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燕嘯啓程之日恰逢靈州燈節。
靈州風俗,每年秋末最後一個月圓之夜城中大辦慶典,夜間全城男女老幼提燈游城,堪稱一大盛事。這些年胡漢雜居,風俗亦有變更,游城之時,街邊商家通宵達旦至次日清晨,街口高臺之上更有美豔胡姬與各色藝人,或載歌載舞,或雜耍賣藝,熱鬧好比過年。更有年輕男女借機傳情,一盞花燈,一個香囊,人流如織裏回眸淺笑短短片刻對視,便是眉目傳情你侬我侬互許終身。
燕大當家眼饞了許久,天天掰着手指頭數日子,話裏話外這個那個哎喲咿呀,雲妹妹,我們是不是也該入鄉随俗與民同樂?
洛雲放連個眼風都不屑回給他。
燕大當家锲而不舍,洛大督軍穩如泰山,唯有書房外侍立的小厮天天被吵得頭疼——一樣的話天天變着花樣翻來覆去說幾遍,你們煩不煩?煩不煩?
就這麽煩煩擾擾吵吵鬧鬧地過着,這慶典終究同燕嘯無緣。
清晨時分,城門前人馬寥落,燕大當家當先翻身上馬。不遠處恰好有人正興高采烈往樹上挂燈籠,為晚上的游城做準備。他勒住缰繩,看了又看,扭頭笑嘻嘻地同洛雲放講:“纏了你幾天,想拉你跟我一起游城,你都不點頭。現在我走了,就真沒人陪你了。”
洛雲放騎馬跟在他身邊,聞言斜着眼逗他:“那你明天再走?”
他便龇着牙,兩眼炯炯有神,盯着他木然的面孔看過一遍又一遍,搖搖頭,口氣鄭重:“事有輕重緩急,大事為重,軍機不可延誤。”倪文良帶人過了離河,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
東牆頭淡金色的晨光照着他線條剛硬的側臉,男人一身玄色衣袍配金色肩甲,金冠束發身佩長刀,腰板筆挺地騎在馬上,說不出的英姿威武。他舉目遠眺,神情悠遠,熹微光影之下,下颌邊的疤痕已淡得幾乎看不大出來,襯着他幽邃的眉目,無端端透出幾分俊朗偉岸。
算他識相,尚知道輕重緩急。洛雲放心頭一松,難得柔和下了臉色,亦步亦趨跟着他往城外走。耳畔邊,燕嘯跟着再解釋一句:“去晚了,你的雲瀾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得恨死我。”
糯米團子鬧了幾次想來靈州看看,都被洛雲放毫不留情地駁了回去,至今還乖乖地窩在落雁城的學堂裏念書。倪文良若是入城,必然要先把他綁在身邊。
不禁轉頭再看他一眼,洛雲放眼睑低垂,抿着嘴默默沉思。
燕嘯渾然不覺,戀戀不舍地頻頻回頭去看那挂上了燈籠的大樹。
兵甲铿锵,隊列逶迤,高大的城門遠遠被抛在身後,城中景象早已不複,任是将秋水望穿,亦再看不見什麽。洛雲放勒馬止步,低咳一聲:“倪文良兵強馬壯,不可大意。”
燕嘯明白送到此處洛雲放就該回城了,點頭答應:“你放心,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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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然寨與屏州軍兩家共處足足兩年,為穩軍心,衆目睽睽之下,兩個人你送我我送你的送行戲沒少上演,起初假惺惺地演了幾次,如今已然生成幾分駕輕就熟的默契。
