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轉眼間我來到重蓮宮已經半月有餘。

今番從回憶裏托出,竟不知是什麽滋味,半個月過去,在鎖妖塔受的傷如今已恢複得七七八八。

蘇墨平時很少外出,偶爾出門,也必定是收集一些名貴藥材、珍稀器物之類的。大部分時間都獨自一人悶在隐竹軒裏面鑽研修行,偶爾我端了茶進去會撞見他提着狼毫對着宣紙凝神沉思,容色淡淡,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于陳立淵這檔子事,如今想來,只怕我于他左右不過一個幻影,然,這份欠了陸子昂的人情卻仍是實打實的欠着,至今在我心裏糾結成了一塊落不下的頑石,巋然不動,正如我當年在仆勾山上種下的執念。

說來說去,他如今生死不知的情形到底與我有幾分脫不開的幹系,自己沉悶了有些日子,但這樣終究不是辦法。

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裹了被子獨自一人坐在榻上,望着天花板愣愣地整日發呆,心上翻江倒海只覺得酸澀澀地疼,那些模糊的幸福終究不是我的。

也永遠不可能屬于我。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幻夢的塵風裏,荒寂無人的土地上,青衣落落,笑意淺淺,陸子昂的那雙眼睛永遠是歷經風塵的滄桑溫和,以及飽經憂患後的沉穩寧靜。

乍一看到那雙眼睛,我會感覺到所有的夢魇消失不見,就如同那是他猛然回首,薄唇輕啓,吐出的幾個字她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夢裏我想撲上前去拽住他的手,卻戛然發現自己握住的只是一片模糊的青色衣角……

這樣子的夢不只做了多少次,反反複複糾纏,然而我道不出原因。

琮玉來探望我的時候,我特地向他詢問了一番,他當時神色似乎震了震,在我威逼利誘之下最後丢下一句:“大概是陸子昂要回來了吧。”

我心中一跳,愣愣道:“什麽回來?陳立淵到現在還是半死不活,他哪門子回來?”

琮玉皺眉,神色複雜的看我一眼,見我是果真茫然,搖了搖頭道:“這卻也說不好,依我看,只怕你這夢是要預示什麽。”

我依舊茫然,沖他眨了眨眼,“你能不能說詳細一點。”

琮玉凝神輕嘆口氣,道:“你不是一直想救陳立淵嗎?先把這樁事了了吧,之後你大概就能明白了。”

我咬牙切齒的在心下詛咒他一番,道:“你就繼續賣你的關子吧,你不告訴我我去問蘇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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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玉輕笑一聲,道:“你只管去問,他那人口風緊,說起賣關子未必比我差。”

我哼了一聲。

我不得不承認蘇墨是個口風緊的。

譬如我之前每天一大早跑去隐竹軒問他什麽時候去凡界,他每次的回答都是:“你的傷調養好了嗎?唔,還沒有吧,現在機緣未到,等你恢複了我們再動身。”

誠然,救人如赴水火,那三樣東西又不是市攤上的便宜貨想要随時有,畢竟有一定機緣才能遇到,他這話說的有道理。

但關鍵是,機緣也不是坐在家裏等出來的吧。

再者說,我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絕不會妨礙趕路了。

所以,這樁事拖到現在,半個月我仍未抽出時間到凡間去。

這廂眼風裏望見采碧端了壺茶,大老遠向我擠出一個笑容便急匆匆奔我殺過來了,我隔了老遠望見,那茶壺上青花瓷的彩釉明晃晃刺我的眼。

跑是跑不掉了,我雖然曉得溜之大吉,但俗話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我暗自給自己打氣,挺直了脊背笑吟吟迎了上去。

采碧直踱到我跟前,将茶壺往我面前一舉,微笑道:“方才在隐竹軒,宮主接過那茶盞只淡淡瞟了一眼,直接就把整壺賞了我喝了。”

我心裏咯噔一聲,雙腿瞬間癱軟。

乖乖,蘇墨果真不是把省油的燈。

“你……喝了?”

我試圖穿越茶壺打量她的神色,卻見她陰恻恻微笑道:“我哪有那麽好的福氣,只有幸嘗了一口,宮主說,剩下的就賞給你了。”

我瞬間石化,僵在原地,茶壺在我面前懸着,我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該接還是不接。

可憐我那一大把精良食鹽。

半個時辰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捂着喉嚨拼命的向水池裏咳嗽,采碧同情的遞了一杯清水給我,我眼淚汪汪的看了她一眼,回身繼續咳嗽。

好不容易擺脫了精良食鹽的折磨,我顧不得儀容,一口氣灌了兩大壺清水下去,這才感覺好過了些。

我問采碧道:“宮主呢?我看他剛才像是出門了?”

