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梁元啓八年盛夏,新任屏州督軍洛雲放率軍剿匪,蕩平夜枭、蒼狼等數處匪寨,凱旋而歸。

是日,落雁城張燈結彩,鼓樂齊鳴,喜迎大軍回城。自二十年前,武王關失落,青、靈兩州相繼淪陷後,這樣的喜事還是第一回。城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齊齊湧上街頭,人如潮水,将長街兩旁擠得滿滿當當。

“來了、來了……是洛督軍!”不知是誰起頭喊了一嗓子。

“嗡嗡”一陣人聲轟鳴,長街之上,無數目光齊齊轉向破舊的城門。

驕陽當空,晴光刺目。一騎白馬似銀霜如飛雪,自滾滾黃塵煙土裏飛馳而來。

看慣了歷任督軍們被蠻族欺負得哭爹喊娘的沮喪嘴臉,落雁城百姓乍一見雪白戰馬上器宇軒昂的年輕軍爺,驚為天人。

銀甲白袍,槍飄紅纓。更生得劍眉入鬓,眼如飛星,那般細致如畫的眉目,那般矜貴淩冽的氣度,所謂夢中人,所謂畫中仙,不過如此。大姑娘小媳婦當街看暈了不計其數。

更恍人心神是隊列中一輛輛裝載着山匪財物的牛車,一只只厚重木箱被刻意掀開了箱蓋,內中珠寶財帛直剌剌示于人前。金銀玉器琳琅滿目,山匪的愛好是古往今來一脈相傳的樸實無華且簡單粗暴,古董字畫寥寥,成箱成箱俱是實打實堆碼整齊的金條元寶,八兩重的金臂钏、牛鼻環大的金耳環,身為堂堂山寨大當家,不戴根狗鏈子粗的大金鏈子,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招呼。

自城門口至屏州府庫,多少人追着牛車一路啧啧感嘆,一路被那一箱箱金燦燦的金條銀錠刺得兩眼發紅。

當日和洛雲放一起在嘯然寨議事廳裏喝茶的那幾位,此刻內心也正淚流滿面——一成啊一成!硬生生被那群不要臉的山匪讨走了一成的收成!屏州的府庫歷來只有被各路蠻族和綠林豪強打劫的份,連番洗掠之下,如今空得連耗子都不願在裏頭做窩。難得開張一回,卻還叫人橫插一杠。蚊子肉也是肉,不知道屏州府衙現在有多窮嗎?就連洛督軍一天也只能吃上一碗粳米飯吶……

山匪就是山匪,言而無信、坐地起價、恬不知恥!下回老子跟着洛督軍真把你嘯然寨給端了!

長街旁的百姓不明所以,指着一衆神情不善的兵爺連連感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吶,瞧瞧,跟着洛督軍久了,也跟着不會笑了。”

鐘越默默跟随在洛雲放側旁。一貫寡言少語的督軍一路而來始終面無表情,叫人猜不出喜怒。經年習武加上刻意練習,即便在颠簸的馬背上,他也始終腰背緊繃,保持身姿正直。旁人看他似乎還是平日那副下巴微擡、眼睑輕垂的漫傲神情,唯有近在咫尺的鐘越發現,洛雲放的雙唇自背身踏出嘯然寨議事廳的門檻起,就一直緊緊抿着。

洛督軍不高興,很不高興。

“一成半就一成半吧。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收斂起那些輕浮的舉止和嬉皮笑臉,端坐在正中正位之上的燕嘯別有一番霸氣流露。他原就長得高大,面容方正,身形偉岸,目光炯炯射來,令人不容小觑。

這位燕大當家最後一錘定音的話語更是別有深意,令鐘越不得不鄭重放進心裏,翻來覆去反複品味:“雲妹妹,咱們日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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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嘯然寨原本已經談妥的那一成半分成變成了一成,因為洛大人突如其來的強勢反對。

哪天燕嘯若是死了,一定是嘴賤賤死的。

歸根結底,究其緣由,到底是因為“日後見”呢?還是“雲妹妹”呢?