“除了倪文良,另幾家也已經派人去盯,不能放松。”
“我心裏有數。”
“一旦鐘越回來,屏州那邊我會派人增援。”
“行,我等着。”
他說一句,他便勾着嘴角點一點頭。一個繃着臉低低地說,一個咧着嘴連連點頭。看,心平氣和也不是那麽難,各退一步,誰也別高冷,誰也別耍賤,不那麽平易近人的洛督軍臉上也是可以挂上幾分好顏色的。
在場其餘人等齊刷刷地看他倆做戲又齊刷刷地撇開眼,換了場景換了打扮,當年嘯然寨議事廳裏蹲在洛督軍腳邊的大卷毛狗,啊,不,大當家還是如此……嗯……不能告訴田師爺,知道大當家還是這麽沒出息,田師爺又得捶着桌子哭。
朔風遠大,塵土飛揚,洛雲放拱手作別:“某在此靜候佳音。”
燕嘯肅容回禮:“定不負督軍大人所托。”
他垂頭,他擡眼,寒風吹亂了鬓邊的碎發,洛雲放的視線剛好對上他下颌上那道淺淺的疤,斜斜一道恰劃在左面的嘴角邊,原就沒個正形的江湖草莽,現在更重了幾分邪氣。
鬼使神差地,寡言罕語、連一個字都不肯多說的洛大公子在慣例的客套後多添了一句:“腰上的傷……要按時換藥。”
話音未落,洛雲放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初升的朝陽照耀下,燕大當家那口招牌似的大白牙幾乎晃花了在場所有人的眼:“好,我一定記着。”
多年之後,洛雲放回憶往昔,腦海中首先浮現的依然還是燕嘯這一口锃光瓦亮的牙,白晶晶亮閃閃,叫人忍不住跟着一同笑彎了眼。
燕嘯啊,禍害。
月圓慶典之後,孤鹜城很快便入了冬。大大小小不知下過多少場雪,書房外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蒼茫銀白。西北民風彪悍,連帶西北的冬天也跟着更多幾分艱辛,不似江南的濕冷陰寒,呼嘯的風刀子“呼啦啦”刮在臉上便是一道道細長血印。
那誰不在,洛雲放的書房裏陡然安靜不少,門邊的小厮悄聲議論:“人吶就是賤骨頭,從前覺得吵,恨不得把耳朵都堵上,現在好容易清淨了,卻總覺着哪裏奇怪,渾身不得勁。”
小厮自覺把聲音壓得輕微,不一刻就被簌簌的落雪聲伴着尖嘯的風聲掩蓋。房裏的人卻還是聽見了,目光平靜地掃着軍報,屈指在桌上叩兩聲:“想聊天就去雪裏站着。”
“小的不敢。”吓了一大跳的小厮趕緊端正站好,大氣不敢多喘一聲,眼觀鼻鼻觀心,心裏默默無語淚千行——那誰吧……雖然吵了點,可有他在前頭頂着,至少洛督軍不會拿他們撒氣。人吶,都是賤的,在的時候嫌棄,不在了才知道好。
書房裏的火爐燒得通紅,卻架不住窗棂縫隙間透出的寒意。那張奢華庸俗五光十色炫彩斑斓得連妓院老鸨都架不住的美人榻仍擺在原地,每天洛雲放自榻前走過都要忍不住皺眉,卻終究遲遲沒有叫人把它扔掉。
鐘越的戰報依舊精短:幸不辱命。寥寥四字,道盡了風霜。連番苦戰,屢屢得而複失,屢屢失而複得,靈州與青州交界處的最後一個據點——黑鷹堡終于牢牢掌握在了屏州軍手裏。至此,整個靈州終于完整地重又歸入大梁版圖。
正如戰事之初,燕嘯斷言,九戎那位年少有為的赤帝太年輕。年輕人,血氣方剛,沖勁十足,生死關頭卻往往瞻前顧後心旌動搖。生死一線,成敗不過剎那之間,你來我往至最後,大雪壓城,兵盡糧絕,衣不勝寒,唯靠一分堅忍。
萬幸,燕嘯和洛雲放都是忍辱負重慣了的人。
其實,論年紀,他和燕嘯比起那位深得蕭太後庇護的赤帝來,又大得了多少?
