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後來,老田和老葉讓我接手管事,我叫人多留意洛家。”燭火明明滅滅,照得彼此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一如這如煙的往事,蒙上了歲月的塵沙,總以為早已泛黃作古,擡手拂拭才發現,卻依舊歷歷在目鮮亮如昨,叫人哪怕臉皮厚過了城牆,字字句句啓口傾訴時,終免不了臉紅羞怯,心如擂鼓。
那時距離洛家大公子哭着喊着要習武的年頭已然過去了很久,他的母親、當日帶着他來護國公府做客的洛二夫人溘然病逝,洛家二爺自此消沉,洛家主事人慢慢自長房二房分權變為長房一家獨大。
從京城傳來的消息零零碎碎,只說洛公子當真摒棄家傳走上了武将的路子,功夫應當不錯,進了五城兵馬司。過些年又傳來消息,洛家二爺重病而逝。
他面上不顯,照舊同田師爺嘻嘻哈哈,說起洛家長房的大小姐,那位原本說好要同他二伯家五哥成親的花容月貌,後來被送進宮,現在成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洛妃娘娘。洛家人吶,真是……念書人的骨頭果然不硬朗,牆頭草一樣,風往哪邊吹就往哪頭倒,水晶心肝玻璃心,再伶俐不過。心裏卻止不住湧上一陣酸疼,兜兜轉轉,他和他都成了一樣,父母雙亡。
誰曾想,這頭的眼淚還沒醞釀起來,那邊空缺許久的新督軍人選卻冷不丁定了下來。只道老天自來待他不薄,竟原來如此夠義氣,直接把人給他送到了眼跟前。已然是綠林中一方諸侯的嘯然寨燕大當家既激動且興奮,焦躁激蕩寝食難安,就差沒有三更半夜蹲到房頂上去嚎兩聲。直到督軍府後院卧房,洛雲放送了他一劍,一劑見效,專治各種春情蕩漾。
他把往事颠七倒八娓娓道來。洛雲放的臉隐在燭光背後,始終不吭一聲。
燕嘯伸手拉拉他的衣擺:“你學武是因為我們家的事?是吧?是吧?是吧?”
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極了幼時抱在懷間的小狗,濕漉漉地盯着他的眼猛瞧,天真又執拗。連珠炮似的追問更迫得他連連狼狽後退,冷面冷心的洛督軍咬牙瞪眼:“關你什麽事?”
這眉梢,這眼角,這緊緊抿成一線的嘴唇,依舊仍是那個在大人們高談闊論時被他逼到牆根裏的黑衣孩童。不過這一次,神情鎮定的人換成了燕嘯。席地而坐的男人自來給他三分顏色就能開染坊,好心情地摸着下巴,一錘定音:“就算不是全因為我們燕家,十成裏也占了三四分。看不出來啊雲妹妹,也想着重整山河,保家護國?啧啧,難怪洛家容不下你。”
“天亮了,走吧。”洛雲放死也不會搭他這話茬,狠狠抿了抿嘴,臉上頓時又是一片波瀾不驚。旋身留給他一道颀長背影,連眼風都不屑掃過來,伸手拉開門扉,邁步向外走。
“哎,這我家!你說走就走?列祖列宗瞧着呢……”看他走人,燕嘯忙不疊起身跟上,嘴裏念念有詞,“還當你變性子了。說你兩句就不搭理人,還跟小時候似的……”
他追着他絮絮叨叨跨步出門,話音落下,剩餘半截抱怨戛然而止。
屋外風聲呼嘯,枯樹夜鴉星子寥落,凄冷月光映照一地斷井殘垣。沉寂了二十年的護國公府,今夜客似雲來。
黑巾覆面,緊身短打,約略十餘人,靜悄悄站立月下,只望了一眼,森然殺氣便叫人不由得兩腿顫栗。他們手中兵器不一,長兵短刃清一色幽幽泛一絲妖異的藍,江湖刺客代代相傳的标準打扮。就好比綠林大豪脖子上少一根大金鏈就缺三分氣勢,刺客殺手臉上不蒙一塊黑帕,出門都不好意思同人打招呼。
“喲,稀客。”眸光一動,燕嘯再度擡腳,慢悠悠站到已然拔劍出鞘的洛雲放身邊,“你猜他們是沖着誰來的?”
洛雲放持劍肅立,來人亦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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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嘯自說自話慣了,不以為意地環顧四周:“這地兒鬧鬼,沒事少來。我們家長輩脾氣都不好,萬一沖撞了列位,我可管不了。依我看,你們還是趕緊走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各位英雄,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抱拳一拱手,牽起洛雲放的衣袖,徑直就要走人。
洛雲放站立不動:“你走。”
他似渾然不覺此刻肅殺氣息,回頭皺眉嗔了他一眼:“說什麽呢?咱們還得趕路回屏州,走了這些天,你那個寶貝弟弟不定哭成了什麽樣。”
“少廢話!”洛雲放沉臉斷喝。治軍嚴苛的洛督軍臉上總繃得嚴肅,口氣如此粗暴卻是少見,“趕緊走,別礙手礙腳。”
“那我可走了?”
作勢起步要往高牆邊,面上微風拂動,黑衣人泛藍的利刃裹挾着風聲劈到面前。
燕嘯急急扭身躲避,格擋間不忘回頭抱屈:“你看,是他們不讓我走。”
那邊廂,洛雲放早已經與黑衣人戰到了一處。
刀光冷冽劍影揮灑,招招暗藏殺機。
洛雲放是多年苦練的身手,秋水劍劃開一片銀白,劍光過處撩起亂紅無數。來人亦是有心而來,有人負傷退下,轉眼就又再有人遞補而上。輪番進擊,步步緊逼,一心要置人死地。
轉瞬數招,饒洛雲放劍術精妙,怎奈黑衣人勢如潮水,一時竟也被糾纏得脫身不得。衣袖翻飛間,幾乎被森寒的利刃籠罩得望不清身影。
燕嘯這邊也是僵持不下,一面招架一面趁隙觑探,面色愈顯凝重:“你們是誰派來的?說話!”
兵刃相撞,回答的他依舊是險險擦過臉頰的凜冽刀鋒。
且戰且退,不一刻兩人背脊相貼,團團被黑衣人包圍在了中央。
“到底是誰、誰他媽的這麽毒?”燕大當家成長于山野之間,單論武藝身手,比起真正的練家子來終究是粗糙了。同黑衣人幾番對招,慢慢已落了下風。
洛雲放收劍回身為他擋下一招:“仇家。”聲調黯啞,臉色陰沉得仿佛能滴下水來。雙拳難敵四手,苦戰之下,連從小就經名師指點的他也有些氣息不穩。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能屈能伸方是真英雄。寥寥對話之間,二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有了默契。舉目四顧,月華傾瀉,白慘慘映出一地血色。高牆上人影憧憧,點點藍光閃爍,是同樣被塗抹了劇毒的箭尖。
竟連弓箭手都預先埋伏好了,燕嘯心頭倏然一沉,咬牙攔下對方一擊,扭頭問洛雲放:“什麽仇家?”
“死仇 。”洛雲放劍光大綻,立時又是數聲哀嚎。燕嘯待要再問,卻見他猛然回頭,劍尖反轉,劈手斬落一名刺客,左手一把抓住燕嘯的手腕,“少廢話,走!”
箭如飛雨,殺機四伏。燕嘯緊随其後不敢大意,倉皇前沖時,恰望見他挺身在前,挽劍如花,将一柄秋水長劍舞得密不透風,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晴光,勾挑點刺,恍如游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