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燕嘯在嘯然寨裏的卧房仍是當初洛雲放來時的模樣,方方正正的一間,剛夠擺進桌椅板凳和一張床,添一個火爐都顯得捉襟見肘。
占據了滿滿一面牆壁的書架上有些空,上頭的書冊有不少擺進了孤鹜城洛雲放的書房裏,青雀城裏也散落了一些。看起來完全不像讀書人的人,卻是個在馬背上也不忘翻兩頁書的。他看書涉獵頗廣,經史子集、兵法演繹、通俗話本……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洛雲放日日從他那張騷情的美人榻上走過,都能瞧見那本他也曾不小心翻過的《欲海游龍》。
田師爺讓人把屋中央的竹屏風撤走,洛雲放坐在窗下的方桌邊,燕嘯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田師爺壓低了聲音絮絮叨叨同洛雲放說起燕嘯的傷,一刀紮在大腿上,靠近腿根,幸好不是要緊地方,不礙事,若是往上幾寸……也不知道桓徽帝的後宮裏缺不缺身強力壯的內侍?
當時倪文良只當死到臨頭,就想拉個墊背的,燕嘯自己也大意,不曾注意他腰上還別了把匕首。一面提着倪文良的脖子一面彎腰低頭說話的功夫,就被倪文良瞅準了空子。
想來還是太年輕,原先兩人還欺負着九戎赤帝毛還沒長齊,到了老謀深算的倪文良面前,他們就成了青澀的小娃娃。啧……說話要積德,否則就要遭報應啊報應。
倪文亮這一刀下了死勁,傷口捅得深,愈合起來怕要費功夫,期間還得忍着疼。先前孤鹜城書房裏的時候,燕嘯扶着腰有七八分是做戲,這回的疼卻是十成十,剛換上的衣服不一刻就能被冷汗浸得濕透。
所以說,人不能作,但凡作得起勁的,最後九成九都得被自己作死。
小老道在洛雲放面前不敢放肆,不過洛雲放怎麽聽,還是聽出了幾分幸災樂禍的愉悅意味。田師爺形容起燕嘯抱着腿嗷嗷叫喚的模樣,那惟妙惟肖的神态,那繪聲繪色的語氣,那止不住上揚的語調……咳,田師爺你的嘴角再往上揚就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洛雲放來得不巧。燕嘯剛喝過藥,垂着眼皮子,才說了兩句,兩眼就慢慢放空而後閉上了。堂堂一個大當家的,每天疼得鬼哭狼嚎傳出去實在不好聽,田師爺看不過,讓治傷的郎中在藥裏多放了兩味安眠的藥。
燕嘯遲遲不見醒來,田師爺探頭探腦地往洛雲放臉上看:“督軍從靈州過來一路辛苦,這大雪天的,您是下山進城還是……”
洛雲放搖搖頭,捧着茶盅穩穩在椅上坐着:“無妨,師爺自便。”
田師爺幹笑了兩聲,看看床上的燕嘯,再看看半垂了眼不願再開口的洛雲放,悻悻地又道一句辛苦,轉身出去了。
窗下傳來燕嘯親兵的說話聲:“督軍大人看着不近人情,對咱大當家到底不一樣,過命的交情吶……”
自從在青雀城得了信,這一路洛雲放就未曾耽擱,剛抵屏州,連落雁城都沒進,就先上了龍吟山。一路星夜兼程,此刻坐在暖融融的屋子裏,手捧着熱氣騰騰的茶盅,心頭也不禁有些恍神。
過命的交情……視線落在燕嘯無知無覺的睡臉上,阖着眼酣然沉睡的男人長得并不醜,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他身量高大,胸膛厚實,蜂腰長腿,天生就合該縱馬彎弓穿一身威風凜凜的戰甲。屋裏不曾點燈,外頭銀白的雪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依稀還能瞧見他下颌處的那道疤。已經淡得只剩一道白印,看在洛雲放眼裏依然有些刺眼。
那年他被困在犄角山,也是冬天,滴水成冰,風寒刺骨。糧草早在半個月前就沒了,他帶着一小隊人馬,傷的傷病的病,硬撐着一口氣死守在山頂不肯就擒。冬夜夜半伸手不見五指,探身俯視,腳下銀光閃閃燦若天河,是敵兵手中的刀尖。那時他和燕嘯取下青雀城沒多久,兩家看似平和,相處時仍留了三分戒心。他日日咬緊了牙關,盼着鐘越能盡快帶人助他突圍,從沒在燕嘯身上存半分指望。
Advertisement
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敵兵黑壓壓似潮水般向上湧來,他拄着手中長刀眼睜睜看身邊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不甘而無奈。心寒絕望之時,恰是燕嘯帶人解了他的危局。他是剛自戰場下來便馬不停蹄來救他,一臉灰黑色的塵土,裏邊還橫七豎八混着血漬,身上的衣袍也被扯得褴褛,半邊袖子都被撕沒了,身後稀稀拉拉跟了兩千人,都是面色青白的疲倦模樣。
這麽個破破爛爛一點都不風光的登場,偏他還揚着一張髒兮兮的臉咧嘴沖他笑:“雲妹妹,想你嘯哥哥了沒?”
