨好墨,學生們動手寫字。林嬷嬷含笑看着,但見青雀穩穩伸出小小的手掌,抓起筆,目光專注的看了臺上的老師片刻,然後有樣學樣,挺着背,直起腰,懸腕書寫。
居然似模似樣的。
林嬷嬷嘴角笑意漸濃。
寫出來的字那就甭提了,東歪西扭,橫七豎八,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麽——有些仔細看了,也看不出寫的是什麽。
因學生們年紀尚小,小半個時辰之後,老師歇了課,吩咐她們出去玩耍。青雀響亮的答應了一聲,拉着青苗,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先去看小青樹,逗小青樹玩了會兒,然後姐妹倆跑到花圃邊挨着坐下,眼睛亮晶晶,欣賞圃中姿态各異、絢爛璀璨的鮮花。“這些花真好看!”“嗯,好看。”“還很香!”“嗯,很香。”
一位身穿青布道袍的老者站在不遠處,微笑看着她們。
兩個女孩兒看了會兒鮮花,一人尋了一個樹枝,在地上劃着,好像是在學寫字。老者慢慢踱了過去,見她們撅着小屁股專注劃着,一個比一個亂七八糟。
老者粲然。
“你倆劃的是什麽?”老者溫和的開口問道。
兩個小丫頭擡頭看看他。青苗看見生人,有些怯怯的,扔下樹枝依偎到青雀身邊。青雀抱住妹妹,一臉警覺的看着老者,小嘴緊緊抿着,不肯說話。
老者微微一笑,伸手撿起樹枝,在一塊空地上寫上“幼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十個大字。态致蕭散,灑脫飄逸,看上去非常美觀。
兩個小丫頭探頭看了看,露出羨慕的神色。
老者也不理會她倆,氣定神閑,繼續寫下“又疑瑤臺鏡,飛在青雲端”。 這十個字寫的圓轉流暢,沉靜典雅,別有韻致。
“真好看。”青雀慢慢松開妹妹,輕手輕腳走到老者身邊,蹲在一邊看。
老者繼續寫着,書法漸漸狂放,龍飛鳳舞,青雀看着熱鬧,拍起小手掌叫好。青苗遠遠的站了一會兒,也跑過來蹲在青雀旁邊,跟着拍起掌 。
“想不想學?”老者停下來,含笑問道。
“我會!”青雀兩眼亮晶晶的吹着牛。
老者笑着把樹枝遞給青雀,“你會啊,那你寫一個我看看。”青雀毫不猶豫,伸出嫩嫩的小手掌接過樹枝,撅起小屁股在地上直直的劃了一道。
擡頭得意看了老者一眼,又接着劃了兩道。
然後又劃了三道。
劃的都不直,歪歪的。
然後,沒有了。
這就是會寫字啊?老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青雀瞪了他一眼,跑到他剛才寫好的字前面,伸出腳,一點一點踩平。
這犟脾氣的小姑娘!老者大笑着伸手抱起青雀,慈眉善目問道:“跟爺爺學寫字好不好?爺爺給你糖吃。”青雀歪頭想了想,痛快的伸出小手指,老者笑着跟她拉了勾。
青苗站在地上,怯怯的擡頭看着老者懷中的姐姐。
這老者便是楊府的主人,已經致仕的前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保楊時。他當天便牽着青雀、青苗去了學堂,告訴林嬷嬷他會親自教這對姐妹。
林嬷嬷有些遲疑,“青雀姓莫,她爹是莫二郎,租着老爺的地,是老爺的佃戶……”您要是鄉居無聊,随便做點什麽不成,要親自教導佃戶家的閨女?這樣的孩子,我們出面教是行善積德,您出面教就是纡尊降貴了。
見楊老爺不以為然,忙又添上一句,“這家人才搬過來不過兩年功夫,為人如何,且還不知道。”您就是真要教,總要揀個清白人家的孩子教導。誰知道那莫二郎夫婦究竟是什麽人呢,莫玷污了您。
林嬷嬷是一心為主人着想,沒成想早已激怒了小青雀。
青雀漲紅了小臉,把小手從楊老爺手中氣哼哼的抽出來,跺腳道:“不希罕!”拉起呆呆站着的青苗,轉身跑了。
青雀到底是個小孩兒,下午晌牽着妹妹、弟弟回到家,才一進門就聞見誘人的香味。有肉?頓時,下午的不快煙消雲散。姐弟三人相互看了看,歡呼着往廚房跑去。
祁氏在廚房忙活着,竈上炖着排骨湯。“回來了。”她喜滋滋的拉過孩子挨個兒親了親,指指竈上的的大鐵鍋,“今晚有肉吃!”
