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屏州志》上記載,大梁元啓八年,新任屏州督軍曾于龍吟山剿匪:“引賊寇上百,伏而擊之,一舉攻成。又收斂殘部,趁敵之隙,各個擊破。屏州匪患由此大緩……”

換成燕大當家的話來說,便是:“老子一早就算準了,煙雲寨那些王八羔子天天盼着老子倒黴,一說我嘯然寨要完,啧啧,瞧他們那個興奮勁,綠頭蒼蠅瞧見新鮮大糞似的,一準跟在後頭看熱鬧。想渾水摸魚,還想趁火打劫,我呸!爺爺學《孫子兵法》的時候,他呂三還不知在哪兒玩泥巴。”

總之,這是一場陰謀。燕嘯和洛雲放聯手,幾乎坑了大半屏州同行。聞風而動的山寨大當家們不會知道,當各路豪強傾巢而出,盤算着要在龍吟山分一杯羹,自家空蕩蕩的寨子卻就此輕而易舉地納入了旁人囊中。燕大當家在自家門前變着花樣罵大街的時候,嘯然寨另幾位當家可都沒閑着……

誰是螳螂,誰是黃雀,真真不好說啊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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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然寨的議事廳建得高闊,方正粗犷,一派匪氣。廳中一水青色石磚鋪地,正中分左右排兩列黑漆高背扶手椅,正對門口最深處的牆上以草書龍飛鳳舞寫了碩大一個“義”字,義字底下又擺一張高背椅,雕花模樣與底下兩列如出一轍,只是尺寸再大一些。整個廳堂布置得簡樸,尋常賊窩匪洞裏那些虎皮熊首的擺設一概全無。別說金的玉的好東西,裏裏外外,除了幾把椅子和幾架堆得滿滿當當的兵器架子,就再無其他。

土匪待客的茶具也甚別致,雨過天青色的蓋碗配了斑斓五彩的茶盅,下頭的茶碟是粗制的白瓷,邊緣豁了口,險險紮傷手。

燕大當家得意洋洋地炫耀:“這是咱嘯然寨一寶,全天下只此一套。不是自己人,我都舍不得拿出來招眼。”

洛督軍淡淡瞟一眼,抿緊雙唇不開口,“窮酸”兩個大字明晃晃挂在臉上。

“我說,既然正事辦完了,該怎麽分賬,也得有個說法。”左手邊第一張椅上的幹瘦老道沙啞着喉嚨開口。

洛督軍正對着他,坐在右手邊第一張椅上,聞聲擡頭。

目光交錯,小老道額角上貼着的狗屁膏藥顫顫一跳,深吸一口氣,挺胸擡頭,雙眼精光四射。随後,很有骨氣地把臉轉向洛督軍的下首:“您說呢,呃……鐘大人?”

“不敢,田師爺喚某鐘越即可。”那人拱手抱拳,聲調舉止皆是恭謹。少頃,待洛雲放點頭,朗聲回答,“你我兩家之前有約,一旦事成,各處山頭今後嘯然寨諸位可随意走動,一應財物則盡入屏州府庫。”聲調亦是沉穩,字字句句落在衆人耳中,回響似金玉交鳴。

不卑不亢,進退從容,這才叫大家之風啊。一個随從就有這般氣度,更休提主人。在座人等激賞之情溢于言表。目光瞟過上首正中央那張空蕩蕩的主位,又落到洛雲放身旁……嘯然寨衆當家齊齊掩面扶額。

打從進屋起,燕大當家就熱絡地貼着洛督軍,端茶倒水、閑話家常,就差沒有捶腿揉肩,美其名曰“款待貴客”。

矜持呢?驕傲呢?說好的“西北道上最年輕最張揚最肆無忌憚的魁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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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古人誠不欺我吶……

田師爺用袖口沾沾濕潤的眼角,沒來由少了三分底氣:“之前是這麽說來着……”

沒心沒肺的燕當家毫無所覺,猶自拉着洛雲放咋呼:“原來他就是鐘越,從小跟着你的那個?”

撇眼掃了掃鐘越,他又似笑非笑盯上洛雲放的臉:“長得也挺好。難怪都說洛家是美人窩。”

洛督軍冷冷剜他一眼,偏過頭,寧願去看那套配色奇葩的茶盅。

大的不理他,那就轉手去拉小的。穿一身竹青色錦衣的少年長得有七八分像洛雲放,六七歲模樣,唇紅齒白,晶瑩粉嫩。一張圓圓白白的小臉,一雙水水潤潤的大眼,乖乖站在陰冷嚴酷的洛督軍身邊,就像一只剛滾上糖粉的新鮮糯米團子。

燕嘯順手在他臉上掐一把:“雲瀾,剛才在門樓上看打架好玩嗎?”

