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一年冬,屏州大雪紛飛。
落雁城內家家關門閉戶,長街之上杳無人跡。一列人馬自西北而來,及至城門之下,為首之人一聲斷喝,揚鞭疾馳,躍馬而入。但見他一身黑衣勁裝,佩重劍,負長弓,一路急奔至督軍府後院角門,翻身下馬,破舊的鬥笠下露出一張精悍剛毅的面容。
匆匆趕來的賀鳴忙不疊吩咐侍從牽過馬匹:“鐘管事,大人在書房。”
鐘越颔首謝過,腳不沾地直往洛雲放書房而去。
是夜,督軍府書房油燈長明,至天明時分亦不曾歇。洛雲放遣退衆人,獨留下鐘越,兩人關在書房中密談一整夜,說了什麽誰也無從知曉。
翌日,洛督軍吩咐備馬,只帶了鐘越一人,出城而去。
他臨去前神色晦暗,百年不見波瀾的面孔上難得透出一絲凝重。賀鳴立在督軍府門前看了許久,直到那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見,才又慢慢轉過身,眼神透澈,嘴角微微上揚,依然還是那個親切随和平易近人的賀管事。
一連下了數日的大雪終于停了,一輪冬日懶洋洋升起,被厚雪覆蓋的青石板路面白雪皚皚,遠遠望去蒼茫一片銀光。大街小巷裏升騰起袅袅炊煙,紅棗甘甜的香氣混合着蓮子的清香,一陣又一陣悠悠在人們的鼻尖飄過。
這一日,恰是臘八。
老人們說,過了臘八就是年。嘯然寨裏熱熱鬧鬧,老老少少齊聚在大竈前熬粥。三九嚴寒的天,血氣方剛的山匪們穿着短褂光着膀子,鼓足了腮幫子賣力吹氣生火。一幹女眷手腳麻利地往煮了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等食材的鍋裏倒進桃仁、瓜子等配料。
不一會兒,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燕大當家親自挂帥,領着一衆眼冒綠光的大漢,蹲在廚房門前擦着口水敲碗:“緋姐姐,好了沒?都等着呢。”
山上女眷稀少,山腳下擺茶攤的緋娘也被請上山來幫忙。她挽着袖子,手拿一雙長筷一匝又一匝在鍋裏攪動。張嘴還未說話,邊上的田師爺迫不及待跳出來:“急什麽?好粥都要小火慢熬。”
小老道今天穿的道袍是特意漿洗過的,發髻挽得一絲不茍,連腮幫子底下那縷山羊胡都刻意修剪得齊整。整個人收拾得山青水綠,遠遠一看,只要說話不擠眉弄眼,确然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天師模樣。他平日裏寸步不離的煙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從哪兒摸來的一柄禿了毛的拂塵,走動間手腕輕翻,舞得好似天女散花。
熨帖人心的燕大當家見狀賣力吆喝:“喲呵,這個好看!來,再來一個!”
“對!再來一個!”掌聲雷動,衆人齊聲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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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兔崽子!強忍住回頭翻白眼的沖動,田師爺默默在心底飚髒話。
收拾心情挺直腰杆,矜持地站到身姿窈窕的女掌櫃身邊,天師大人法相莊嚴道貌岸然:“年紀輕就不知輕重,猴急猴急的,哪懂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緋娘子萬勿見怪。”
鍋裏粥湯沸騰,緋娘頭也不擡:“去,再挑擔水來。”
“哎!好嘞!”丢開拂塵,大天師一把搶過扁擔,撒丫子往山下跑。
說好的老寒腿呢?燕大當家捂着被欺騙的小心髒哀傷感慨:“司馬昭之心啊……啧……”
就那點小心思,連寨門前那兩條看門的大黃狗都知道了,還藏着掖着。有句話叫什麽來着?老夫聊發少年狂。其實田師爺年歲也不大……話又說回來,六根不淨成這樣,若還能算準卦,那就真是老天爺沒眼了。
站起身拍拍衣擺上的塵土,聞着鍋裏四溢開來的米香,一群餓狼口水滴答。燕嘯邁步走進屋裏,探頭探腦往鍋裏看:“緋姐,老二還在房裏躺着,我先盛一碗給他端去……”
笑語聲歇。身旁的人不知為何紛紛僵直起身,連竈臺前忙碌的女眷也停了手,一個個轉過身,眼神莫測,看向燕嘯身後。
燕嘯跟着回身,見了來人,目光一頓,得意微笑:“喲,來了。”
人群外的人默然不語。燕嘯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望見他腰間被風吹得淩亂的墨色劍穗。于是唇邊笑容擴得越大:“剛熬好的粥,來一碗?”