三個孩子都舍不得走,一個挨一個坐在門墩兒上,眼巴巴看着大鐵鍋,等着排骨熟。
傍晚時分莫二郎從地裏回來,祁氏利落的把熱飯熱菜端上來,還有一大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排骨湯。
“有肉吃啊。”莫二郎呵呵笑着。“孩子小,喝骨頭湯好。”祁氏先給他盛了一碗,然後給青雀、青苗、青樹,“慢點兒啊,別燙着。”
青雀咪起眼,享受的嗅了嗅香味。然後小口小口,慢慢喝着排骨湯,光潔可愛的小臉上,全是滿足和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說起排骨湯,我記得梁實秋專門寫過,有位朋友家的排骨冬瓜湯菜其美味,他就問人家有什麽秘訣。朋友夫婦總是笑而不答,後來有好事者忍不住,揭了底,其實就是多放排骨,少放冬瓜!
後面好像還有,不過我都忘了,就記着一個多放排骨。
☆、楔子 遺棄 8、春光明媚(二)
楊集這樣的地方,只初一、十五才有肉賣,平時是沒有的。莫二郎幹農活兒是一把好手,祁氏善于持家,兩夫婦養活着三個孩子,日子倒也過的不好不壞。每逢初一、十五,祁氏必會到集上割了肉,給男人、孩子打打牙祭。
楊集因有楊閣老這樣的鄉宦在,縣裏的差役從沒有人敢來橫行惹事,很太平。村民日子順當,也就舍得吃穿。像莫二郎一家這樣的日子若是放在楊集也沒什麽,換個村子,便會顯着怪異。要知道,有些莊戶人家一年到頭也舍不得割幾回肉,偶爾吃頓肉,必要捧着粗瓷大碗出去蹲在門口吃飯,飯碗上那一片兩片厚厚的肥肉,能招來多少豔羨的目光。
這晚一家人圍坐着吃過飯,祁氏手腳麻利的把飯桌收拾幹淨,把碗筷拿到廚房洗刷。之後,燒好熱水,大人孩子一律洗臉、洗手、洗腳。
全部洗好的時候,天也黑透了。鄉下地方不興點燈熬油的,一摸黑就上床睡覺,拴好門,祁氏抱着小青樹,莫二郎牽着青雀和青苗,回了一家人睡覺的暗間。
青樹還小,跟着爹娘睡大床,青雀和青苗合睡一張小床。祁氏哄睡青樹,輕手輕腳下了床,走到兩個女孩兒床前看了看。青苗已經甜甜睡着了,青雀睜着兩只大眼睛,還很精神。
“咋還不睡?”祁氏嗔怪。
青雀從被窩裏伸出小手,拽拽祁氏,“娘,我闖禍了。”聲音低低的,小眼神兒也很可憐。那幅模樣分明是在說,“我悄悄告訴你啊,你可別告訴爹!”
祁氏柔聲問她,“咋了?”