燕嘯有一支能深入九戎後廷的暗線,據傳,黑鷹堡失守,九戎赤帝在母親蕭太後懷裏痛哭了一場。是非真假難料,不過九戎上下對少帝知恥後勇的心氣甚表欣慰。
聽着外頭窸窸窣窣的雪聲,洛雲放面上不顯,心底長長再舒一口氣,萬幸……實在是萬幸。燕嘯和他就像兩個賭紅眼收不了手的賭徒,在黑鷹堡上幾乎壓上了所有,若是寒冬結束前拿不下來,待到明年開春,西北十六部卷土重來,那時候就該輪到他倆抱頭痛哭了。
另有一個好消息,大勝後,鐘越會帶一部分人回孤鹜城休整。
隔着木質屏風間雕工精湛的镂空花紋,洛雲放坐在寬大的書桌後,依稀還能望見那張紮眼得不能再紮眼的卧榻。手指冰涼僵硬得快要握不住筆,胡思亂想間,沒來由想起兩年前臘八,他坐進燕嘯的卧房裏,那人特意讓人擡進一只火爐,擺在他手邊。
離河岸邊同樣紛紛揚揚下着鵝毛大雪,雪花亂舞,遮迷了行軍兵将的眼,身遭四周盡是白皚皚無盡冰霜。不遠處的前方,離河靜默無言,凝凍成冰的河水平滑如鏡,隐隐約約,冰面下依稀掠過幾尾河鯉。
薊州督軍倪文良年過四十,正當盛年,大梁朝邊鎮各州督軍裏,除了命好撿漏的洛家大公子,他算得上年輕。論底蘊家世,倪家拍馬也趕不上洛家,可倪家運氣好。護國公燕家之後,大梁再無能統領千軍的帥才,只能矮子裏頭拔高個,提拔了不少武将。以武起家的倪家恰在其中。作為倪家後輩裏的中流砥柱,大梁人盡皆知,這位長得不怎麽好看的小倪大人可比他家那個與護國公府撇得一幹二淨的老倪大人更來得精明棘手。這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兒,有利可圖之處必有倪督軍忙碌的身影。
此刻,在他瘦削枯黃的臉上,一雙精光四溢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空無一人的離河冰面。
倪督軍這些天過得坎坷,先揚後抑,很是心塞。薊州軍行近落雁城外五十裏,途中未遇一兵一卒,正想趁勢一舉入城,薊州忽傳急報,州中有悍匪作亂。倪督軍不屑一顧,傳令繼續前行。逼近落雁城外三十裏,薊州再報,悍匪不只一家,竟合謀圍攻州府錦陽城。倪文良心頭一跳,咬牙分出一隊人馬回錦陽救急。落雁城遙遙在望,薊州前來傳訊的兵丁已急得面容煞白,匪患甚重,錦陽城守兵恐難再繼,更危急的是,倪督軍您扶危濟困義守屏州的善名如今已傳遍了天下,大朝會上桓徽帝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號召人人向您學習,于是聞聽薊州有難,您的老冤家兼老鄰居栖州督軍姚連光姚大人便義不容辭趕來幫忙,如今栖州軍離錦陽城也不過區區三十裏了。
這就叫現世報,想要趁火打劫,就存好自家後院起火的心。
丢了薊州,遠在京城的老倪大人怕是要心痛得跑去金銮殿玩撞柱子,小倪大人再顧不得其他,氣得額間青筋暴起雙目赤紅,無可奈何調轉馬頭打道回府。一路急行到離河岸邊,對岸薊州依稀可見,卻叫冰雪活活困在了這頭,寸步難行。風雪酷寒,原先守在岸邊的艄公蹤影全無。想要下馬徒步過河,河面寬廣卻料不準冰面厚薄,何況大軍行進,辎重甚巨,渡河時稍有不慎,致冰面破裂,那便進退不得損失慘重。倪督軍看向冰面的視線不免多了一絲哀怨。
“大人,不如按來路原路返回?”身邊副将忍不住提議。
來時薊州軍并未渡河,而是自離河十裏外,薊州屏州交界處一道山縫峽谷而過。那峽谷窄而細長,極致處只容一人一馬而過,兩側岩崖高聳植被茂盛,是伏擊滅敵的絕佳之處。
倪文良毫不猶豫地搖頭:“不妥。”彼時,他是趁人不備,不怕半路遇伏。此刻洛雲放調兵回援,薊州匪亂九成是他逼他退兵的手筆,再從山隙裏走無疑自投羅網。比起自尋死路,他寧願從這霧霭重重的冰面上博一線生機,“下馬步行,輕裝就簡,過河!”