山匪們的視線或好奇或窺探,肆無忌憚地投射過來。衆人注視之下,洛雲放抿着嘴,踏着積雪,一步步穩穩走了過去,停在燕嘯身前一步之遙:“聊聊。”
他習武多年,身量在一衆京城世家子弟中已屬修長,站到高大的燕嘯面前,卻仍是矮了寸許。洛雲放稍稍仰起臉,墨色大氅越發襯得下巴光潔如玉。燕嘯的視線停留在他被風吹得蒼白的面頰,慢慢收起了笑,揚手指向不遠處的屋子:“進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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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嘯的住所不大,一張舊木桌,兩把椅子,另有一架竹制屏風将屋子分為內外兩間。洛雲放進門環顧四周,随後意味深長地看了身前的燕嘯一眼。西北道上最年輕的綠林魁首,卧房裏除了牆上挂着的一張弓和刀架上碩大的厚刃大砍刀,竟堆滿了書。
高及房頂的書架占據了整整一面牆壁,架上書冊滿滿當當,連緊靠窗戶的木桌上也雜亂無章地散放着寫滿字跡的紙條和反扣的書本。洛家族中一心求學的子弟恐怕也不曾像他這般刻苦好學。
随手自桌上拿起一本,書頁泛黃,紙張薄脆,顯然經常翻看。洛雲放心生好奇,借着窗戶紙透出的光亮,仔細辨認封面上模糊的書名:“欲、海、游、龍?”
燕嘯霎時傻了眼,手忙腳亂撲過來搶:“別看!”
說話間,洛雲放已低頭飛速翻了幾頁。是本畫冊,筆觸細膩,用色大膽,有白皙豐腴的美人,有精悍魁偉的俠客,衣衫半褪,摟抱成團,活色生香。
有幾頁特地折了一角,看來是主人最鐘意,時不時翻來細品的。那畫面确然也是精致荼蘼,竹林裏,小河邊,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妖精在打架。
洛雲放面色僵硬,翻書的動作随之一滞。
嗯,燕大當家喜歡胸大腰細欲拒還迎的。
尚來不及面紅耳赤,燕嘯已搶了上來,七手八腳将書從他手裏抽走,嘴裏大言不慚:“我就不信你沒看過。”
若是鐘越在場,必定會老實回答,這麽直白粗暴的,我家大公子的确沒看過。
幹咳一聲,洛雲放佯裝沒聽見,扭頭去看屏風上雕刻的西北六州地形圖:“談正事。”
燕嘯放下書,偏頭看了看他身上厚實的大氅,擺手道:“等等。”
他打開房門不知對外頭說了什麽,不一會兒就有兩個山匪小心翼翼地擡進一只燒得正旺的火爐。冷如冰窟的室內陡然間生出幾分暖意。洛雲放眼中閃了閃,又見他搬起一把椅子擺到爐邊,便毫不客氣地坐下,伸出縮在大氅裏的雙手,十指舒展,借着火爐的熱氣緩緩烘烤。
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極畏冷,一俟寒冬便恨不得裹着被子不出門。只是寡言冷酷的洛大公子待人淡漠,對己同樣嚴苛,這麽些年,起卧準時,三餐有序,從未逾矩分毫。怕是連鐘越都不知道他怕冷。
熱融融的暖意随着紅通通的火光自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熏得人渾身懶洋洋一陣惬意。洛雲放無聲地長舒了一口氣,看似粗枝大葉的山匪,原來也有細心的時候。
見他垂頭只顧着烤火,燕嘯勾了勾嘴角,挪過另一把椅子,彎腰坐下。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雪,雪粒密密敲擊着窗棂,發出簌簌的響聲。寒風透過窗縫鑽進屋裏,帶出短促而尖利的嘯聲。暖爐裏的炭火燒得通紅,映照着洛雲放修長的手指,原先被凍得青白的面孔也漸漸有了血色,隔着一層透明如雪的皮膚,淡粉似三春枝頭初放的桃花。
燕嘯兩手扶膝,隔着一重暖黃火光,一眨不眨地盯了他許久。
察覺他的目光,洛雲放收回手,轉過臉來定定同他對視:“怎麽?”
習慣了他平日的聒噪和這一身叫人恨得牙癢的痞子習氣,陡然間靜默下來,不知是因為沾染了滿牆的書卷氣抑或這雪天圍爐的氣氛太過美好,只看他一眼不發坐在那頭,腰杆筆挺,身影偉岸,竟也讓人無端端從他粗濃深重的眉目間看出幾分端凝凜然。
一時之間,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那個……”半晌,方聽他遲疑開口,嗓音低啞,艱澀中透着小心體貼。
洛雲放眼睑顫動,抿了抿唇,卻沒有開口,靜靜聽他往下說。
靜谧的屋子裏,除了暖爐裏的火星“畢剝”作響,甚至仿佛還能聽到燕嘯緊張地吞咽口水的聲音:“我說……我讓人下山去請個郎中來吧。”
洛雲放不解,燕大當家一本正經地耐心解釋:“讓他給你瞧瞧,是不是失心瘋了?”語氣輕柔,态度真誠。滿滿一臉的關切刺瞎洛雲放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