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鄧麒到了晉王府,被請至偏殿待茶。細膩晶瑩的瓷盞中泡着白毫銀針,整個茶芽為白毫覆被,銀裝素裹,賞心悅目。慢慢呷一口,只覺香氣清新,醇和爽口,真是好滋味。

慢慢喝完一盞茶,晉王、晉王妃竟沒有出來招呼他。鄧麒招手叫來宮女,“王妃不在府中?”宮女陪笑,“鄧大人請稍侯片刻,王妃很快便來。”鄧麒只好繼續喝茶。

鄧麒都等的沒脾氣了,晉王、晉王妃才笑吟吟的并肩而來。鄧麒瞧着妞妞氣色極好,一張小臉光潔瑩潤,微微笑起來。

青雀淘氣的笑,“我倆方才忙了件正經事,讓您久等了。”晉王面色一滞,“那個,我倆鑒賞畫來着,名畫,夜宴圖和山居圖。”

新婚夫婦一起鑒賞名畫,真好!鄧麒微笑,小兩口不就該這樣麽,一起吟吟詩作作畫,風雅又有趣。

屏退宮女內侍,鄧麒低聲把來意說了,“妞妞,我祖母已是出了家,再也回不到塵世之中,誰也打擾不到,誰也禍害不了。至于沈茉,聽憑你處置。”

晉王幽深俊目中閃過絲不悅。聽憑青雀處置?鄧麒,敢情你是一點決斷沒有,給妞妞出難題來了。妞妞能把沈茉怎麽着?能殺了麽,你肯麽。

青雀笑咪咪的,“您千萬甭讓我做這個主。您要是讓我做主,我會直截了當揮起大刀砍下去,不留活路!可是我知道,你們不會讓我砍的。”

鄧麒怔了怔, “妞妞,我不是憐惜她。我也想一刀殺了她,一了百了,可是……”

“我知道。”青雀善解人意的說道:“你是看着鄧之屏和鄧之翰,不忍心親手殺了他們的生母。”

鄧麒難堪的低下頭。

晉王白玉般的臉頰上泛起層層粉暈,青雀知道他是生氣了,悄悄伸手拍拍他,“哎,別放心上。”晉王悶悶的,捉住她的小手輕輕啄了下。

“娶錯媳婦,後悔一輩子。”鄧麒尴尬說道:“我若當真結果了她,屏姐兒、翰哥兒可怎麽辦?為難的很。”

青雀斟了杯熱茶遞到他手上,笑吟吟看着他,“你若讓我做主,沈茉就是個死。你若不想為難,我教你個乖吧:讓鄧之屏、鄧之翰做主。沈茉是他倆的親娘,讓他倆來裁處,最公平不過。”

憑什麽呀,鄧麒在這兒為難來為難去,殺了也不行,放了也不行,怎麽着都不合适。而鄧之屏、鄧之翰姐弟倆,卻可以躲在長輩身後,坐享其成。

鄧家顧忌的是他們,心疼的是他們,既如此,沈茉的命運,由他們決定吧。他們年紀已經不小,該承擔的時候,要勇于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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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屏和之翰?”鄧麒捧着熱呼呼的茶盞愣神,“讓他們裁處,合适麽。”

青雀微微一笑,“你家,遲早是要交到鄧之翰手裏的,對不對?鄧之翰若是沒有擔當,鄧家必會敗落。”

鄧之翰今年已十八歲,不是小孩子了。他是未來的鄧家家主,沈茉做過的事全部告訴他,如何裁決,任憑他。

鄧麒愣了半天,毅然決然說道:“妞妞說的對,鄧家遲早是要交到翰哥兒手裏的。他若糊塗不曉事,可不成!”

讓翰哥兒做主吧,讓他拿出未來鄧家家主的魄力,妥善處置他的親娘。

“那,我祖父……”鄧麒不好意思的問道。

青雀笑了笑,伸手推晉王。晉王沖她撅撅嘴,不情不願的承許,“我明日進宮。”鄧麒聽了他這話,大喜。祖父啊,您老人家就快得見天日了!