青雀眼珠轉了轉,坐起身子,趴到祁氏耳朵邊,低聲把下午的事說了說。青雀小腦袋瓜裏頗有些懊悔,下午這麽跑出來,明天想去也去不成了呀。
祁氏笑着把她塞回到被窩裏,“叫你爹明日一大早去楊老爺府上問問,這麽不聽話的小妞妞,楊老爺還叫不叫上學了。”
“不叫拉倒。”青雀躺回到被窩裏,小聲的、沒底氣的嘟囔道。不叫就不叫呗,他不教我,我還不希罕呢。
祁氏替青苗掖好被子,溫柔拍着青雀,“乖妞妞,睡吧。”被祁氏柔聲哄着,青雀小臉上有了甜蜜笑容,臉皮漸漸合上,睡着了。
祁氏坐在小床邊,入神看着熟睡的青雀。莫二郎也下床過來,順着祁氏的目光看了過去:簡陋的小木床,粗布鋪蓋,青雀花朵一般的小臉蛋。
莫二郎拉拉祁氏,祁氏輕輕嘆了口氣,兩夫妻回到大床躺下。“這麽嬌貴的妞妞,跟着咱倆可吃苦了。”莫二郎吭吃吭吃說道。
“孩子這不是遭了難麽?沒法子。”祁氏嘆息。她把今天下午的事跟莫二郎說了說,交代着,“你明日到楊府去問一聲,要不,青雀一準兒不肯再去。”莫二郎自然滿口答應。
第二天早上青雀還沒醒,莫二郎已經到了楊府門前。“這麽大的官兒,咱這莊稼人,楊老爺會見咱麽?”莫二郎在門口站了半晌,也沒勇氣拍門。
大門吱扭一聲,打開了。門裏頭走出一句手拿掃帚的仆役,見莫二郎傻呼呼站着,問明原委,笑着說道:“你等等。”依舊拿着掃帚進去了。
沒多大會兒,仆役又走出來,把莫二郎帶進楊宅。過了鑽山、穿堂,繞過一個紫檀架子鑲大理石的大插屏,前面游廊下挂着各色鹦鹉、畫眉等禽鳥,一位青袍老者立在廊下,悠閑的逗弄着一只金色的虎鸫。
莫二郎也不敢擡頭亂看,搓着手,結結巴巴把昨天的事說了,“……問聲老爺,還叫不叫孩子來?”
旁邊立着位管家,聽了莫二郎這話,直替他冒汗。合着你家丫頭連老爺都兇了,你這當爹的連賠罪也不會,直通通問“還叫不叫孩子來?”有你這麽說話的麽。
楊老爺一邊逗弄着虎鸫,一邊不經意的問道:“你家小閨女是怎麽說的,她還想不想來?”莫二郎憨厚的笑着,“她說,不叫拉倒。”
管家差點沒暈過去。
晨曦中,楊老爺開懷大笑起來,“叫,叫!莫二郎,回去跟你小閨女說,爺爺不生氣,照樣教她!”
這天下午,青雀和往常一樣,牽着弟弟、領着妹妹到了楊宅門前。青樹照舊由小丫頭看着玩耍,青苗依舊跟着林嬷嬷等人念書,青雀則被帶到了新老師的書房。
書房前是幾竿郁郁青竹,書房內置着一張降香黃檀鑲晶墨玉大案,案上林林總總放着筆墨紙硯、名人法貼等物。楊老爺坐在桌案旁,正埋頭寫着什麽。
這間書房不只很寬闊,房頂還特別高,特別敞亮。小青雀站在屋子當中,顯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
青雀站了一會兒,四處打量一遍,咚咚咚跑到楊老爺身邊,踮起腳尖,想看楊老爺在寫什麽。可惜,她個子太小,踮起腳尖也看不到。
楊老爺覺察到身邊那邊稚嫩的小臉,嘴角愉悅的翹了起來。鄉居寂寞,教教青雀這樣有趣的小妞妞,甚好甚好。
青雀想看卻又看不着,哪裏肯算了。她往四周看了看,椅子雖有,看樣子都很沉,估計自己拉不動。揀了半天,揀了一張最小巧的凳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那凳子推到楊老爺身邊。
靈巧的踩上凳子,青雀探頭看了過去。午後陽光暖融融的照了進來,青雀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邊,嬌嫩中又透着聖潔。那探着頭、專注偷窺的小模樣,讓楊老爺心底柔柔軟軟。
