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同一天不作妖就渾身不舒坦的燕大當家比,洛大公子真真是個聽話的好病人,讓吃藥就吃藥,讓休息就休息,大夫千叮咛萬囑咐不可下地,他便安安靜靜倚在床頭。若非手臂上纏着厚厚的布條,繃着臉垂眼看書的洛雲放同昔時別無二致。

燕嘯眼看着他把一碗黑褐色藥汁喝得涓滴不剩,遞過手巾又眉開眼笑地從懷裏掏出一顆饴糖。

洛雲放頓了頓,在他堅持不懈的眼神下,低頭含下。

撚了撚尚溫熱的手指尖,燕嘯笑得比室外的春光更燦爛。

那邊洛督軍看過來的目光微微有些深,燕大當家便頗識時務地收斂了眉目,勾勾嘴角,坐在床沿上同他說起這段時日來的種種事務。

落雁城太平無事,胖胖的知州大人貌似又開始相信起田師爺那道他命定封侯拜相的卦,打定主意要抱牢他們這兩根尚不算粗的大腿。他在屏州官場打滾的年月長,上上下下摸得一清二楚。上一回倪文亮的事也是他特地報的信。有他在倒是省了不少後顧之憂。識時務者為俊傑吶,混官場都混成人精的知州大人最明白不過這道理。

想到前些天知州大人還曾親自上門探望,白白胖胖的大臉上一雙綠豆小眼滴溜溜轉個不停。洛雲放斟酌着,要不要告訴燕嘯,知州大人是如何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地暗示,自家有一雙貌若天仙的姐妹花。

青雀城經由樓先生一番治理,漸漸有些百廢待興的跡象。開年後,樓先生命人捉了幾個聲名在外的綠林大盜,開堂過審,枭首示衆。敲山震虎之下,城中地下賭莊收斂不少,巡城兵衛也不再似先前般渎職懈怠。

燕嘯道:“我打算過一陣讓樓先生去趟孤鹜城。”

洛雲放點點頭,他和燕嘯畢竟都是武将,文治武功總有偏頗,治理地方的事需要心思細膩思量周全的人。樓先生是個精明的,況且,一看便知,來歷不凡。

燕嘯也不隐瞞,樓先生本就是昔日護國公帳下謀士,百萬軍士尚且能籌謀調遣,整治區區一座青雀城內的宵小蟊賊,着實不在話下:“當年我們家确實勢頭太盛,樓先生他們留在西北,也是不想太招眼。”

洛雲放稍一思索,心下了然,當日整個西北四洲皆只知護國公而不知梁家天子,燕家在屏州埋幾顆暗棋以防萬一也是人之常情。二十年前燕嘯能上得龍吟山被葉鬥天收養,想必是樓先生從中引線的緣故。燕嘯手中那些用以刺探、通傳訊息的酒館産業,應當也是燕家當年經營起來的。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先帝要誅燕家,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不該是那般手段……

燕嘯擺弄着床邊的書冊說:“不提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扯出一個線頭,就得揪出一堆盤根錯節的陳年老賬。

洛雲放配合着轉了話頭:“孤鹜城如何?”

“還好,燕斐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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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州失守,青州危急,九戎那邊號稱“天生帥才”的戚将軍氣得不輕,領軍二十萬,屯守青州要塞,只待冰消雪融,就要揮劍南下。最遲今年盛夏,兩家必要在青州邊界有場惡戰。如今是休戰養息的時候,大軍回退孤鹜城,剛好補給休整。燕斐是跟在燕嘯屁股後頭長大的,要錢要命不要臉的本事學得十成十,雖然在女人的事上常犯渾,打起仗來,燕嘯倒是對他挺放心。

鐘越回來時,提起燕二當家的用兵也是贊不絕口。洛雲放心中暗笑,燕家出來的,哪個是不會打仗的?

視線起起落落,最後凝到燕嘯那張剛毅方正的臉上。雖然匆匆洗漱過,下巴上濃密的胡渣尚未來得及打理,眼下一團濃重的烏青。洛雲放傷重養病,燕嘯就把所有事務都全盤接手了過去。他們去京城這段時日,積了不少事。那日燕嘯把他送回督軍府,據說連夜就帶人往靈州巡視去了。方才他說的那些,洛雲放早已見過軍報,只是終究不及燕嘯說得細致。

他應是剛剛回轉落雁城,就一路直奔了督軍府,鬓角邊上殘存幾許未幹的汗漬。的确是難為了他。軍務雜務瑣碎龐雜,偏牽一發動全身,一個不慎便要起禍端,幹系重大,可謂舉步維艱。洛雲放之前坐鎮孤鹜城,此間種種艱難深有體悟。外人只知燕嘯山匪出身,便理所當然将他看作粗魯莽夫。殊不知五大三粗的燕大當家心眼可多得很,單看他獨自一人就能把屏州靈州兩地料理妥當,便可見手段高超。洛雲放眉梢微動,看向燕嘯的目光不覺就柔了一分。