鄧麒樂了會兒,忽想起一件要緊事,“要趕緊送信給翰哥兒,讓他盡快回來。”到底怎麽處置沈茉,不能總拖着啊,還是塵埃落定為好。

晉王不知是耳不忍聞,還是目不忍睹,轉頭看向殿角,目光寂廖失落。青雀笑,“你家肯定已經有人送信給鄧之翰了,你等他回來便可。”鄧麒臉一紅,低頭喝茶。是啊,沈茉、之屏,能不送信出去麽?翰哥兒,是她們最大的依靠。

青雀見鄧麒怪不好意思的,心生不忍,拉着他下了盤棋。鄧麒這人吧,棋藝很臭,但興致頗濃,見青雀願意陪他下棋,喜歡的抓耳撓腮,潛心琢磨棋局。

晉王在旁冷眼看了會兒,嘴角直抽抽。妞妞啊,你爹別的且不說,這棋下的可真是……讓人無法說。看了一局,晉王真怕鄧麒那一手臭棋把妞妞氣着,自告奮勇,“下局換我!”鄧麒是不挑對手的,樂呵呵道:“來,來!”

勉強下了一局,晉王逃跑似的,借口更衣,出殿。出了殿門,晉王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又扇了扇,臭死啦!跟他下棋,會短命的!

晉王出門吹了吹冷風,正想回去解救妞妞,卻見鄧麒和青雀笑吟吟的出來,“走啊,咱倆打一架!妞妞,我讓你三招!”“你本來就打不過我,再讓我三招,更不成啦!”

晉王伸手拉拉青雀,“哎,他的武功,是不是跟他的棋藝差不多?”青雀悄悄沖他比劃,“強不少呢,至少強這麽一截!”晉王瞅瞅,嗯,不壞,按妞妞比劃的,鄧麒武功應該還過的去。鄧麒,你若是武功也不成,使出來的招式跟狗爬似的,污染我的眼睛,我……我便早日就藩。

鄧麒抖起手中長槍,笑道:“小青鳥,看招!”青雀随手取了一柄長劍,神氣的沖鄧麒拱拱手,“前輩請了!”話音才落,一道白光劃過,疾刺鄧麒面門。鄧麒舉槍招架,兩人打在一起。

鄧麒使的是梨花槍,舞動時寒星點點,銀光皎皎,好像水潑不進一般,煞是好看。青雀劍走輕靈,身姿曼妙,看上去真是飄飄若仙,灑脫之極。

晉王在旁很賣力的鼓掌叫好。

鄧麒和青雀痛快淋漓的打了一場,之後青雀又陪他下了盤棋,鄧麒笑咪咪,心滿意足的走了。

“妞妞,我不喜歡你爹。”送走鄧麒,晉王悶悶說道。

妞妞攤上的那是個什麽爹呀,就會讓妞妞受委屈!

“我爹還是很疼我的。”青雀微笑,“有爹就行啊,我不挑好壞。”

可憐的妞妞。晉王心痛,把妻子攬入懷中。青雀小聲嘟囔,“有爹總比沒爹強,對吧?”晉王想起早逝的先帝,黯然點頭。

第二天,晉王先至寧壽宮陪太皇太後、王太後說了會兒話,之後到幹清宮見皇帝。皇帝剛剛和內閣大臣議過幾件軍國要事,疲憊的倚在榻上歇息,見晉王進來,臉上露出絲笑意,“阿原,你氣色好的很。”

晉王同情的看着他,“哥哥,你這個苦差使,真是勞形勞神。”

當皇帝,是個苦差。全國那麽多大事要事,哪件你不得親自看、親自處理?累個半死。要是懶了,倦了,不想幹這些活兒,推給太監,推給大臣------你就是昏君。

皇帝微笑,“還是阿原好,什麽心也不用操,悠閑自在。”怪不得阿原從小立志做個富貴閑王,敢情他是看慣了先帝的勞累,心裏早怕了。

晉王淺笑,“也不是,哥哥,我也有操心的時候。”

皇帝好笑的看着他,“是麽,阿原操什麽心啊。”