劫後重生的洛雲放怔怔盯着他背後碩大無比的夕陽,恍恍惚惚地想,再沒有人能把冷冰冰的戰甲穿得比燕嘯更好看了。
看他發呆,他笑得更張揚:“看上我了?”
洛雲放瞪着眼要反駁,不其然,眼角處掠過一線銀白,血花四濺。
回過神時,原先臉對臉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直挺挺擋在他身前,再回頭已是滿臉鮮血:“艹,大意了!”
郎中說,這疤消不了,得留一輩子。
燕大當家心寬,拿起小鏡子左照右照,龇着牙嘿嘿直樂,說真男人身上就該有道疤。過一會兒,又用手摸着,一個勁拉着洛雲放感慨:“這疤落別人臉上就破相了,我怎麽覺得我反而更好看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天生麗質吧?別眼紅,你嘯哥哥就是這麽得天獨厚。嘶……大夫你輕點,疼疼疼疼疼啊……”
洛雲放撇開臉,自始至終不曾搭理他。
至此之後,兩家相處時融洽了不少,漸漸地,彼此也沒了戒心。
洛雲瀾在信裏調侃,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熊孩子自以為脫了管束就沒人收拾得了他,洛雲放撕了信,回頭從屏州軍裏挑了兩個嚴正古板的送回去,專貼身服侍小公子,每天一百張大字,一天都不許漏。
“你要真喜歡看我,就湊近點。”床上傳來黯啞的說話聲。
洛雲放收回思緒,聞聲直了直腰,向那邊看去。燕嘯睜着眼,側過臉也正看着他。
“醒了?”
“嗯。”他眼裏尚還帶幾分朦胧,擡手指了指床沿,說話時嘴角略有些抽動,“疼醒的。”
洛雲放起身,按着他的示意坐到了床沿上。屋裏的光線半明半暗,照得燕嘯的臉孔有些蒼白,看氣色卻還不錯,洛雲放細細打量了幾眼,視線又往他身上蓋着的棉被上掃。臉上落了疤,腰傷未愈,大腿又被紮,燕大當家閑來無事就愛誇自己——你看看我這臉、這腰、這腿、這腎……
一語成谶,挺好。
想着想着,眼底劃過一絲揶揄。洛雲放略有些明白過來,為何田師爺的心情那麽好。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燕嘯哼了一聲,眼珠子一轉,賊眉鼠眼地作勢要來拉他的手:“嘯哥哥的腎好不好,雲妹妹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洛雲放垂下眼,找準了位置,伸手隔着棉被往下按了按。
“嗷——“一聲痛呼,燕嘯臉都扭曲了:“你、你、你,你輕點、輕點……哎喲媽呀,疼死我了!”
