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九戎那邊如今是蕭太後母子倆得意了。老首領剛死那陣,那邊也是腥風血雨。後廷裏,除了蕭太後那娘們兒,老首領原先還留下個叫羽姬的美人,聽說長得也不賴,後來和老首領的兄弟修王爺有點說不清。啧啧啧啧,哥哥才剛死呢,做兄弟的就把小嫂子弄上手了,啧啧啧啧……這種事,你說說……怎麽就輪不到我呢?”
要能輪到你,你就什麽都不顧日日酒池肉林,醉卧美人膝了是吧?
洛雲放睜眼,五指微張。燕大當家袒露的胸膛上霎時五道鮮明的紅印。
燕嘯“嘶——”一聲倒吸一口涼氣:“哎喲,你輕點、輕點……”
複又忙不疊收攏臂膀,低頭探問:“怎麽了?哪兒疼?”
洛雲放閉起眼:“說點別的。”
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後宅事,督軍府裏剝蒜的廚娘都不及他嘴碎。
燕嘯為難地撓頭:“沒別的。”
他挑眉,手指內摳又要用力,便聽得他音調委屈:“老田就跟我說這些。”
小老道當年在道觀裏就不學好,一根三寸不爛之舌蒙了不少深宅內院的虔誠信婦,走東竄西聽的盡是家長裏短,最愛講小姨娘爬牆老太爺扒灰的所謂“人間真情”。
“……”身正言直的洛大公子止不住長長嘆氣。
燕嘯拍拍他的肩膀:“老田人挺好的。”
真的挺好。老國公爺在路邊遇見他時,俗名田懸的田師爺已被道觀趕了出來,支着個破破爛爛的小卦攤,身無分文,足足四天沒吃飯,眼看就要餓死。國公爺見之不忍,差人送了他一個饅頭,他便說國公爺于他有救命之恩,當終此一生傾力相報,硬是死乞白賴一路跟着回了府。
府內幕僚人才濟濟,他那點看相擺風水的伎倆上不了臺面,也沒人指着他能辦成什麽事,權當養個閑人。他也不見外,繼續頂着張道貌岸然的真人面孔成天往人家後宅裏鑽。但凡有好吃好喝,總能見他蹿在頭一個。
燕嘯時常在前院祖父的書房外見到他。幕僚們羽扇綸巾高談闊論,一句話裏頭能摻三四個典故。小老道彼時就已練就一副尖嘴猴腮的猥瑣尊榮,支着尖瘦的下巴,半天也插不進他們的話題裏。無奈地搖搖頭,抓抓身上松松垮垮的舊道袍,一手大煙杆子,一手兜着個巴掌大的紫砂壺,沿着牆根溜溜達達地閑逛。擡頭望見燕嘯,便舉着煙杆招呼:“喲,小少爺剛下學?廚房新做的桂花糕,來嘗嘗?”笑容燦爛。
不等他邁開步,膀大腰圓的奶娘早早擋在了身前,迫不及待拽着燕嘯的胳膊往前走:“甭理他!什麽人吶,東游西晃沒個正經。咱們好好的哥兒可千萬不能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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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調不大也不小,剛好叫那邊的落魄道士聽個正着。瞧見正回過頭看他的燕嘯,卻又忙不疊揚起臉來,依舊一張和煦溫暖的笑臉,殷勤沖他揮手。
這麽個沒臉沒皮沒本事的人,危難關頭挺身而出,把他從禁軍的刀尖下搶了出來。一路護他周全,一手将他帶大,如師如友,亦兄亦父。
一飯之恩,終此一生,傾力相報。
燕嘯垂頭往他汩汩冒血的傷口處又倒了些藥粉:“老田說大話騙人騙了大半輩子,只這一回,紮紮實實,說到做到。”
不知是疼的還是其他,洛雲放眉尖蹙起,好一陣不再說話。
他便擔憂他又要睡着,面孔湊近了看去,卻見他兩眼瞧着地上的燭火,怔怔出神:“呵,心疼我了?這就心疼了?那我再跟你說說燕斐他親大哥……年歲身量都和我相仿,那年搬出府的護國公小公子屍身其實是他……”
他巴不得他心疼才好。心疼就親一口呗,咱要求不高,腮幫子上就行。你若還想再有別的地兒,咱也不含糊。
“閉嘴。”滔滔不絕的話語連同那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轉瞬就被冷冷截斷,洛雲放雙目如炬,看向廟門外,“有人。”