晉王低頭看着腳尖兒,“那個,若是青雀往後什麽都想起來了,知道寧國公因她入獄,她會不會內疚啊。”

皇帝拍拍他的肩,“寧國公為國家征戰幾十年,數次佩将軍出征,全部得勝還朝。這樣的國之棟梁,雖然偶有犯錯,只要大節不虧,便可原宥。”

晉王驚喜擡頭,美麗的眼眸中流光溢彩,“哥哥,您不怪罪寧國公?”皇帝捶了他一下,笑道:“不怪罪。”晉王愉悅笑着,大拍皇帝的馬屁,“哥哥,您是英明的君主!”

皇帝一樂。要是文官們也像阿原這般好糊弄,該多好。

晉王趁機要求寧夏的封地。皇帝沉吟,“阿原,就藩的事,不急,等到有文官上書,再籌劃不遲。這些時日你多陪陪祖母,就藩的事,往後再說。”

晉王很知趣的沒再往下說。

皇帝親自召見寧國公,申斥了一番,“卿貴為一品大員,連齊家也做不到麽?家務如此紛亂,成何體統!”寧國公連連叩頭認錯,“臣知罪,臣惶恐。”

寧國公年事已高,功勞又大,皇帝申斥過後,命內侍扶起他,語重心長的囑咐,“卿善治軍,也要善治家方可。”寧國公唯唯。

暮色蒼茫的時候,寧國公單人匹馬,回到寧國公府大門前。注視着自己的府邸,注視着龍飛鳳舞的“寧國公府”四個燙金大字,他眼眶濕潤了。

第120 之翰

無精打采的門房不知什麽時候發現了大門前的寧國公,欣喜若狂的打開大門,“國公爺,您老人家回來了!”您可算回來了,您再不回,我們一個個的都想去跳河!

寧國公縱馬進了大門,沿着寬闊的甬路向前疾奔。

仆役、婆子、侍女們激動萬分,奔走相告,“國公爺回府了!”好啊,寧國公府總算有了主心骨。大家夥心裏也有底,不用驚慌失措、惶惶不可終日了!

鄧晖帶着兒孫們一路小跑着迎接過來,眼裏淚花閃動,“我的親爹啊,您可算回來了!我總算把您給盼回來了!”

寧國公策馬到了主院門前,“籲---”的一聲,勒住馬缰繩。在他前頭,鄧晖等一衆兒孫們急急忙忙的過來,黑壓壓在他面前跪了一地。

寧國公注視着眼前這撥兒孫,神情平平無波,看不出是悲是喜。鄧晖伏地大哭,“父親,您受苦了!”他這一哭,還真有不少跟着哭的,頓時,哭聲震天。

寧國公一揚眉,飛身下馬,大踏步走向鄧晖,手中馬鞭狠狠抽了過去,“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哭!”鄧晖不敢躲閃,生生受了一鞭,然後往前爬了兩步,抱住寧國公的大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放悲聲。

鄧晖大半輩子都在寧國公的保護之下,這幾天可以算是他人生當中最難熬的時日。他這一見寧國公,心裏頓時無比踏實,就算寧國公拿馬鞭子狠狠抽他,他也是甘之如饴。

有個拿馬鞭子抽人的爹,也比沒爹強啊。鄧晖涕淚縱橫。

寧國公沉着臉站了會兒,甩開沒出息的鄧晖,大踏步進了主院。

寧國公誰也不理會,鄧晖無奈,帶着兒孫們在院子裏磕了頭,灰溜溜的退了出去。臨走,他吩咐鄧麒留下,“你祖父心裏不痛快,麒兒,好生服侍。”

鄧麒擡頭望天。敢情您也知道祖父這會兒心裏不痛快,誰進去誰挨鞭子啊。

寧國公泡在浴桶裏洗澡,鄧麒磨磨蹭蹭過去給他擦背,“好幾天沒洗了吧?真髒。”寧國公惱怒的拍水,水珠飛濺到鄧麒臉上,“你爺爺我是去坐牢,哪能不髒?”