這才慢條斯理地收起勁道,手掌貼着被面向上,緩緩移到他的腰側,洛雲放挑着眉梢冷聲回答:“試試倒也無妨,就怕大當家傷重體虛,我一留神就把你試死了。”
“不試了,不試了……我們就說說話。”燕嘯疼得滿臉是汗,攥着他的手腕忙不疊求饒:洛雲放這才收回手,攙着他半坐起身,又從桌邊倒了杯熱水,遞到燕嘯嘴邊喂他喝。
再度在床沿邊坐定,兩人臉對着臉,說起這些天來發生的事。倪文良刺傷了燕嘯後趁亂跑了。他一路狼狽退回薊州,被姚連光的人堵在了錦陽城外進不去。京城裏的老倪大人氣急敗壞地進宮找桓徽帝告狀,卻只得了桓徽帝一句:“原只當小倪大人是個能幹懂事的,洛家小子年輕,他還能惦記着去幫一把,怎麽現在連錦陽城都顧不過來了?還得人家姚連光大老遠跑去替他收拾。”
老倪大人被噎得再說不出話來,哭天抹淚地又演起撞柱子的把戲。姚連光順着桓徽帝的話頭,就此正大光明地賴在了錦陽城裏。
“各州督軍之間原本就各懷鬼胎,現在蠢蠢欲動的人更多了。”薊州不比屏州,光那幾個鐵礦就足夠誘得人臉紅心跳,現在倪文良和姚連光城裏城外對峙得熱鬧,保不齊旁人也想趁機玩一手螳螂捕蟬的把戲。都是積年的老狐貍,哪個都不是吃素的。何況各家督軍背後總有門閥世家撐腰,利字當頭連父母妻兒都不認的主,總之,這個年錦陽城有的是熱鬧可看。燕嘯嘿然一笑,“都盯上了錦陽城,我們這邊也能松快一陣。”
五大三粗的男人,算計起來卻比誰都精細,走一步看兩步算三步,甚至十步百步之外的局勢都盡在掌握,有時候連洛雲放都不得不暗自感嘆,這人天生是該當武将的:“沒想到你和姚家也有勾連。”
燕家被滅族成就了默默無聞的姚家。護國公之後,大梁再無能統領千軍的帥才,桓徽帝就全指望着還過得去的姚家替他看守京城,今年年初還把一個公主嫁了過去。本朝開國之初,第一任護國公以武王關為聘求娶公主尚不能得,如今姚家憑白卻能尚主,雖情勢今非昔比,兩相對照,仍不免讓街頭巷尾多了不少談資。若非姚家行事一貫低斂,姚家撺掇先帝收拾燕家的流言恐怕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洛雲放确實沒料到,燕嘯會找來姚家。
“什麽話?我這麽清白幹淨的人,哪兒來這麽多勾勾搭搭。”那邊聽了滿臉不樂意,手指尖探過來,輕飄飄點在洛雲放的手背上畫圈,剛正經起來的臉上又猥瑣地蕩漾開來,“要說勾搭,我也只勾搭了你一個。”
洛雲放老實不客氣地反手拍向他的手,燕嘯這才委委屈屈地收回爪子,整個人縮回被子裏,哀怨的小眼神要露不露的。
洛雲放冷着臉同他對視了半晌,燕嘯這才重又恢複了鄭重:“是有些結交,不過不深,他們家十三是個聰明的。”
姚家人性子好,可惜才能有限。唯一一個可堪大任的十三公子天生是個藥罐子,姚家未來的路要怎麽走還不好說。燕嘯的私交洛雲放不想多嘴,聞言略思索了一陣,點頭道:“你信得過就好。”
“我信誰都比不過信你。”他的油嘴滑舌是再改不過來了,眼看着洛雲放又詭異地眯起眼,燕嘯趕緊轉了話題:“你走了這麽久,這次回來留在督軍府裏人也該輪換輪換。”
洛雲放臉上一凝,收起心思專注地看向他:“怎麽?”
燕嘯口氣平常:“說來也巧,我帶人在離河邊堵倪文良的時候,遇上雲瀾帶着人出城,說是想學人破冰捉魚。”
若非碰上他,不然雲瀾就要和倪文良碰上了。真要讓倪文良帶着洛雲瀾回了薊州,他和洛雲放便要投鼠忌器了。
洛雲放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留在洛雲瀾身邊的人都是精挑細選過的,何況還有賀鳴在,卻還是讓人有機可趁。
燕嘯倚着床頭,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興許是我多疑。總之,你留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