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京城南街朱雀坊槐花巷深處有座月老祠,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由何人修建,占地不大,聲名很好。家中有女兒及笄卻未說親的,初一十五都要來此拈一支香,好叫座上童顏白發的月老知曉,趁早覓一段金玉良緣。

那年大伯家四姐姐及笄在即,燕家一衆女眷謀劃着也想去月老祠拜一拜。本說好了不帶男子,偏他仗着年紀小,死乞白賴撒嬌打滾,抱定老祖母的大腿不放,最後得償所願賴進母親的轎子裏。

閨名喚作臺月的四姐姐生來就與柔婉兩字沾不上邊,舞刀弄槍,彎弓射月,一條九節鞭耍得虎虎生風。若身做男兒,必是燕家軍中又一員悍将。縱然如此,那天卻也不得不按下性子,抹上茉莉膏,敷了薔薇粉,點朱唇,描黛眉,鳳仙花汁子繪得十指蔻丹。素日的窄袖短襖一應換作顏色豔麗的大袖羅裙,鴉鬓霧鬟牡丹冠,花钿翠環金步搖。大伯母恨鐵不成鋼的憂急眼神裏,慣于昂首闊步的巾帼女豪扭腰墊步走得好不艱辛。那時的燕大當家不過蘿蔔頭般大小,躲在一旁擠眉弄眼笑得樂不可支。擦身而過時,睚眦必報的母夜叉出手如電,揪着他的臉狠狠揉一把,以示洩憤。

燕嘯猶記得當日四姐姐穿的那條百幅裙,上頭開着石榴花,雞血石般奪人心魄的紅,潋潋滟滟連作一片,如煙似霧般罩在袖口裙角,單遠遠瞥一眼,便足以叫人銘記燕家四小姐的飛揚神采。

終究,花無百日紅,是誰把流年暗偷換,再鮮豔的石榴花亦擋不住時光無情,精致的衫裙轉眼蒙塵破碎,穿裙的人還未曾收斂起性子等來月老牽就的姻緣,便跟随阖府女眷一同橫劍自戮。到如今,昔日香火鼎盛的月老祠也難逃落魄,桌案上手執紅線的月老快叫積年塵土蒙得看不清眉目。昔時捂着臉滾在地上哭鬧不止的霸道少爺,而今……呃……燕嘯想,他八成同月老犯沖,否則,怎麽每回來都這麽灰頭土臉?

罷了罷了,不提其他,時也命也,歲月不過一把冰冷冷的殺豬刀。

幾聲低喝,紛亂的腳步聲在廟門前轉向,而後漸行漸遠,慢慢聽不見聲響。

“走了?”警覺地豎起耳朵再三确認,燕嘯收斂情緒,率先自供桌底下鑽出。

洛雲放低低嗯了一聲,再三環視四周:“不能大意。”

燕嘯站到祠堂門前向外探頭,仔細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巷口,輕手輕腳地掩上大門,回頭看見倚着供桌桌腿跌坐的洛雲放,眉頭深陷。

一路突圍混戰,兩人都添了傷,尤其洛雲放,一身墨黑色的衣袍幾乎被血水浸透:“要盡快出城。”

他原本白皙的面孔失了血色,隐隐透出幾分青灰,唇色也有些發白。

看他倚着桌角慢慢坐下還不忘挺直腰杆的無事模樣,燕嘯眉頭皺得更深,出城須得天亮之後,城門開啓。臨進城前,洛雲放在外頭預留了些人手。只要出得城門,找齊人馬,回屏州不是難事。難就難在天明之前這幾個時辰,黑衣人追擊不成,必然要折返搜尋,況且……黑衣人勢在必得,攻勢泰半都是沖着洛雲放去的。洛雲放臉上掩飾得很好,可是方才在供桌底下,他刻意留心過,腰間、腋下、左腿、右臂,四處重傷,必須得找大夫醫治:“那些人什麽來路?”

久無香火的小廟荒廢得比燕家祠堂更甚,怕點起火堆引人注目,燕嘯找了半天,才在桌底下翻出小半截點剩的白燭。就着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的火光,洛雲放掏出随身的金創藥,撕開衣袖,把藥粉灑向血肉模糊的傷口:“我大伯的人。”

啧……這世間喲……

早在兩年前,拿下青雀城後,随着桓徽帝一聲“少年英豪”的嘉獎,洛雲放一鳴驚人。他那點家底随之就被好事者翻了個底朝天。幼年喪母本就可憐,才剛死了爹就帶着幼弟匆忙離京,趕赴千裏之外那個誰都不肯去的屏州。再結合屏州軍連連大勝後洛家上下不聲不響的漠然态度,大宅門裏混了大半輩子的精明人們早就在肚子裏編起一個又一個惡伯父與乖侄兒的悲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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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長得好就是到哪兒都占便宜,容貌俊美的洛大公子在京都貴婦圈裏都快被傳成境遇凄慘忍辱負重的小白花兒了,博取的眼淚一籮筐一籮筐的,攢起來能讓大梁一刻不停下三月暴雨,卻沒見誰為胡子拉碴的燕大當家喊過一聲屈。人比人呀……燕嘯想死的心都生了不止一回。

衆說紛纭得再精彩,洛家和洛雲放不開口,也只是子虛烏有的話本子,誰也不敢攔了洛家大爺的轎子,當面斥問他是否苛待了侄子。

如今洛雲放直認不諱,那就不一樣了。我的個天爺,啧啧啧……燕嘯兩眼都冒了光,眼前滿滿是田師爺假模假式抽着大煙,搖頭晃腦故作慈悲的做作模樣:“斯文人喲……啧,仗義每多屠狗輩,最是負心讀書人吶。”

老田每每念叨這一句,總把話音拉得漫長,神情譏諷,嘴角冷笑,不陰不陽地嘆兩聲,才從舌尖上把個“吶”字彈出,話底下的不屑和鄙薄片刻間活靈活現躍然眼前。

真真是,侯門深深深幾許呀……

他瞪得眼珠子都要落下來,洛雲放轉頭睨了一眼,複又低頭往腿上撒藥。曲起的膝蓋在朦胧暗影間不住輕顫,握着藥瓶的手卻依舊平穩:“我是在京城待不住,所以才去了屏州。這你知道。”

先前擡杠時一口一個“洛大人,你放着好好的天子腳下不待,不是別有所圖就是混不下去”,眼下人家坦坦蕩蕩地說出來,燕嘯反覺得有些張不開嘴:“我從前是瞎說,你別在意。你是知道我的,我這人哪兒都好,這臉這腰這腎這腿,是吧?就嘴上沒個把門的……”

邊說邊殷勤地湊過來,二話不說拿了他手裏的藥瓶,仔仔細細為他清理傷口。

洛雲放由得他去,阖上眼緩緩放松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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