鄧麒擡手抹着臉上的水珠,口中抱怨,“這老頭兒,脾氣可真大!”寧國公回手要抽他,被他敏捷的躲開了。

寧國公氣哼哼坐回到浴桶中,鄧麒坐在浴桶邊給他擦着背,把家裏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寧國公閉目聽着,默默無語。

鄧麒摸摸水似乎有點涼了,又提了一桶熱水添進來。熱氣氤氲,水霧彌漫,泡在水裏的寧國公,心神有些恍惚。

鄧麒以為寧國公睡着了,卻見他忽然睜開眼,幽幽嘆了口氣,“妞妞到底是咱家的孩子,好說話,晉王卻不是。”

“妞妞好說話,咱也不能淨揀着妞妞欺負吧。”鄧麒手上用力,把寧國公的背都給搓紅了,“您想想,妞妞在咱家除了吃虧,還是吃虧。再這麽着,我都沒臉見妞妞了。”

寧國公這回沒罵鄧麒,出奇的平心靜氣,“你當我願意呢。妞妞是小輩,你祖母是長輩,連你那惡媳婦也占着個繼母的名頭,也算長輩。哪家哪戶不是小輩吃虧,小輩受氣?沒什麽可說的。”

“那我閨女也不能吃虧吃一輩子吧。”鄧麒嘟囔。

“她往後吃不了虧了。”寧國公苦笑,“就算她不介意,晉王能不介意麽?麒兒,晉王這個人,咱們惹不起。”

“妞妞這小女婿很不壞,我喜歡!”提起晉王,鄧麒眉花眼笑,“昨兒個我過去,這臭小子還陪我下棋來着,謙和的很。原本我是看他不順眼的,不過瞅着他對妞妞百依百順,心裏又舒服了。”

鄧麒高興的拎了桶熱水過來,從上到下替寧國公沖了一遍,“成了,幹淨了。”寧國公無語半晌,慢吞吞出來,換了幹淨裏衣、中衣。

“您猜翰哥兒會怎麽做?”鄧麒興致勃勃的問寧國公。

寧國公搖頭,“不知道。我娘親,你曾祖母,是位很善良很溫柔的女子,我沒有惡毒親娘,想象不到。”

鄧麒摸摸鼻子,“我娘親也是很善良很溫柔的女子,我沒有惡毒親娘,也想象不到。”

宣府離京師不過四百裏,接到家書、心急如焚的鄧之翰立即請假回京。他只帶着四個貼身服侍的随從,一路風塵仆仆,策馬狂奔,唯恐一個趕不及,救不了親娘的性命。

等他奔回寧國公府,怒氣沖沖闖到沈茉院中,見親娘還好好的,毫發無傷,頓時沒了氣力,癱倒在椅子上。這一路馬不停蹄,他真是快累死了。

沈茉撲到他身前哀求,“翰哥兒,你要救我,一定要救我!你爹這回是鐵了心要殺我,他把我和他的夫妻情意全部抛諸腦後,置之不理。翰哥兒,娘只有你了。”

鄧之屏聽說弟弟回了,不顧府中的禁令,急急趕過來。她見到弟弟,算是見到親人了,淚眼迷朦,可憐之極,“翰哥兒,你不在家,娘和姐姐無依無靠的,備感凄涼。”

鄧之翰苦笑,“請先容我洗去風塵,囫囵兩口飯,然後兩位再訴苦,如何?”鄧之屏忙命侍女打來熱水服侍他梳洗,又吩咐人到廚房傳飯。

鄧之翰梳洗、吃飯的功夫,沈茉在他身邊不停說着話,說的全是自己的恐懼、害怕、夜不能寐,“翰哥兒,你瞅瞅,我頭發都吓白了。”“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覺,一直做惡夢。翰哥兒,我命好苦。”

沈茉只說這些,至于事情的因由,一字不提。

鄧之翰悶頭吃飯,也不搭腔。鄧之屏在旁看着,心忽然沉了下去。翰哥兒模樣不對,他雖是回來了,可是很不耐煩,對娘親、對自己,并不親近。

對這兩年沒見面的親弟弟,鄧之屏忽覺得非常陌生。

鄧之翰吃完飯,簡短說道:“我去給曾祖父請安。”站起身要走。沈茉驚慌的抓住他,“不,翰哥兒,你不能走!你爹真會殺了我的!”