“小心摔着。”他伸出手,把青雀抱到懷中。青雀先是撅起小屁股,把他鋪在桌案上的宣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後坐回到他懷裏,指着流暢灑脫的書法,嘻嘻笑着,“爺爺,我要學這個。”
“你要學的多着呢。”楊老爺抱起她,走到一排排的書架前面,“這些書,都要一本一本讀過,倒背如流。”
青雀吐吐舌頭,“太多了!”楊老爺笑罵,“鬼機靈!”還唬不住你了。
楊老爺挑了幾本書,有經史子集,有地理游記,有話本傳奇,最後想了想,又加了一本兵書戰策。把幾本書都放到青雀面前,讓她挑一本。
如果挑着經史子集,便教她讀正經書;如果挑着地理游記,便教她讀閑散書;如果挑着話本傳奇,只好教她讀元曲、小說了。
青雀毫不猶豫,指着那本兵書戰策。
楊老爺怔了怔,微微笑起來。好嘛,怪道這孩子脾氣暴,原來天生的喜好打仗啊。莫二郎那樣的莊稼漢子,怎會生出青雀這樣的小閨女,真是奇了。
自打這天起,告老還鄉的楊閣老除游山玩水、和睦鄉鄰之外,額外加了一樣愛好:當老師。他曾做過武英殿大學士的人,不知任過多少回考官,是多少人的座師,清流士子們,誰不以能做他的學生為榮。
他卻認認真真,教起一個年方三歲的女童來。
林嬷嬷是講規矩的人,看在眼裏,暗暗替自家老爺不值。青雀是個好孩子,讨人喜歡,可也不能老爺親自教她啊,還得好好哄着她,時不時的巴結讨好她,她才肯好好學!
“青雀,千金小姐都沒有你任性。”林嬷嬷蹲下身子,無奈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兒。
小女孩兒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甜美的笑容。
春光明媚,楊集的日子,恍若世外桃源。
楊老爺雖是鄉居,常和門生故舊通信往來,朝中的消息都是知道的。至于邸報,他雖遠離京城,住在夏邑,邸報也有縣衙日日送來,從不曾遲慢。
邸報是手抄的,非常珍貴。本朝制度,“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門題奏本,逐一抄寫成冊,五日一送內閣,以備編纂”,而且,“凡各科行移各衙門,俱經通政司轉行”,資格差一點的,根本看不着。
離京城越遠的地方,消息越遲慢。比如說,四川到京城之間的邸報,約需三個月才能傳到。也就是說,京城三月份發生的大事,四川六月份的時候才能得着信兒。
夏邑離京城當然沒那麽遠,卻也要遲上一個月的樣子。
青雀和楊老爺已經很要好了。上課的時候她會在楊家,不上課的時候有時也在楊家,楊老爺看邸報的時候,有時會念給她聽,解釋給她聽。
“撫寧侯鄧永拜靖虜将軍東征,獲勝班師,進爵寧國公。”楊老爺念完,怕青雀聽不懂,告訴給她,“有一位姓鄧名永的将軍,打了勝仗,朝廷封賞于他,把原來的侯爵提為公爵。”
“公爵,能吃麽?”青雀津津有味的問道。
你是餓了吧?楊老爺無語看了她一會兒,吩咐仆役到廚房傳飯。
“爺爺,公爵不能吃啊。”青雀嘻嘻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看上去很可愛,很天真。
爺爺刮刮她的小鼻子,“傻妞妞,那是一個爵位,年俸至少一千五百擔,很多糧食的。”
能吃?青雀忽的坐起來,兩眼放光,大聲宣布,“等我長大了,也掙一個公爵!不對,是七八十來個公爵!”
