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洛雲放肯上龍吟山找燕嘯,只有兩個理由,要麽燕嘯死了,要麽洛雲放瘋了——鐘越回來之前,高冷驕傲的高嶺之花洛大公子一直自信且堅定地如此認為。
燕嘯眨眨眼,眸光細致得不曾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殺氣,而後高興地點頭:“我猜對了。”
被爐火烤得發熱的手指緊緊握住了腰間的長劍,面無表情的洛督軍一遍又一遍在內心喝斥着自己剛才的異想天開,居然覺得這貨凜然偉岸,真是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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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大的議事廳裏空無一人,鐘越站在門前用木板堆就的臺階上極目遠眺,議事廳地勢略高,站在此處能一眼望見嘯然寨的寨門與寨門兩邊高高矗立的箭塔。隐匿于深山之中的匪寨占地不大,建築器具尋常,格局亦是一般綠林豪強慣見的樣式,算不上精妙,不說那些功勳之家累世修建的名園,從京城官宦中随手挑一戶中等人家的園子,就足以把它比得羞于見人,怎麽看都只是鄉野間再普通不過的一股山匪。
明明應該是再普通不過的一股山匪而已啊……
“鐘大人一路北上,吃住可還滿意?”樓先生站在他身側,笑眯眯發問。
看似平常的問候,卻暗藏無數玄機。鐘越雙目圓睜,直直看着眼前一臉閑适的文士:“托三當家的福。”
三當家輕笑着糾正:“不敢,是大當家的心意。”
這便是承認了!鐘越緊握雙拳,內心更覺愠怒。
奉洛雲放之令,他帶着人深入青州腹地探察。一如燕嘯所述,武王關內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雲集。滿臉絡腮胡的塞外刀客、剃得青光的腦門上紋着詭異圖騰的異族浪人、面目猙獰窮兇極惡的江湖流寇……昏暗悶熱的地下賭莊裏,他甚至還見過幾個正被大梁朝廷張榜懸賞的江洋大盜。
當日初入武王關,九戎老首領确然花費過心思。與關外各部不同,兩州依舊沿襲大梁舊制,各設州府。随着老首領去世,九戎示弱,其餘各部蠢蠢欲動,趁機都往關內安插人馬。于是靈、青兩州的形勢也跟着混沌,各城各鎮各為其主,各方勢力暗潮洶湧,卻又受實力所限,只可占一隅之地,無一統全局之力。
越是錯綜複雜之地,恰是渾水摸魚之時。這就是燕嘯口中的機會。
鐘越在青州州府栖鳳城呆了十天,常去街邊一家熱鬧的酒館探聽消息。酒館掌櫃是個腰肢細軟的異域女子,愛穿豔紅色的薄紗燈籠褲,露出雪白一截細腰,碧綠的眼瞳妖異似貓。她愛找鐘越聊天,一口并不熟練的中原話說得酥軟透骨:“大爺要走?”
鐘越自稱是江南來的綢緞商:“買賣沒做成,留在這兒怕要餓死。”
女掌櫃半信半疑,拿一雙綠得似能沁出水來的眼瞳若有若無掃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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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越落落大方同她對視。她眨眨眼,扭着弱柳似的腰,自高高的賬臺後婷婷袅袅地走出來,腳步蹁跹,好似舞蹈。
鐘越揚眉:“夫人有何交代?”
“沒有,沒有,就是問問……”她隔着繡着金線的紅面巾“咯咯”嬌笑,驕傲地挺起鼓鼓囊囊的胸脯:“你們中原的女人,比我好看?”
心下一松,鐘越摸着下巴“哈哈”大笑,想要開口,她忽而再進一步,一雙大白兔似的飽滿胸脯軟軟壓上他的胸膛。香風撲面 ,伴着她輕柔綿軟的聲調嬌滴滴在耳畔響起:“還有,你們那個大公子呢?他好看還是我好看?”
世人常語重心長互勉,為人莫裝那啥,裝多了遭雷劈。
“轟隆——”一道驚雷,不偏不倚劈在鐘越頭頂。
一把推開她急急後退一大步。他面上笑容盡褪,心中暗起三分殺意:“夫人什麽意思?”