“嗯。”

不掐不知道,一掐真美妙。這糯米團子掐起來手感還挺好。燕嘯手一擡,再擰兩下:“嘿嘿……今天要沒有你,還真不好說。”

“你什麽意思?”洛雲瀾不解,閃身後退躲開他的手,轉臉望向洛雲放。

洛督軍面沉似水,眉頭微微一皺。

燕大當家很好心地代他告訴洛雲瀾:“你哥臉皮薄,不好意思告訴你。”

洛雲瀾是洛雲放的弟弟,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不過跟親的沒兩樣。洛家人都有個特點,護犢,對自家人死心塌地地好。洛家人眼裏,金山銀山都及不上一個洛家人的性命金貴。燕嘯揣摩,這樣的特性到了死了爹又死了媽,最後和唯一的弟弟相依為命的洛雲放這裏,大約就會變成,你要我的命可以,你要敢碰我弟弟一根手指頭,老子屠光你全家那種。

洛督軍剿匪的大軍還沒上龍吟山,燕嘯就找人把這位洛家小爺弄上了山。

“幸虧有你啊……”掐一下,擰兩下,再掐一下,變着法扯弄洛家小爺粉嘟嘟的小肉臉,燕大當家由衷感慨。高傲冷峻的洛督軍策馬入城後,看到門樓之上,揪着嘯然寨山匪的衣角,興奮得手舞足蹈的自家弟弟,那瞬間變得生動缤紛的臉啊……燕嘯覺得,那張臉能讓他笑一輩子。

洛雲瀾白生生的臉上不一會兒就被掐出幾道紅印,白裏透紅,越發讨人喜歡。燕嘯玩得興起,伸直手指,一下下戳進他頰邊的酒窩:“怎麽跟你哥一塊兒來屏州?想家嗎?”

洛家小爺一本正經地答:“屏州就是家。”

“嘿,小破孩兒挺會說話。你哥教你的?”看看人家的孩子,多好玩的。擰一下臉,戳一下肚子,再揉揉腦袋,眼圈就紅了,小狗似的。燕嘯玩得更高興了,手臂一招,把洛雲瀾夾到胳膊底下,“瞧這小臉白的,吓得還是天生就長這樣?你哥小時候也沒你這麽白淨……”

“燕當家。”自家漂亮幹淨的弟弟眼瞅就要被人揉搓成個破娃娃,正主終于耐不住,沉聲開口。

“哎。”燕嘯仰頭,滿足地咧開一口大白牙,亮晶晶的眼裏滿是小星星“肯同草民說話了?不生氣了?”

滿堂靜默,一道道目光齊刷刷掃向這頭,又極有默契地悄悄避開。嘯然寨衆當家或垂首或仰望,扶額掩面。

丢人啊,敗興啊,簡直沒臉見人吶。老大,上頭那麽大張椅子不坐,你非要蹭人家身邊。蹭人家身邊就罷了,你這麽蹲着算什麽?你長那麽壯實,還不肯好好把頭發梳理幹淨,蹲在人家腳邊活脫脫就像條卷毛狗啊卷毛狗,還是又高又大三天沒吃飯的那種。笑,你還笑!再給根尾巴,你能搖上了天!你看看人家的臉,人家的身份,再想想你自己的臉,你身上那身衣服……反正我要是洛督軍就絕不會養你這樣的!

靜默,沉寂,冷場。

洛督軍的目光只在燕大當家如夏日驕陽般熱情燦爛的笑臉上停駐了一瞬,如蜻蜓點水,如微風拂面,如……視若無睹。

“那什麽……我們繼續說正事。”咳嗽一聲,田師爺果斷收回視線,讪笑着轉向鐘越。

“雖然從前确實有過約定,可是鐘大人,此一時彼一時呀。”小老道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從袖子裏摸出個小算盤,抽着大煙雲蒸霧集地扒拉,“您瞧瞧外頭我們這些兄弟,哎喲喲,從門樓上摔下來就傷了好幾個,這可都是大活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怎麽也得給點傷藥錢吧?還有我們那門樓,修一修怎麽也得百來銀子。雖說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可你們也整得太狠了點,哪有做戲真把人往死裏弄的?況且,假以時日,請奏朝廷之時,洛督軍治下得力,剿匪有功,自然有天大的封賞。這難得的好名聲我們嘯然寨是半分都沾不上的。哎呀……怎麽算,這回也是我們虧。”

鐘越不溫不火地接招:“那田師爺的意思是?”

田師爺磕了磕煙杆,眯起眼慢吞吞地吐出一個煙圈。隔着蒼白游走的煙霧,緩緩豎起三根手指:“名聲我們就不貪了,我等草民福薄,怕享不起那等福分。小老道與鐘大人一見如故,看在鐘大人的面子上,自然也得退一步。這次所獲財物,我們嘯然寨就拿個三成吧。”

這委曲求全的語調,這顧全大局的心胸,這殷切深厚的人情……

“這……”端肅鎮定的鐘大人突然內心不鎮定了。

事先知道這事不容易善了,卻沒想到這夥人能獅子大開口到這田地。跟官府竟然還帶講價的?剛才只差一點,你們這嘯然寨就被掃平了吧?你們哪兒來的自信和膽量?信不信回頭我家大人就真刀真槍再幹你們一出啊?

忍不住擡眼仔仔細細去看對面的人。一身落魄老道打扮的師爺,眼神精明,笑容猥瑣。二當家是個年輕後生,濃眉大眼,長得不錯,聽說武藝也不錯。可他自始至終都在同端茶的丫鬟說笑,還一個勁要摸人家的手,這不着調的勁頭同他家大當家真真是一樣一樣的,說他和燕嘯是親兄弟,鐘越也信……在座人數不多,皆是各自主家心腹。看來看去,只有穿着打扮都像個文士般的三當家靠譜些。

似是察覺鐘越心中所想,那文雅的三當家側過臉來,沖他微微颔首,眸光燦動,隐含一線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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