風聲蕭索,隐隐約約,窸窣之聲。
燕嘯立時變了臉色。
洛雲放抓起長刀作勢起身。身形未動,卻被牢牢按住。
“我來。”唇角邊的笑意杳然無蹤,燕嘯迅速起身,一腳踩滅地上的燭火,一手提刀,另一手卻把洛雲放攔在身後,“你有傷。”
重傷未愈,若再勉力拼殺,洛雲放的右手就別想要了。
洛雲放猶自不肯,剛才還笑吟吟的男人此刻卻異常固執,左臂舒展,直直攔在他跟前。光影蒙昧,依稀斑駁,照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燕嘯抿着嘴,下颌收緊,周身殺氣缭繞,方才的慵懶神态再不見一絲一毫。洛雲放緊了緊手中的刀。心間陡然跳出一個念頭——
他……果然是生氣的。
即使大聲笑着、說着、罵着,又雜七雜八講了那麽多無聊又狗血的惡俗事,言語舉止仿佛絲毫不曾透出半分異樣,這位西北道上誰都奈何他不得的燕大當家,心裏分明是憋着氣的。
出身草莽,武藝不精,搏殺中非但不能提供助力,更要連累深陷殺陣的同伴不得不出手相護,以至周身受創。如同一手将他帶大的田師爺一樣,說話要多不要臉就有多不要臉的燕嘯,心底裏實則是最重臉面的。親眼目睹過合族滅頂的血腥慘象,護國公一脈碩果僅存的獨苗寧願自己倒下,也不想再眼睜睜看旁人因自己受累而無能為力。
腳步聲漸密,由遠及近,落腳輕微,聽來雖只是一小隊人馬,卻整齊利落,足見訓練有素。
“小心。”再度看一眼橫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洛雲放後退半步,低聲提醒。
燕嘯點頭,雙目平視,仍緊緊盯着眼前合攏的廟門。
距離廟門外三步遠,腳步聲音戛然而止。
破廟久疏香火,更無人打理,木制的廟門早在風吹雨打中腐壞開裂,相對合攏的兩扇門板間漏出約莫半指的縫隙。外頭應是黎明将近的時刻,自昏暗的室內向外望去,只見得縫隙間綽約流瀉一片銀白光芒,卻叫人分辨不清是天光抑或來人手中冰冷的刀刃。
敵不動我不動,門檻內外寂然無聲。靜可聞落針之聲的沉抑氣氛裏,洛雲放放緩氣息,輕易不敢挪動分毫。
“沙沙”的腳步聲再起,一步步踏到門前,不再刻意掩飾,對方已然肆無忌憚。
“篤、篤、篤”三聲響,叩在單薄的門板上,一如敲擊在彼此心頭。
長刀緩緩出鞘,洛雲放收攏五指,把刀柄握了再握。
恰在此刻,燕嘯猝然回頭:“咱們兩個,總得有一個活着回去。”
似有意若無意,許是恰好,許是無心,他溫軟的雙唇淺淺擦過他的面頰,炙燙的呼吸全數噴落在敏感的耳尖。
兩人靠得太近,倉促之間,他尚來不及紅臉,高懸的心髒便因他托孤般的悲怆話語而猛然一沉。長刀斜斜向下,極細微的一顫過後,洛雲放默默吐氣:“別想把事情都推給我一人。”
屏州尚要人主持大局,靈州陣地還需鞏固,青州未複,武王關未收,他和他,仍有漫漫長路需得上下求索。所以,絕不能,不能死在這裏。
晦暗混沌的夜色裏響起低低的一聲笑。燕嘯明明再未回頭,短短的話語落在洛雲放耳中,卻似乎比方才更緊密:“你也是。”
一聲咳嗽打破沉寂,緊接着一聲又一聲,隔着腐朽的門板,咳嗽聲仿佛無休無止,聽得讓人不住揪心。好一會兒,一道沙啞的聲音才透過門板縫隙艱難傳來:“洛督軍、燕當家,十三冒昧打擾,可否入內一敘?”
寥寥數語,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猛咳。
京城裏身染沉疴的有不少,既是藥罐子又兄弟排行十三的,洛雲放能想起只有一個,剛好,那一個同身邊的某人還有些不為人知的牽扯。
真是,無巧,不成書。
視線不由自主轉向燕嘯,挑眉等着他的回答。
燕嘯眼中亦透出幾分思索,臉上風雲變幻,随即落下手,扭頭沖他眨眼:“我就說,姚家的十三是個聰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