鐘越認真思索……

不論如何,嘯然寨那夥人,能不見還是不見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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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事如果盡如人意,那麽人世就沒有天意一說。忠誠憨厚的鐘越向來如此堅信,洛雲放亦是如此。有些人偏偏不是說不見就能不見的。

大軍回城,慶功、封賞、休整、安歇……加之洛督軍初來乍到,一應食用住宿皆要從頭打理,一切塵埃落定,已過一旬有餘。盛夏酷暑,皮糙肉厚的關外蠻族被毒辣辣的陽光曬得一個都不肯露面,落雁城難得過上兩天太平日子。

洛雲放揪着洛雲瀾的衣領把他丢去了城中唯一一座學堂,後頭還加配兩個腰膀渾圓的彪形大漢,每日奔前跑後如影随形,城中百姓見了連連感慨:“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看看,連書童都這麽別致。”

督軍府對外的雜務由鐘越處理,府內事項洛雲放一應交給了賀鳴。他這次來屏州帶的人很少,除了洛雲瀾和幾個小厮下仆,得力能用的只有鐘越和賀鳴。鐘越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既是護衛也是副手。賀鳴是洛雲放母親娘家一支落魄旁枝的子弟,為人機靈,處事一貫圓滑,論親疏算來是他的遠房表弟。洛家人總愛護着自家人,哪怕僅僅沾親帶故。

落雁城的夏夜天黑得比京城更早,洛雲放處理完一天的公務回府時,天盡頭的晚霞尚如赤焰般彤彤将半邊天空燒得火紅,待到洛雲瀾回府,兩人一起靜默地用過晚飯後,墨藍色的天空已經布滿星辰。繁星點點,近得仿佛觸手可及,書房內的軒窗外間或慢悠悠飄過幾點幽幽碧光,低垂的星子與飛舞的螢火蟲交相閃爍,叫人一時難以分辨。

“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複憂西都……”房內悶頭背書的小公子張大雙眼,一錯不錯望着窗外翩飛的螢火愣神,一個恍惚,口中的詩句就沒了下文,“請囑防關将,慎勿……慎勿……”

“慎勿學哥舒。”書桌後的洛雲放揮揮手,“去玩吧。”

洛雲瀾歡呼一聲,雀躍着跑出房外,要找賀鳴一同捉螢火蟲。洛督軍一如既往的涼薄口吻比涼爽的夜風更凜冽:“明日先生那邊若是也背得這麽糟,回來自行領罰。”

洛督軍公務繁忙無暇理會家中瑣事,軍法等同家法。

糯米團子臉上一垮,哭喪着臉回身,拿過書本,乖乖關進自己房中接着背。

涼風習習,流螢明滅。不一刻,書聲琅琅。童子稚嫩的誦讀聲在靜谧的夏夜裏,透過窗縫葉隙,伴着栀子花清幽的芳香一并蔓延開來,悅耳輕快,仿佛小調。

洛雲放放松心神,惬意地閉上眼。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鐘越和賀鳴肩并肩走了進來;“大人,有要客。”

能勞煩內外兩大管事一同來通禀,還是這麽一副欲言又止的猶疑聲調……洛雲放睜開眼:“誰?”

鐘越深吸一口氣:“龍吟山嘯然寨燕大當家。”

後人說,你若安好便是天晴。于督軍府而言,燕嘯就是安寧歲月裏的一道晴天霹靂。

天意如此。

事事由人,天意他老人家就覺得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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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州督軍府燕嘯往昔沒少來,不用人引領,燕大當家一擡腳,熟門熟路地邁向後花園裏的小花廳。

督軍府的花園是之前某任督軍精心布置過的。屏州地處西北,氣候拙劣,地質不佳。那位督軍耗巨資自南方各處搜羅來各色花草,又費盡心機培育,方叫這小小方寸之地能在西北這般冬日苦寒夏季酷熱的不毛之地裏,四時花開月月繁華如春。之後歷任督軍對這園子俱喜愛有加,特意延請京中名匠不時修葺維護。到了洛雲放手裏,那麽面目如玉、舉止雅致的華美貴公子,那麽高貴不凡、錦衣玉食的世家大少,兩月有餘,園中奇花異草死了大半。

鐘大管事攤着手說,屏州府庫沒錢。特意自京中請來的護花聖手又被趕回京城去了。

燕大當家撫着花廳門前那株行将枯死的牡丹嘆息搖頭:“可惜了啊可惜,這麽難得的珍品怎麽也值五百兩銀子吧?”