燕嘯自始至終留意着他臉上神色,見狀,唇畔弧度更深,任憑他眸光掃過,口中不停,滔滔不絕地說着各項瑣事。

話題兜兜轉轉,從屏州到靈州,又從靈州邊境之地黑鷹堡回轉屏州落雁城內的督軍府。外頭事情都不錯,你這督軍府裏也該再規整規整,瞧瞧,堂堂洛家小少爺都跑廚房煎藥去了,底下的小厮下人丫鬟管事們都幹什麽吃的?洛雲瀾才多大?最要緊是念書,怎麽能一天到晚地在自家哥哥的床邊轉悠呢?幸虧我來得及時,趕忙把藥碗接了,這剛熬好的湯藥多紮手,燙傷了怎麽辦?你家洛小弟以後還要不要寫字了?

院外頭糯米團子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猶在耳邊,振聾發聩,都快傳出三條街。這頭以大欺小的那誰居然還能臉部紅心不跳地說着“我是為了雲瀾好”、“小孩子家家招人疼”的鬼話。所謂颠倒黑白,所謂混淆是非,所謂翻手雲覆手雨,不外如是。将才是誰感念着燕當家才幹了得來着?呸!分明唯恐天下不亂。這等人,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放到君王身側,活脫脫禍國殃民的奸佞讒臣一個。

武王關的城牆倘有燕大當家臉皮一半厚就好,還怕甚的九戎來犯?洛雲放斂目凝神,深吸一口氣,堪堪撐住一張波瀾不驚的臉:“如此說來,我還得同燕當家道聲謝。”

“那怎麽敢當?”燕大當家從善如流,大手一揮,渾然不覺他話中怒氣,“能記得我疼他的這份心就好。”

可疼可疼了,不信去把你家弟弟找來,問問他,心頭可還悶得發疼?唔,糯米團子哭天抹淚的小模樣是挺好玩兒的。

洛雲放明明白白看透他眼中戲谑,深沉剔透的眼中隐隐透出幾分冷光:“他是我弟弟。”

雖年幼,雖稚嫩,雖頑劣,終還是他弟弟,随他倉皇離京,跟他颠沛流離,在彼此相顧無言時會小心翼翼提及背詩給他聽,皺着眉頭顫悠悠把藥碗送到他嘴邊,睜大眼盯着他把苦藥全數喝下,方才長舒一口氣,咧開嘴笑眯眯沖他點頭的弟弟。

燕嘯乖順颔首:“我記着呢。倒是你,有親弟弟在跟前,那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表弟就別多想。”

他驚訝,他淡笑。一室明朗春光,透過雕花格窗能望見枝頭初綻的嫣粉桃花。洛雲放恍然大悟,原來,絮絮叨叨這麽多,繞來繞去,只為這一句。

那夜姚十三帶來兩個消息。其一,洛家的死士已被姚家悉數料理;其二,洛雲放留在城外的人馬早在他倆剛一入城時就跟着洛府的人走了。

一好一壞,一悲一喜。

洛雲放留在城外的人馬是交給賀鳴統領的。

姚家十三頗周到,翌日清早親自送兩人出城,特特安排兩輛馬車随行,一輛供重傷的洛雲放乘用,另一輛裏丢着被綁縛住手腳的賀鳴。

燕嘯極擔憂的眼神下,洛雲放白着臉,靜靜往車內看一眼,扭頭不再理會。

回屏州後,賀鳴被軍法處置。幹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軍中嘩然,這還是一路跟着從京城來西北的舊人,同甘共苦風雨相随過的,依然這派冷硬手段。就是這麽冷的一個人,冷面冷心冷情。大營裏提起洛督軍,再面目猙獰殺氣四溢的軍漢都止不住把聲調壓低了再說話。

世人都借着這事贊屏州軍紀法嚴明,又道洛督軍鐵面無私,擔得起一方重任。卻唯獨這人,千裏迢迢跑來,費盡心思引他說話。唯獨他還記得,賀鳴除了是他身邊長随,更是他旁枝表弟。洛家人護短,他最護雲瀾。可面對那個總是笑眯眯跟着身後的表弟,他也是将他當做家人看待的。大義滅親四字說來何其簡單,真正到了落手時,才覺心頭如有萬鈞之重。

燕嘯生得極似燕家兒郎,人高馬大身形壯碩,唯獨一雙眼,像極燕夫人,光華宛轉,天生就帶三分笑,這般盈盈脈脈看過來,和煦溫暖,如同春日晴光。

他說:“別難過。”

看,滿天下都逼着屏州軍提早收複武王關。只有燕嘯想着要他別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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