鄧之翰比她足足高出一個頭,臉上雖還有些稚氣,卻比兩年前幹練多了。他低頭看着沈茉,粗聲粗氣說道:“放心,你的性命,我無論如何也要保下來。”說完,推開沈茉,大踏步走了。

沈茉和鄧之屏你看我,我看你,俱是臉色雪白,心中惶急。保住性命?難道只能保住性命麽。若是不能擁有尊貴的地位,不能珠光寶氣、雍容華貴的出門做客,和名門貴婦們共聚一堂、言笑晏晏,保住性命有什麽用?

她倆好像都忘記了,自己寫給鄧之翰的信中滿紙血淚,仿佛沈茉已處于極之危險的境地,随時有可能面對白绫、毒酒,朝不保夕,命不久矣。

那樣的書信确實會促使鄧之翰飛奔回來。不過,鄧之翰真的以為沈茉性命攸關,一路之上瘋狂想着的,都是如何求情,如何設法保住沈茉不死。

沈茉不知想到了什麽,渾身顫栗起來,恐懼的把自己縮成一團。鄧之屏心疼的想過去撫慰她,卻被丫頭、婆子無情的拉開,不許她接近沈茉。

鄧之屏被“請”走的時候,哀凄的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沈茉的目光。兩人眼中都滿是茫然無助,仿佛荒野中迷途的小獸。

被“請”走的鄧之屏,被婆子們死死制住的沈茉,都是淚流滿面。

鄧之翰到主院給寧國公請安,兩年沒見,他行的是大禮。寧國公把他扶起來,上下打量過,見他長高了一大截,身子健壯,臉上有了堅毅之色,顯見得這兩年沒有虛渡年華,很是滿意,“翰哥兒,你很好。”

鄧麒也在,鄧之翰上前拜見,重重的叩了三個響頭。鄧麒伸手拉他,他不肯起來,“爹爹,請您饒了我娘的性命。”鄧麒長長嘆息,“翰哥兒,起來說話。你在宣府兩年未回,家裏頭的事你都不知道。爹爹從頭到尾講給你聽,好不好?”

鄧之翰見父親神色緩和,不像是要娘親性命的樣子,馴順的站起身,側耳傾聽。

“…… 頭一回她害你大姐,你是知道詳情的。這一回,她想害你大姐,結果弄巧成拙,害了你曾祖父,害了你曾祖母。你曾祖父何等的英雄人物,卻因着她的私心惡行,被 系大理獄!翰哥兒,你是鄧家未來的家主,她是你親娘。今天我把她交給你處置,不管你怎麽決定,爹爹都答應。”鄧麒鄭重說道。

鄧之翰料到沈茉定是犯下大錯,卻沒料到鄧麒竟會讓她決定沈茉的命運,一時間大為躊躇。寧國公和鄧麒都靜靜看着他,根本沒有開口催促的意思。

鄧之翰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心中正在天人交戰,拿不定主意。鄧家家主,他再開口的時候,不再是任性妄為的少年,而是未來的鄧家家主。他可以決定沈茉的生死,但是,不管是什麽決定,必須要有足夠的理由。

家主,并不是一味蠻橫不講理就可以的,要以德服人。

鄧之翰想了許久,慢慢開了口,“當年那件事,全是我娘不對。可,我娘是尊長,大姐是卑幼,本朝律例,尊長犯卑幼,不是死罪。”

他這話說的,不能算錯。律例确實如此,尊長犯卑幼,親屬關系越近,判刑越輕。沈茉在律法上是青雀的繼母,繼母意欲殺死繼女,不一定能判死罪。

鄧麒沉下臉,“合着你大姐若是被她害了,便白害了,是不是?”鄧之翰倔強的仰起頭,不肯答話。讓他說“是”,他真沒那個厚臉皮。讓他說“不是”,又好像眼自己親娘做對似的,想來想去,不如沉默。

寧國公淡淡道:“當年的事不說了,如今這樁呢?”