同樣目露痛惜之色的小厮尚不及開口表露幾分哀婉之意,燕大當家一抹臉,大刀闊斧坐進廳中:“去,趁還沒死,趕緊挖了給當鋪送去。督軍府的面子,他家掌櫃的敢不肯要?就當個四百五十兩吧,二百五十兩交給你家賀管事,另外那二百兩包好了,一會兒我帶走。”

你當這是你那山賊窩吶,由得你說拿走就拿走?目瞪口呆的小厮氣得差點沒跳起來。沒羞沒臊的客人已經把貪婪的目光投向了邊上的多寶閣:“嘿,這瓶子上回我來的時候還沒有,你們洛大人從京城帶來的?我借走看兩天……”

這是真當自己家了。

洛雲放踏進花廳的時候,燕嘯正舒舒服服地歪在正中央的卧榻上啃西瓜。見他進門,燕嘯也不起身,拿手指了指茶幾:“沙瓤的,跟京城吃的不一樣,更甜。”

田師爺說,空着手上門做客不像話。進城時,就順手在城門口的瓜農手裏挑了兩個大的。屏州産的西瓜與他處不同,沙瓤,多汁,沁甜如蜜。瓜皮卻極薄,熟透的屏州瓜只消手指稍稍施力按壓便迸裂而開,瓜聲酥脆,細聽如裂帛。因運輸途中極難儲存,故而年年進貢入京的也極少有完好無損的。宮中尚且稀罕,更何況尋常勳貴人家。

瓷白色的圓形扁碟沒有燒制任何花紋,平平展展地端放在深色紫檀木制的茶幾上,淨白安谧仿佛一泓月光。自打洛督軍就任,督軍府內一應器物皆要求簡潔質樸,不帶一絲浮華。一盆一皿,靜靜擱在架上,孤高幽貞,一如洛雲放其人。

被剖開切成薄片的瓜肉整整齊齊碼放其上,果皮滴綠如翡,肉質嫣紅潤澤,食物與器皿兩相對照,越發顯得白者逾白,紅者逾紅,夏夜習習涼風的吹拂與蛙聲蟲鳴的交織應和裏,鼻尖淡淡飄過一縷清涼香甜。

洛雲放挑起一片入口,燕嘯滿意地點頭:“我就知道你還愛吃甜的。”

幾分追索,幾分感慨,幾分欲語還休的輾轉複雜。

洛雲放放下竹簽,擡眸定定迎上他的面孔:“我的瓶子,放回去。”

燕大當家摸摸鼻子,戀戀不舍地把剛揣進懷裏的胭脂紅花瓶放回原處:“不就一個花瓶……你給點面子。只當來的路上被我劫走了……”

“香爐。”

“我們嘯然寨窮……”拳頭大的紫金镂空雕祥雲紋樣香爐慢吞吞擺回多寶閣的右下方。

“屏風。”

巴掌大的雙面繡六扇掌上屏風悻悻歸還到左上首:“老老小小百來號人都得穿衣吃飯……”

“我的牡丹。”

燕大當家據理力争:“那都快被曬死了!”

洛督軍慢條斯理地用竹簽又挑起一片西瓜:“死了也是我的。”

“那我呢?”英氣勃發的俊挺面容冷不丁湊過來,燦如星辰的眼瞳看起來比平日更真切,裏頭似倒映了銀河,亮晶晶的笑意讓人挪不開眼。

洛雲放落下手,眼波鎮靜,波瀾不驚:“滾。”

“別呀……”外頭的侍從眼看就要闖進來捉人,他靠得更近,死皮賴臉地去牽他的衣袖,好聲好氣勸解,“咱們談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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