☆、楔子 遺棄 9、春光明媚(三)
楊老爺樂的不行,“七八十來個?你當掙公爵是種白菜不成。青雀,公爵很難掙的。”像鄧永這樣憑着軍功先封侯,再封公,成化年間可沒幾個。
青雀不服氣的昂起小腦袋,好似對楊老爺說的話非常之不贊同。
本來這是不大禮貌的行為,偏偏她年紀幼小,神态天真,看在楊老爺眼裏,除了可愛,還是可愛。
“青雀,爺爺教你讀一首詩好不好?”楊老爺對着青雀就心軟,柔聲哄着她,拿出本詩集,教她讀着一首田園詩,楊萬裏的《菜圃》。
“此圃何其窄,于侬已自華。
看人澆白菜,分水及黃花。
霜熟天殊暖,風微旆亦斜。
笑摩挑竹杖,何日拄還家。”
青雀聽完,歪頭想了想,呲着小白牙笑了,“爺爺,我就能聽懂一句,‘看人澆白菜’。”她牽着弟弟妹妹去過菜地的,見莫二郎澆過白菜。
爺爺伸出手臂抱過她,指着詩集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讀給她聽,再解釋是什麽意思。青雀要是能聽懂,就乖巧的笑,要是聽不懂,大眼睛疑惑的看向爺爺,爺爺就會講的再通俗一點,再形象一點。
讀完這首詩,廚房把點心送來了。因為一位是老人,一位是孩子,所以都是些甜爛易克化之物。小米發糕,棗泥山藥糕,松穰鵝油卷,藕粉桂糖糕,清淡小菜,另有兩小碗熱氣騰騰的雞湯小馄饨。
青雀看着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的吃食,卻不動筷子,“爺爺您吃,我去哄青苗和青樹。”楊老爺微微笑了笑,“快吃吧,你弟弟妹妹都有。”這孩子不吃獨食,知道友愛弟妹,很不壞。
青雀夾了塊小發糕到自己面前的小碟子裏,認真的許諾,“爺爺,往後我掙了公爵,天天請您吃好的!”
楊老爺呵呵笑,“好啊,等爺爺老了,享青雀的福!”
其實他現在已經年過七旬了。不過他一則保養的好,二則生平不做虧心事,坦坦蕩蕩,故此極顯年輕,看着也就五十出頭。
用過點心,楊老爺牽着青雀慢悠悠在花園轉了一圈,教給青雀識別各色花木。林嬷嬷看在眼裏,心裏直嘆氣,“哄她讀書寫字,哄她吃點心,完了還要帶着她走幾步,唯恐積了食。孫小姐幼時,老爺都沒這般上心。”
楊老爺牽着青雀從花園回來,才坐下不久,門房送來了一張拜貼。“這是什麽呀。”青雀趴在楊老爺身邊探頭看着,好奇問道。
“是一位姓鄧名麒的世孫從京城回鄉祭祖,,明日要來拜訪爺爺。”楊老爺耐心講給青雀聽,“這位世孫祖居在會亭,和咱們是一個縣的。”
“青雀,天朝有公爵、侯爵、伯爵三等爵位,鄧家如今是公爵。公侯府邸的嫡長子通常是世子,嫡長孫雖沒封號,俗稱世孫。明日要來拜訪的客人,便是寧國公府的世孫。”
“是孫子啊。”青雀咯咯咯笑起來。
楊老爺又是氣,又是笑。發狠要打,又舍不得,最後板着臉說道:“這般口沒遮攔,明日客人來,爺爺設酒筵招待客人,罰你在書房寫字。”
青雀眼珠轉了轉,沖着爺爺乖巧的笑,“不是孫子。”
說他是孫子,便罰我在書房寫字;說他不是孫子,便不罰了吧?
