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艱難的開端
——你甘心嗎?
于秋聽到有個細小的聲音在那裏問。
他回答:我不甘心。
終于明白了自己錯在哪裏,終于找到了自己該走的路,卻已經沒有機會再走下去了,怎麽能夠甘心?
這是于秋的靈魂所發出的最後一個意念。
但他并不知道那個細小的聲音能否聽到這個回答。
他已經陷入了一種長久的黑暗。
在這黑暗中不知漂泊了多久之後,于秋忽然睜開了眼。
當視野中模糊的色塊漸漸聚攏,他看到了一片破敗的房頂。這是一個破舊的小房間,四處都盤繞着一種老朽的怪味,牆上一片污漬連着另一片,窗戶歪歪斜斜地漏着風,房門處挂着一塊滿是破洞的布,遮擋着外面的另一個房間。
于秋愣了好一會,然後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他将手伸到了自己的眼前。這是一只瘦小的手,皮膚因為長久的營養不良而泛着黃,幹瘦地包裹着皮下的骨骼,瘦得看不到一點肉。但這确實是一只手,一只凝實的、真實存在的、活着的、有着血液流動的手!
這只瘦小的手開始發抖。于秋感覺到這是自己在抖。
于秋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化作了一團齑粉……那麽眼前這個活生生的身體又是什麽?
身為一個修士,于秋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奪舍。難道他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奪舍了別人?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滾動了一瞬,很快就被排除了。因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現在所擁有的這個瘦小的身體,是一個根本沒有經過任何修煉、純純粹粹的凡人的身體。
一個純粹的凡人是無法被奪舍的,因為凡人的身體經受不住修真者的魂力。
等等,魂力?于秋這才愕然地發現,他不僅身體變為了一個凡人,就連魂力,竟然也已經退為了凡人的等級。
在他已知的範圍中,根本沒有任何一個道理能解釋眼前的結果。
但于秋并未驚慌。
這世界這麽大,他不過區區一個結丹修士。他曾經已知的範圍,本就只是滄海一栗。
于秋很快注意到了什麽。他将破爛的袖口拉下一截,看到自己手腕向上半寸左右的地方有一塊淺色的圖案。那是一個小小的圓圈,顏色很淡,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于秋摸了摸那圓圈,和其他地方的皮膚沒有差別。但是莫名的,于秋覺得這不該是屬于這個身體的東西。
還不等他開始進一步的思考,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嘈雜。
“臭賭鬼!又一個月了,你打算什麽時候還錢!”随着這樣一聲咒罵,有什麽東西砸破了外面的大門。
于秋趕緊從床上跳下去,掀開門簾,就看到有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被從外面一腳踢了進來,撞翻桌椅,狼狽地摔倒在地上,發出嘭咚一聲響。
屋外很快闖進三五個壯漢,抓着那老人的頭發就往牆上撞,“你還不還錢!還不還錢!”
“還!我還!”那老人連聲求饒,“等我……等我贏了錢,馬上就還!”
他一開口,一陣陣的酒氣就在往外冒。這不只是一個賭鬼,還是一個酒鬼。
于秋猛然看到這人的臉,整個人卻如遭雷擊。
于秋說不清這是種怎麽樣的感覺,眼前的人似乎很陌生,卻又似乎非常熟悉。在理清這種感覺之前,他已經沖了出去,想都不想就抱住壯漢正抓在對方頭上的手,想要将老人救下來。
然而對方的身形出乎意料的高大……不對,應該是自己的身形出乎意料的矮小。于秋發現,自己現在的身體還是一個未長成的少年人。
“秋兒!”看到他的動作,老人驚呼了一聲。
秋兒?他怎麽知道自己是單名一個秋字?于秋還在那想着。
壯漢們看到他,卻是咯咯直笑,“這傻小子,今天看起來倒是挺精神。”
被他抱住胳膊的人用力一甩,就将于秋甩到了牆上。背後被重重撞擊的感覺讓他眼冒金星,雙手忍不住就松了力道。緊接着身邊一人揪住他的頭發,提起他的腦袋,狠狠地也往牆上撞了一下,一下子就撞出了血。
于秋吃疼,哼了一聲。他還沒怎麽樣,那個渾身酒氣的老人已經快要瘋了,忽然玩命地掙紮起來,“你們這群混蛋!快放開他!放開秋兒!”
那幾個壯漢怎麽可能理他?聽到他在那喊,只越發拳打腳踢得肆無憚忌,“死老頭,欠了我們的錢,你還敢橫?看我們今天不打死你!”
“放開他!”老人卻還在那裏不要命地叫,“放開我的兒子!”
……兒子?
原本也在掙紮的于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渾身一震。
他很快反應過來,原來這具身體是對方的兒子。但是靈魂深處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不僅僅是這樣。
反應過來的于秋掙紮得更加劇烈。眼前的這一幕幕,都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仿佛他曾經已經經受過一次,卻沒有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什麽痕跡。
于秋并不記得自己拜入玄陽宗之前的事情。
他現在只急切地想要救下一個喚自己為“兒子”的人,不顧一切地想要救下!