鄧之翰臉上出現羞愧之色,掙紮了好一會兒,壯着膽子說道:“我娘挑唆三姨上書,揭發大姐,引起事端,是她的不對。可曾祖母到了寧壽宮信口開河,絲毫不顧忌家族和曾祖父,卻是曾祖母的不是。一樣有不是,曾祖母既然安安生生在寺廟靜養,我娘也不是死罪!”

鄧麒發怒,“臭小子!連你曾祖母也編排上了,這是你做晚輩的道理?”鄧之翰知道自己理虧,撲通一聲跪下,連磕了幾個響頭,“孩兒知錯。”

鄧麒伸手把他拉起來,質問,“不能殺,難道這樣輕輕放過去?翰哥兒,整個鄧家往後要交給你,你不能一味偏袒她,不顧大局!”

“誰說輕輕放過去了。”鄧之翰臉紅脖子粗,“曾祖母都出家了,我娘還能照舊做貴夫人麽?爹爹,我是依着道理來的,沒有一味偏袒。”

“那你說,怎麽辦?”鄧麒追問。

這個問題已經困惑鄧麒許久,等不及的想要個答案。

鄧之翰咬咬牙,大聲道:“曾祖父掙下這份家業何等不易,卻差點毀在她手裏,難道她不慚愧麽?她應該回到會亭老家,在祖居裏,在先祖面前,日日夜夜,忏悔自己的過錯!”

“祖居,祖居。”鄧麒喃喃。鄧家人大約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才會回鄉祭祖,若是沈茉回了老家,差不多等于是和京城寧國公府隔絕了。甚好,甚好。

“多久?”鄧麒忽想到一個很要命的問題。

“一輩子!”鄧之翰神情悲壯。

第121 母子

鄧麒熱淚盈眶,大力拍拍鄧之翰的肩,“兒子,為難你了。”沈茉再不好,也是翰哥兒的親娘,翰哥兒能自己開口把沈茉關一輩子,難為他了。

鄧之翰眼淚不争氣的掉下來。

寧國公慢吞吞說道:“老家風氣淳樸,你娘能常和鄉鄰來往,想必會受到感化,去掉惡念。”

對于一個在京城過了幾十年富貴日子的國公府少夫人來說,突然被發配到鄉下,只能跟一幫莊戶人家常來常往,這懲罰不能算輕。鄧之翰能狠下這個心,寧國公還是覺得很欣慰的。

“什麽常和鄉鄰來往。”鄧之翰伸手抹了把眼淚,倔強說道:“曾祖母都在寺中苦修了,她還能常和鄉鄰來往,自在度日麽。祖居中自有家廟,她在家廟吃齋念佛罷了。”

這話一出口,鄧之翰胸口一陣巨痛。那是我親娘!生我養我的親娘!巨痛過後,鄧之翰卻也是驕傲的,身為鄧家長子長孫,鄧家未來的家主,我沒有循私,我能顧全大局!

鄧麒大喜過望,伸出雙臂抱抱鄧之翰,又狠狠拍了兩下,不知該怎麽親熱為好,“兒子,你沒讓爹爹失望!”

鄧之翰臉通紅,“您當我還是小孩兒麽,不知道稼穑艱難?曾祖父戰功赫赫,在朝中早已引起猜忌,咱們再不謹慎些,連內眷也管不好,不知什麽時候便會大禍臨頭!”

寧 國公功勞确實大,已經大到讓人忌恨的地步。成化年間就有言官彈劾寧國公專擅、圖謀不軌,好在先帝聖眷優渥,對那些彈劾一概置之不理。如今是弘治年間,聖上 寬和仁厚,可是,沈氏一道奏章,能把關在翠竹庵的荀氏送進宮;荀氏一番負氣之語,能把當家人寧國公送進大獄,你說寧國公府敢不敢肆意妄為?對家眷要不要嚴 加管束?