楊老爺撐不住,大笑出聲。
古堤之上簡陋的酒肆中,迎來了一隊穿戴講究、看着十分體面尊貴的客人。
這隊人很紮眼。前後都有騎着高頭大馬的壯士護衛,中間是數名正值二八年華的美貌少女,圍着一位中年婦人。這中年婦人挽着規整的圓髻,插金戴銀、绫羅綢緞的,猛一看上去,該是富貴人家的奶奶太太。
因堤上風光極美,鄰近村莊也好,縣裏也好,倒也時不時的有人過來賞景玩耍。掌櫃的見多識廣,也不以為異,笑着讓到酒肆中坐下,燙上酒來。
等這撥人依着大小尊卑或是落了座,或是站着服侍,掌櫃的留神聽他們說着話,才知道那中年婦人并不是什麽奶奶太太,而是一位有點身份地位的媽媽。聽周圍幾個丫頭陪笑奉承,這媽媽姓吳。
掌櫃的燙好酒送上,又送來下酒小菜,不過是些豆腐、臘肉、醬瓜、合菜之類,笑道:“鄉下地方沒甚菜蔬,客人莫怪。”
吳媽媽品着桃花酒,慢條斯理詢問掌櫃的,“貴莊之中,可有三歲上下的女童?若是成化七年夏季出生的,便更好。”
旁邊一名俏麗機靈的丫頭見掌櫃的笑而不語,知道是心中有疑惑,忙說道:“打聽這些女童倒不為別的,是要施舍些米、面和四季衣裳。我家有位姐兒,正是成化七年盛夏出生的,卻是身子骨一向不大結實。故此,要做些積德行善的好事,替姐兒祈福。”
鄉下人家,聽說家裏只要有三歲女童就能得些米、面、衣裳,還不得樂壞了?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富人圖個心安,窮人得些實惠。
掌櫃的心裏一沉。
他已人到中年,人又機敏,可不是好糊弄的。這夥人擺出這麽大陣仗要找尋三歲女童,若說單單為着為姐兒祈福,掌櫃的根本不信。
一定是另有圖謀。
三歲上下的女童,青雀可不正是快三周歲了?這孩子別說在鄉間了,那份相貌、氣度便是放在京城也是出挑的,掌櫃的想到這兒,背上微微冒汗。
他細想了想,把村裏農戶家兩三歲、三四歲以至四五歲的女童都說了說,唯獨漏過了莫二郎家。莫二郎姓莫,才搬來楊集沒兩年,他可不算是楊集村民。你們要施舍米面衣裳,輪不着他。
吳媽媽安坐酒肆之中,從人帶着米面衣裳等,依着掌櫃的指示,把有女童的人家看了一遍。他們雖來的莽撞,備下的米是精米,面是細面,衣裳是顏色鮮亮的細布做成,針腳異常細密。得了施舍的人家,都是大喜過望。
從人回來之後,都對着吳媽媽搖頭。
又是沒有,又是看了一堆小村姑?吳媽媽輕輕嘆了口氣,命人還了酒錢,客氣的告辭,一行人緩緩上橋,走了。
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掌櫃的額頭漸漸冒出汗。他把小二叫過來,“你去府裏告訴林嬷嬷一聲……”說出口後又覺着不對,“你看着店,我回府裏一趟。”
這間酒肆,是楊老爺的。
掌櫃的匆匆到了楊宅門前,正好遇上青雀牽着青苗、青樹要回家。見了掌櫃的,青雀甜甜笑着問好,掌櫃的笑問,“上完學了?青雀,今兒學了什麽啊。”
青雀一一數着,“讀了一首詩,爺爺說是宋朝詩人的,詩名是菜圃,種白菜的。學會了十個字,爺爺說雖是很難看,都寫對了……”
聲音稚嫩清柔,如擊玉罄,如出谷黃莺,掌櫃的微笑看着她,“大叔正想去你家,跟你爹娘換幾擔米糧。”還是送她回家吧,誰知道那撥人到底是何居心,會不會回頭再來。
若是見了面,包管只要一眼,青雀便無所遁形。
青雀快活的笑了起來,“大叔,您和我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