但在退為了凡人之後,于秋的抵抗竟然是如此地無力。随着不斷地毆打,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弱,于秋卻始終沒法從堵住他的兩個壯漢手裏脫身。面對這幾個凡人,他竟然毫無辦法,因為他現在也只是一個凡人。
于秋急紅了眼。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身上現在哪怕有一枚最低等的火符……
等等……火符?
于秋忽然一個激靈。然後他猛地發了狠力,狠狠咬了眼前的胳膊一口,趁對方吃疼,救下自己的右手,沾了自己額頭上流下的血,又刺啦一聲将自己已經出奇破爛的衣服又撕下來一塊。
被咬傷的壯漢很快就重新将他捉住。
就這麽一點點空隙,卻已經夠了。于秋畫了整整數百年的符,從一個最普通的煉氣期小弟子畫成了玄岩大陸第一符修,就算現在變成了一介凡人,畫符的技巧卻一點都沒丢,手指動起來讓人眼花缭亂。
在被重新捉住時,那塊破布上已經被血畫出了許多紛雜的紋路。
于秋将這塊破布狠狠貼在了對方的額頭。
火焰頓時竄了出來,燒了對方一身。壯漢慘叫着滾到了一邊,火勢一路燒過去,燒得其他人也不斷跳腳。很快地,整個房屋都被點燃,火勢熊熊!
于秋爬到老人的身前。火勢就像認得他似地,獨獨不往那邊燒。
幾個壯漢疼得滿地打滾,争先恐後地逃出了屋子。
這效果看起來就和一枚真正的火符一樣。
但還不等他們逃出得有多遠,火忽然就熄了。不僅燒在他們身上的火熄了,整間屋子的或都熄了,就連之前被火燒過的地方,也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原本被燒傷的身體,同樣也已經不疼了。
壯漢們停下腳步,茫然地回過頭,透過已經壞掉的大門看向裏面的兩人。
于秋忍不住露出一個苦笑。
那到底并非是一枚真正的火符。沒有練氣三層以上的修為,沒有至少九品的白鹿紙,甚至沒有修真界随處可見的凝丹砂,怎麽可能畫得出一枚真正的火符?更何況,就算有一枚真正的符箓擺在那裏,一個凡人的身體,也是完全無法使用的。
于秋剛才只是以畫火符的手法,畫出了一張鬼畫符。
所謂鬼畫符,說白了就是凡人哄騙凡人的手段。看起來很唬人,卻只是些幻覺,并且還是只對凡人有用的幻覺,徒具其形,不具其質。
于秋集中精神,看着仍舊停留在屋外的幾個壯漢。在想通了鬼畫符的路之後,他可不會只畫得出一個冒牌的火符來。營造出怎樣的幻覺才能達到最佳的效果,于秋正在努力思考……
結果,他卻是低估了鬼畫符在凡間的威力。
在修士眼中只是冒牌符箓的玩意,在凡人眼中可就是真正的神鬼之力。
從火勢忽然熄滅的懵懂中反應過來之後,壯漢們齊齊發出一聲聲凄厲地驚叫,比剛才被火燒到的時候還要凄厲數倍,“鬼啊!鬼神下凡了啊!”
他們就這樣被吓跑了。
于秋白白多做了半天準備,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好歹他也知道現在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時候,那個渾身冒着酒氣會對着他喊兒子的老人早就被打暈了,此時正在他身後哼哼唧唧。
然後于秋在這一窮二白的屋子裏翻了半天,最後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些藥膏,趕緊給老人塗上。在這個過程中,于秋忍不住多看了看老人的臉。
于秋能分辨出,這老人的五官和自己很有幾分相像。
處理好老人的傷口之後,于秋将對方背到床上,用被子蓋好,然後在院子裏打了一桶水,蹲下來借着水面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臉。這是一張稚嫩而瘦小的臉,臉頰和眼眶都深深地凹陷着,眼睛因為臉部的幹瘦而顯得出奇的大,像個猴子。
但這确實是于秋自己的臉,只是年輕了很多,大概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于秋站起了身,阖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氣。
事到如今,他好像不得不做出一個猜測。有一件整個玄岩大陸修真界中都從無記載的事情,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而這個猜測究竟是否正确,似乎也很快就可以證明了。
他走回屋中,站在大門處稍稍等了一會。
于秋的腦子裏回想出一段話——“當初我下山游歷,偶然路過你家門時,見到你的父親已經被一群兇徒打死,而你正被那群兇徒拽着往外拖,說是要将你賣掉。我看在眼裏,于心不忍,又見你根骨不凡,于是出手将你救下,帶入了玄陽宗。”
一段話還沒想完,當年對他說這番話的人,已經夾雜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自門前走過。走到一半,那人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仔仔細細将于秋打量了一下。
“咦,”他這次的說辭是,“小兄弟,我看你根骨不凡,是個修道的好底子。有沒有興趣随我拜入玄陽宗啊?”
這個站在于秋眼前的人,就是……數百年前,剛剛練氣巅峰,第一次下山游歷,尚還嫩得簡直可以掐出水來的,師兄許鴻。
看着許鴻,于秋忍不住扯出了一個微笑。
“多謝好意。”他笑着說,“免了。”
“诶……”許鴻還想說點什麽。
于秋猛地轉身,反手将已經只剩下一半的門板狠狠一拍。許鴻不巧剛剛上前了一步,差點被拍斷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