好在薊州軍訓練有素,頂風冒雪行進卻也秩序井然,唯恐不慎踩碎冰面,每一次只寥寥數人同時過河。不一刻,銀白如天地一色的離河上漸漸蜿蜒開一溜狹長隊列。斥候來報,先鋒營已全數安然登岸,倪文良緊繃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運氣還是在他這邊的。不說毛還沒長齊的洛家小子,當年就連久經沙場的護國公不也……
渡河的人越來越多,驚疑忐忑的兵士漸漸止住膽怯,變得步伐從容起來。倪文良居于隊列中央壓陣,在兩名部下的陪伴下,下馬踏上了冰面。
恰在此時,殺聲四起。
鮮紅色的旗幟如同一團火焰,猛然間自重重白雪與蒼茫霧霭中躍了出來。
中計了!心頭一陣狂跳,倪文良倏然回身,冷厲的雙眼不斷環顧四周:“別慌!不能亂!”
晚了。突然而至的人馬宛如一柄尖刀,頃刻間沖散了岸上等待過河的軍陣。奔至岸邊的人似早有準備,倒轉刀柄鑿向冰面。
冰面上霎時大亂,有人狂奔有人後撤,倪文良心頭的陰霾籠罩愈深,壓下狂亂的心跳,不住大喊:“都別慌!不許亂!”
無人應和,殺聲哭聲尖叫聲響徹雲霄。
再顧不得其他,他回身便往岸邊狂奔。“喀拉——”細微的冰裂聲瞬間被嘈雜的人聲覆蓋,聽在耳中隆隆仿佛驚雷。
當冰涼的河水就要淹沒他的喉嚨時,有人拉住了他高高舉起的手。心中又是一陣狂跳,倪文良緊緊攥着那伸向自己的手掌不斷掙紮,河岸近在眼前,僅僅一步之遙,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見沾在救人者靴頭的細碎雪花。就在此時,那人松了手。雪亮的刀尖在他手背上壓出深深的傷口,迫得他不得不伸直早已被凍僵的手指,那人順勢将他的頭顱按進了刺骨的河水。
“落井下石的滋味原來這麽好,難怪倪家人喜歡。”陌生的聲音,低沉松散裏還夾雜着一絲懶洋洋的痞氣。倪文良睜大被冰霜覆蓋的雙眼努力向上看,那人的面容隐在狂亂的雪花間,依稀只見他身材高大,一雙眼眸漆黑如深夜,舉止間隐隐暗含威儀。他彎下腰,嘴角愉悅地翹着,眉梢眼角處的寒意卻比離河水更冰冷,“倪大人,我等了你二十年,原本想再等等,你卻迫不及待地自己送上了門。這番盛情我若辜負,就太不夠意思了,是吧?”
天啓十一年隆冬,不管陰寒濕冷的江南京都,抑或冰雪封城的孤鹜城,人們都熱氣騰騰地着手準備起年貨,曲折蜿蜒好似能一路通到天盡頭的官道上也淡淡萦繞開幾許臘鵝肉腸的鹹香味。洛雲放帶人回轉屏州,途徑青雀城,青雀城主事樓先生匆匆趕來,上報一件剛知曉的急報——倪文良退兵,燕大當家又挂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