成就一個家族不容易,毀掉一個家族麽,呵呵,一個兩個愚蠢的女人就能做到。

鄧麒滿意的哈哈大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寧國公威嚴的面龐也有了笑意,覺得渾身輕快不少。曾孫鄧之翰已經十八歲,有了大人模樣,自己這做曾祖父的,是不是能歇歇了?擔子,總是要交到年輕人肩上的。人老了,該歇息休養。

依舊顧盼生威的寧國公,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鄧之翰拜見過寧國公,又去拜見過祖父、祖母,各房的叔叔、嬸嬸,以和弟妹、堂弟堂妹們一一厮見,訴過離別之情。

接下來的三天鄧之翰并不出門,除晨昏定省之外,都在沈茉身邊默默陪伴。沈茉身邊雖有親生兒子在,心卻越來越慌,“翰哥兒,你會救娘吧,會吧?”鄧之翰每每簡短的安撫,“放心,我一定保住你的性命。”

沈茉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濃厚,漸漸要把她壓垮了。

“我不只要活命,懂不懂。”沈茉煩燥的拉過鄧之翰,又想發怒,又是哀求,“我過慣了好日子,我還要過好日子!我要一輩子錦衣玉食,受人吹捧,知道麽?”

“我在你外祖父家中時,是最受寵的嫡長女,家裏最好的衣飾,最明亮的屋子,最美味的吃食,全是我的!若是哪家公侯府邸有喜事,有宴請,定是我打扮的齊齊楚楚,跟在外祖母身邊,一同去赴約。”

“嫁 到鄧家不久,鄧家便由撫寧侯府變為寧國公府,我跟着水漲船高,備受夫人太太的羨慕。翰哥兒,我嫁到鄧家快二十年,我做了二十年的貴夫人!我回家要有數十名 丫頭婆子盡心盡力服侍,供我驅策。出門要寶馬香車,前呼後擁,十幾名裹着绫羅綢緞的美人兒說說笑笑奉承着我,宛如衆星捧月!”

“京 城這些顯貴人家,不拘是王妃公主,還是外戚驸馬,抑或是公侯伯、朝中重臣,哪家有宴請會漏過我?和一衆珠光寶氣、雍容華貴的名門少婦聚在一處,說說脂粉衣 飾也好,炫耀夫婿兒女也好,我哪樣比人差了?翰哥兒,我可是寧國公府的世孫夫人,你父親的妻子,你的親生母親!便是我娘家敗了,散了,也沒人敢看不起 我!”

沈茉說着這些,原本憔悴的面容間有了光彩,眼眸中閃爍着驕傲的光茫。

鄧之翰實在忍不住,啞着嗓子問她,“既如此,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您瞎折騰什麽?”

你想要的都在你手上了,為何還要害人,為何還要生事。

沈茉目光閃爍,不敢看鄧之翰的眼睛,沒底氣的辯解,“我這不是想替你外祖父翻案麽,還有,屏姐兒一直沒有好親事……”

自從沈家落敗,鄧之屏大小姐的身價迅速下降,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肯求親。鄧之屏,她是寧國公府的大小姐,也是沈家的外孫女,這是改不掉的。

肯來求親的,都是二三流的侯府、伯府,大多是貪圖寧國公在軍的威望,想要鄧家提攜自家子孫。這些人家有的已是三代兩代都沒領過實差,人脈也沒有,財富也沒有,不過是頂着個祖傳的爵位罷了,就是個空架子。這樣的,沈茉和鄧之屏哪裏看的上。

鄧之翰像看怪物似的,上下打量沈茉,“您就因為這個,便想要上書寧壽宮,揭發大姐的身世?您知不知道萬一太皇太後較了真,大姐的下場會有多悲慘?”

沈茉很想沖口說一句,“她越慘越好!”但是,想想鄧之翰打小在外院長大,受寧國公、鄧麒的教養多,受自己的教養少,這話便忍着沒說。

“就算大姐真倒黴了,沈家也翻不了案!”鄧之翰臉色陰郁,“外祖父的案子,是先帝禦筆親批的。為沈家翻案,等于一切推倒重來,談何容易。聖上出了名的孝順,您難道沒聽說?”

