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屏州志》上記載,大梁元啓八年秋末,北方九戎騎兵過武王關,入青州,經靈州栖霞鎮,侵擾屏州邊境。幸屏州州府落雁城未受其擾,僅邊城三四小鎮受劫,掠奪牛羊馬匹數頭,另有富戶錢財失竊,房屋被焚。
軍情緊迫,屏州知州聽過回報,從容不迫地招來師爺:“跟從前一樣,寫奏折,上報朝廷。奏折也別費勁了,就去年那個,把數目改了。”
轉頭喝口水,又慈眉善目地安慰洛雲放:“年年都這樣,不算事兒。來,喝茶。我剛來那兩年也害怕。多經歷兩遭,保準你也跟我一樣。”
洛雲放放眼看衙門口拄着水火棍打瞌睡的老衙役,他只在聽聞九戎入侵時擡頭皺眉看了一眼,懶懶打個呵欠,轉臉又睡了過去。
自從丢了武王關,這樣的事屏州百姓習以為常。鞑子不事農耕,每年秋末初冬,總要入關洗劫一番,以貯備物資過冬。九戎、瓊黎、西越……說好了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個都不落下。躲在地窖裏的百姓掰着手指頭把西北十六部挨個數一遍,待最後一家也滿載而歸了,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扶起被推倒的櫃子,歸置歸置,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胖老頭做了大半輩子官,說起話來一套接一套,伶俐得連賀鳴都插不上嘴:“您剛來不知道,再往前那些年,莫說邊境那幾個小鎮,九戎老首領在世的時候,哪年不是喊打喊殺,策馬直到落雁城下才罷休!那年月真是……”
他是倒了血黴,才會被外放到屏州做這個知州。歷任屏州知州裏,他是最不信命的一個,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幹了三年。鞑子入侵時,肚子大得快跨不上馬,他硬咬着牙,叫人架着俯在馬背上,一路颠簸奔去邊鎮視察敵情。雖然最後哭天抹淚地被吓了回來。最後的最後,又被城外劫道的山匪吓得夠嗆。
知州大人性子倔,即便如此也未曾熄滅一腔熊熊燃燒的雄心壯志。幾經周折,偷偷找嘯然寨裏的田師爺測了字,問什麽時候能走,回京是不指望了,能離開屏州就好。田師爺吭哧吭哧吸着煙杆,說他命裏帶金,一等一的富貴命,将來能入閣做首輔。
一直滿懷期望樂觀向上的知州大人就此絕了心思,屏州就屏州吧,不就是年年被欺負一回嘛!一咬牙一跺腳就過去了,就當被強那啥了。
後世有文人說得好,人生就是一場強那啥,既然逃不開,那就幹脆躺平任調戲吧。知州大人倘有幸拜讀,定引以為知己。
“我說真的,這些年真算是不錯了。九戎那邊的老首領一死,留下的孤兒寡母罩不住,西北十六部自己掐得風生水起,也顧我們不上這頭。這回九戎騎兵一路能到白鷺崖是頂天了,前兩年,他們連楓葉鎮都到不了。”
“做人吶,還是得往好處裏看……”憶往事撫今朝,知州大人感慨頗深,一臉本官心胸寬廣指點後輩的欣慰模樣。伸手想要拍洛雲放的手背,一眼觸及他陰冷的眼神,綠豆小眼倏然一縮,悻悻又把胖手收回,“大人就職屏州寥寥不過一年,不但解我屏州匪患,更威震四方,今冬連西北鞑子都輕易不敢進犯,實乃我屏州百姓之福。怎麽沒上請功折子奏禀朝廷?您要是不好意思,下官可以代勞。”
洛雲放兀自思索着他方才說的話:“不用。”
“……”年輕人,果然臉皮子薄。笑眯眯的知州不死心,耐下性子推心置腹,“一旦準奏,是可以回京領賞謝恩的。剛好又逢過年,大公子也好回家一趟……”
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到了這窮鄉僻壤,嘴再硬,心裏總是想家的。單看在他是洛家大公子的份上,知州大人就很想賣他幾分人情。
卻不料,洛雲放臉色驀然一沉,眼中一片陰霾:“不必了。告辭。”
Advertisement
說走就走。不等知州挽留,他撩袍起身,徑直拂袖而去。
“哎……”知州想要再攔已是來不及,看着他氣沖沖的背影滿腹狐疑,一說回家就這麽大脾氣?