“你自己看。”她擡手在胸前撣了撣,眨着眼似天底下最清純無辜的少女。一雙美目流轉,示意他擡頭看頭頂的橫梁。
屋頂正中高高挑起的粗大橫梁上,接近角落的位置,淺淺刻着一個圖案。若非有人刻意指引,尋常人輕易便會忽略。
鐘越運足目力,凝神看去,赫然是一只沖天飛燕。
耳邊雷聲愈響,身形止不住微微晃動。鐘越心口一滞,只覺得胸中似有萬丈深淵,整顆心都急急向下墜去。
美貌的異族女掌櫃掩唇嬉笑,滿意地看他臉上血色一絲絲被抽離:“他說,等你走的時候便告訴你。呵呵,你們中原的男人個個又好看又有趣。”
不知為什麽,看着這雙碧綠滴翠的眼睛,鐘越想起了嘯然寨的三當家。幾個月前,嘯然寨議事廳內,他也是這般用扇子遮住了半張臉,彎着雙眼沖他笑,笑容飄渺,暗藏三分哀憫。就像現在——
“玩笑而已,鐘大人莫動氣。”話說得輕巧,卻毫無半點誠意。
這群窮酸野蠻的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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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的燕大當家也在道歉:“我就說說,你別不理我。來,笑一個,總板着臉顯老。”
洛雲放一再克制着拔腳走人的沖動,深吸一口氣,冷冷開口:“飯館、酒肆、茶樓、賭坊……都是易于收集消息又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回程時鐘越特意留了心,自青州到靈州,一路所經城鎮,皆有飛燕印記,其中以不起眼的路邊飯館和酒肆居多,此外還有隐在巷子深處的茶樓賭坊,甚至街口無人駐足的算命攤或某個乞兒手中的破碗……這些都是嘯然寨的堂口眼線,難怪他敢誇口,整個西北沒有他打探不到的消息。
布置這些需要多少心思?光時間來看,便不是一日而成。還有忠心可靠的人手和日複一日的經營手段……遙想之前,也是眼前這個不着調的痞子看穿了他的質疑,提出可以派人去探查的主意。
這個人,原來早有準備。
“燕大當家好算計。”連他都被哄進去了。
他神情端肅,燕嘯卻悠然,慢吞吞從袖子裏摸出一包栗子,一個個剝着:“光聽我說你不肯信,那就唯有讓你親自去看。”
不但讓他看現今武王關的情形,更是讓他看嘯然寨隐藏于背後的實力,叫他明白西北王雲雲不是癡人說夢。
洛雲放點點頭:“大當家是爽快人。”
只這一份将所有家底亮出的胸襟就可見其豪勇,同時也可見其迫切:“九戎老首領去世算來已有些時日,聽說九戎殷太後已扶持少帝重掌朝政。”
孤兒寡母四個字挂在大梁上上下下嘴邊說道了多少年,人人一提起武王關外的蠻族,首先想到的不是多年前的倉皇南逃,而是人家後院那點子狗血淋頭的苦情戲。卻不知,人世流年無情,山河俱在卻惟獨人不會一成不變。白駒過隙光陰匆匆,懵懂稚童可以長成英偉少年,嬌花般柔弱的佳人也可以有身穿鳳袍垂簾聽政的果決。
今年年初,九戎少主逋一掌權,便大刀闊斧一改蠻夷舊俗,仿學中原帝制,于夏初在九戎逐日城登基稱帝。封號為赤,人稱赤帝。又尊生母殷氏為太後,因少帝年少,群臣拜請太後臨朝輔政。女子幹政,莫說西北十六部,哪怕放到大梁都得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那九戎上下卻人人俯首,也算一則千古奇聞。
人家新人新氣象,一整頓完朝政,立馬調轉槍頭開始收拾四周那些不聽話的,之後就該磨刀霍霍向着大梁這頭肥羊了。再瞧瞧咱們這裏,南邊京城裏龍椅上坐的那個……嗯,剛收了個年紀比女兒還小的後妃,身子骨想來不錯,皇家開枝散葉不用愁,其他的,那就指望不上了。
“九戎騎兵原就悍勇,眼下又出了個骁勇善戰的戚将軍。西北其他各部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手,一統關外不過早晚而已。”放眼關內,能攔得住九戎鐵騎的唯有燕家。可燕家上下三百多口的屍骨早都化成灰了。至于取燕家軍而代之的姚家,雖說也是将門,可論及智謀膽略,始終遜了一籌。生的兒子倒是多,可盡是紙上談兵的庸才,唯一有出息的十三公子自小便有“神童”之譽,偏偏天生是個藥罐子。那病怏怏的小身板,若無人攙扶,連路都走不了,更遑論舞刀弄槍。
說來說去,還是田師爺日日挂在嘴邊的那句話,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人家眼看着明君良将兵強馬壯,咱這邊還在為着點你寫詩罵我出身低,我要上奏折給你穿小鞋的陳谷子爛芝麻在金殿上玩撞柱子。都是為人君為人臣,人和人的差距就是這麽大。
“若西北十六部內亂平息,靈州和青州的混亂時局也就一應而解。到了那時候,燕大當家的飯館生意怕要不好做。”不是不好做,簡直是要做不成。苦心籌劃布置這麽多年,一朝毀于一旦,別瞧他現在若無其事地剝栗子,心裏只怕早已憂急如焚。
世家子弟連說話都幼承庭訓,吐字清晰,音調平穩,方顯家教。到了洛雲放這裏,更是不疾不徐,無喜無悲,聽不出半點起伏:“還有一件事。燕大當家心裏該清楚,你的飯館酒肆哪怕開遍了整個西北,燕嘯依然只是燕嘯,龍吟山上的一個山匪,到不了明面上。”
天底下最不公平最叫人惱恨,不過名分二字。什麽名分的人幹什麽樣的事,是真龍天子就理應在金銮殿上威風八面地坐着,是文臣武将便自覺在龍廷下頭垂頭斂目好好站着,你一個山匪賊寇那就夾着尾巴在山坳叢林裏乖乖窩着,這就是名分。武王關裏群雄争霸,這麽多年,偏偏沒有一個敢做出頭椽子,實力所限是其一,師出無名才是關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介匪寇就妄圖霸占一隅之地,不勞旁人動手,大梁天子和九戎那位新上任的赤帝頭一個就得把你弄死。
“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名號,你動不了手,大逆不道的罪名你當不起。可我不同,我是屏州督軍,屏州百姓深受蠻夷所擾,我出兵是收複故地,理所當然。抑或,亂、臣、賊、子這四字,你當真要坐實了它?”他刻意加重了語氣,那頭剝着栗子的人終于變了臉色,眸中似有碎冰,陰陰冷冷射向洛雲放。洛雲放滿意地看着他倏然繃緊的臉龐,一想到燕嘯痛心疾首的悲慘模樣,話語間就止不住上揚,帶出幾分幸災樂禍來,“疆場厮殺不同于你們平日裏的小打小鬧,你暗裏把網張得再大,若硬碰硬對上,能調動的人馬有多少?大梁軍士再不濟,單論人數便勝過你這小小匪寨百倍,我說得可有錯?燕大當家,你沒有的,偏偏我有。所以,與其說是我找你,不如說,該是你求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