皇帝陛下即位之初,便聲稱要以孝治天下。他是皇帝,明明能夠以日代年,守孝二十七天即可,他卻定下為先帝守孝三年之制,“三年不鳴鐘鼓,不受朝賀,朔望宮中素服”。這樣的皇帝陛下,你想為先帝欽定罪名的沈複翻案,你……你沒事吧?

鄧之翰雖大義凜然的做出了裁決,心裏卻是萬分歉疚,覺得實在對不起生養自己的母親。這會兒,鄧之翰卻是暗中慶幸:幸虧沒心軟!娘親若是繼續留在京城,不一定再鬧出什麽事呢。為沈家翻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連這麽簡單的道理想都不明白!

沈茉呆傻了半晌,掩面而泣,“翻不了案?再也翻不了案?翰哥兒,我不甘心啊!我父親和哥哥們冤死,我母親至今還在西北受苦!想到她老人家,我連覺都睡不着!”

鄧之翰煩惱的推開她,站起身,“案子已經定了,人已經終身流放了,您到這早晚才想要翻案,太晚了!”

連親生兒子都不耐煩了!沈茉苦笑,不甘心的辯解着,“你外祖父是冤枉的,沈家是冤枉的……”

鄧之翰擰起眉頭,“外祖父若不貪污軍饷,沈家到不了這一步!”

通敵賣國、行刺親王那些罪名先不提,貪污巨額軍饷确是實事,沒話可說。單那一項罪名,已是死罪難逃。

沈茉心中絕望,忿恚道:“你難道不信我,不信你親娘?我告訴你,全是祁青雀太過狠辣,沈家才到了這一步!我恨啊,我恨死那丫頭……”

鄧之翰打斷她,“您別再說了,我已命人收拾行李,明日便送您回老家,您在老家面壁思過,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對不對得起我鄧家先祖!”

沈茉傻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才回過神來,魂飛魄散的撲到鄧之翰面前央求,“娘知道錯了,娘以後再也不敢了!兒子,你去求求你曾祖父,求求你爹,饒了娘這一回吧!”

鄧之翰不忍心低頭看她,目光直視牆壁前的紫檀架子玉屏風,“不是曾祖父,不是祖父,也不是父親!是我決定要送您回老家的,娘,做決定的人是我。”

沈茉不能置信的仰頭看他,眼睛瞪的銅鈴一般,目光中有驚愕、有憤怒,更有無窮無盡的悲傷、痛苦,和失望。

“是你,翰哥兒,竟然是你?”沈茉臉上沒了血色,連嘴唇都是煞白的,“要把娘逐出京城、遣送回老家受苦的人,竟然是你?”

鄧之翰攥緊拳頭,硬着心腸承認,“對,是我。”

沈茉像不認識似的看着他,笑的很癡傻,“我一招不慎,失了手,不只失了翁姑夫婿的歡心,更連我親生的兒子都開始對付我了。做人,還有比我更凄慘的麽?”

逐 回老家,遠離京城的繁華,對于沈茉來說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如果逐她回老家的是寧國公,是鄧麒,沈茉還不至于絕望。因為有鄧之翰在,她便有翻盤的希望。至 少,等到鄧之翰當家作主的那天,她就算熬出來了。可是,驅逐她的竟然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寶貝兒子,她唯一的指望!沈茉對自己的命運原本是有信心的,現在這 信心被打擊的七零八落,一敗塗地。

沈茉流着眼淚搖頭,“不,不要,我不回老家,死也不回。翰哥兒,你若忍心,一刀殺了我便是!”

“明天送你走。”鄧之翰扭頭看着空蕩蕩的牆壁,聲音苦澀,“明天辰時便走,一刻也不許耽擱。”

鄧之翰沒再看沈茉,大踏步向門外走去。沈茉尖叫着要撲過去攔住他,可旁邊的婆子早得了吩咐,哪裏容她妄動,利索的上去把她制住。沈茉尖利的哭叫聲一直傳出去很遠,鄧之翰腳步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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