******************************************
大街上人來人往,太平無事。算命的、測字的、賣包子的……該幹什麽幹什麽,半分不見慌亂。
“錢財都是身外事,全家老小人命還在就行了。別計較那麽多,人家金銮殿裏的皇上半邊江山都丢了,不也忍氣吞聲着嗎?你委屈,人家不比你更冤枉?忍不下?忍不下也忍着!你還能打回去不成?若是國公爺還在……唉呀我的媽!大人……”督軍府前門可羅雀,兩個看守門房的老頭唾沫橫飛地侃大山。冷不丁回頭瞧見滿臉烏雲的洛雲放,吓得手裏的酒葫蘆都拿不住,哆哆嗦嗦避到一邊聽候發落,沒說完的半截話由此沒了後文。
洛雲放神情仍不見好,繃着臉,冰棍似地直挺挺在自家門前站了好一會兒:“若是燕家護國公還在,營門前白日飲酒,該當何罪?”
他吐字極慢,一字一字似從喉頭深處問出。兩個門房悚然一驚,喏喏不敢回話。燕家自本朝開國起便護守西北。西北人盡皆知,護國公治軍嚴苛,尤惡軍中飲酒。
低哼一聲,洛雲放擡腳跨過門檻,再度想起方才在知州府上思索的問題:“我要二十年來所有屏州軍報。”
“是。”賀鳴緊緊跟随他的步伐,垂眸斂目,竭力遮掩內心驚詫,自打燕家出了事,便再沒人敢當衆提護國公了。尤其洛家人……
*********************************
園子裏的菊花悉數過了花期,書房窗前的那棵老梅恰好綻出幾點嫣紅蓓蕾。洛雲瀾像個憋屈苦悶又敢怒不敢言的小和尚,撐着一張糯米團子樣的臉,搖頭晃腦喃喃背誦:“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過府來做客的乍一瞧見這場景,都要瞠目結舌愣上好一會兒:“大人這愛好……挺、挺別致啊,哈哈哈哈哈……”
別致你妹!你才別致!你全家都別致!原就因為不能出門玩耍而悶了一肚子氣的糯米團子狠狠翻一個白眼,皺着小臉哼哼唧唧地念咒:“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
一樣米養百種人。這就是人和人的區別。人家燕大當家頭一回見洛氏兄弟相處的場景就半點不曾失态。一把拉過洛雲瀾的胳膊,夾在臂彎裏,捏臉揉頭刮鼻子,熟稔得好像他才是人家親哥哥。好好一個打扮精致的小公子硬是被他揉搓成犄角旮旯裏沒人要的花臉貓才罷手:“小雲瀾吶,還尿床嗎?別聽你哥的,背那些酸不拉幾的歪詩。咱是大老爺們,整那些娘兮兮的幹什麽?來,唱個《十八摸》我聽聽……”
不僅洛雲瀾磨着牙想咬他,賀鳴也忍不住抽着臉在心裏咆哮,你少說兩句會死啊?會死啊?會死啊?還有,誰讓你進來的?
這就叫天生冤家。當年燕家和洛家也不對付。
來客碰了一鼻子灰,收拾表情,轉而同洛雲放聊正事:“大人招屬下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去寫字,別出聲。”揮手讓雲瀾坐到一旁。接連幾夜挑燈夜讀,洛雲放眼下泛着明顯的青黑,兩眼布滿血絲卻炯然有神,“這些年鞑子入侵,都是你領人去處理?”
“是。”
“說說吧。”
白鷺崖、楓葉鎮之類的地方洛雲瀾沒去過,聽了一陣窮極無聊,偷偷打開腰間的荷包,摸出一顆冰糖塞進嘴裏。
許久,客人起身告辭,乖巧懂事的洛小公子忙不疊跟着站起。見洛雲放送完客回轉,便兩手卷着書冊,繼續轉着脖子大聲背:“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洛雲放踱過來,漫不經心地翻閱他方才寫的大字:“糖,哪裏來的?”
背誦聲戛然而止。洛雲瀾半張開嘴,只覺一股涼意“噌”一下自脖子根竄起。他這哥哥有千裏眼順風耳,腦袋後頭都長着眼睛,學堂裏最兇的先生也及不上他可怕。直覺想要搖頭:“沒……”
“撒謊罪加一等。”
“燕二哥給的。”
這才是好人家教養出來的老實孩子。若是燕大當家,一定能眨着無辜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望着你:“什麽糖?沒有啊。嘿嘿,你要給我糖吃?什麽意思呀?喜歡我就直說呗。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洛雲放緊緊皺起了眉頭,同時看向了門邊的賀鳴:“誰?”
賀鳴沒有吭聲,內心無端生出幾分哀憐,洛雲放就這一個弟弟,誰碰誰死。這回也不知是哪個不長眼……
“就……就龍吟山上那個,燕、燕二當家。”知道瞞不下去,洛雲瀾一閉眼,索性把事情一股腦都說了,“他……有時候會去學堂找我。”
“啧……”賀鳴止不住贊嘆出聲。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話說的就是燕嘯和燕斐,這哥倆都愛作死。
洛雲放又看了一眼賀鳴,賀鳴連忙收斂表情,出門去找洛雲瀾身邊的侍從問話。
“找你幹什麽?”
兄長的語氣聽不出起伏,洛雲瀾神情局促:“沒、沒什麽……”
“今晚加兩百個大字,不寫完不許吃飯。”
“真的沒什麽!他讓我帶些東西回家……就一次。真的!”小孩子禁不住吓,急赤白臉快要哭了。
洛雲放丢開手裏的紙,恍然大悟:“那兩盒月餅是你放的。”
除了洛雲瀾,沒人能随意進出他的卧房。
洛雲瀾淚眼汪汪地絞着手指頭:“我偷偷吃了一個,沒毒,才……”那月餅的味道很好,是早些年父親在時,家中過節吃的那種味道。也是他們兄弟倆很久很久沒有嘗過的滋味。
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遲遲沒有落下。洛家人眉眼細長,眼角微微上勾,天生便帶着幾分柔媚風情,細看便能瞧出暗藏其中的奸詐與狡猾。洛雲瀾的眼睛卻不似父親,而是随了他的姨娘,圓圓的,靈動澄澈,純真無邪。
這是他同父異母的手足,也是世間唯一的至親,胼手胝足,相依為命。
長長嘆一口氣,洛雲放伸手在他胖嘟嘟的臉上撫了撫,盡力将語氣放柔:“他還跟你說過什麽?”
“他說,臘八那天你會帶我上龍吟山喝粥。”洛雲瀾抽抽搭搭仰起臉,手裏拉着兄長的衣袖。燕二哥說,龍吟山上有廚娘,曾在京中世家豪族幫傭,專做地道江南口味。若是哪天他能上山,便讓她做一道醋魚來吃,“哥,是不是真的?你會帶我去嗎?”
洛雲放一時沒有作聲,中秋那夜,那人也一臉篤定地對他笑,說要等着他上龍吟山找他。
“荒謬。”
找他?呵,哪天燕嘯若是死了,他定親手為他上炷香。至于現在……他可沒有失心瘋!
“好好上學念你的書,如有下次,家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