采碧本來頗愉快的在一旁看我熱鬧,經我這麽一問頓時沒了興致,恹恹道:“他趕去魔界了。”

我訝然道:“魔界?”

采碧說起這個似乎極是義憤填膺,忿忿道:“你來的時間不長,大概不知道。聽說魔族那個護法妫娥喜歡咱們宮主,每次只要見到宮主必定有一番糾纏。這次宮主去魔界取安魂香,她免不了又是一番糾纏,”說着面露擔憂,唉聲嘆氣道,“也不知道宮主此去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回來。”

我聽了略微有些詫異,道:“安魂香?那不是魔族的聖物嗎?宮主要那個作甚?”

采碧索性往池塘邊一坐,托着腮道:“我怎麽知道,大概是給主顧準備的吧。”

我推測極有可能,只是什麽樣的主顧至于用得上安魂香這樣高檔次的服務設備?

采碧說完了還繼續不停地念叨:“那個妫娥真是招人讨厭,明知道宮主已經有了心上人還死攪蠻纏,宮主不願意傷了妖魔兩界的情分。”

我在心底回憶着那日在蜀山上見到妫娥的情景,那是張難得美豔的臉,在蘇墨面前竟也把持不住,心裏不禁生出幾番感慨來,随口問道:“他二人有何瓜葛?”

“還能有什麽?”采碧幽幽道,這才将原委說與我聽了。

我聽了不免又生出一番感慨來,唏噓不已。

原來這樁事還要從一百年前說起。

當初仙魔大戰開展的正激烈,彼時妫娥還不是什麽護法,修為尚淺,不過也已經算得上是少女英傑,乃是魔族年輕一代奉若明珠的佼佼者。

這等領軍人物卻由于那一戰中魔族合族的慘敗得以應劫,據說當時是為了救魔族的族長正好被天帝一道天雷劈中,踉踉跄跄直接跌下了雲頭。

索性天帝宅心仁厚,出手并未下殺招,又見挺身迎上來的是魔族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心生善念在最後關頭将法力收了一收。

然而即便他将法力收了一收,妫娥還是被打的掉下界來。

魔族人慌亂不及兼顧不說,卻說這妫娥是真的會掉,一頭竟栽歪到了妖界。

是妖界原本也不打緊,偏偏正好落在重蓮宮門口。

據采碧講,那時候她還剛剛認識蘇墨剛剛來重蓮宮當差,對一些片段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唯一清楚的是,那時候蘇墨剛剛經歷情傷,全身修為散個幹淨,偶然見到妫娥倒在家門口竟心生憐意,将她帶回重蓮宮裏調養。

接下來發生的采碧不說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果然不出我所料,妫娥睜眼後見面前坐着個又溫柔又好看的白衣美少年,一顆芳心瞬間怦動了。

那麽一張臉,着實太容易惹桃花。

而且關鍵是,大抵是因為蘇墨剛剛經歷了感情的創傷,待人竟格外的溫柔體貼。

于是妫娥這顆芳心徹底進入了沉醉狀态。

并從此沉醉了将近一百年。

怎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蘇墨心尖上那個人到底不是她妫娥,這個癡纏的夢遲早要醒,而且必定會有人因此痛苦。

痛苦的當然是妫娥。

在我看來,妫娥以為蘇墨照顧自己是因為喜歡自己,殊不知蘇墨對她只是盡同道之誼罷了。

真不知道九重天上讓蘇墨傾心的那個姑娘是何等樣的絕代佳人,妫娥的容貌是極美的,想來那姑娘是贏在了氣質。

九重天上的仙子,又怎麽可能沒有氣質。

我暗罵自己糊塗。

怪不得當初蘇墨不願意插手蜀山那樁事,原來是自覺在感情上對妫娥有欠缺。

今次去取安魂香,想必并不是那麽順利。

我唏噓的嘆了口氣,打了個哈欠,道:“那個,他今天要是不回來我就不負責做飯了啊,你願意吃什麽自己弄吧。”

聽完這樁事,我本該暗自嘲笑蘇墨這樁桃花的,心裏卻莫名奇妙的厭煩起來。

我起身将茶盞草草地收拾一番,一瞬間對滿院景物失去了興致,回軒雨閣安心躺着去了。

夕陽轉眼就已經鋪上了天邊,我仰面躺在軒雨閣的雕花大床上,說不出的煩躁無聊。

這十五天來,我始終平靜無波的心境被采碧一席話吹出了漣漪。

今天這是怎麽了,不就是聽了蘇墨一顆桃花嗎。

按捺住煩悶的心情,我琢磨着極有可能是在鎖妖塔折了修為,性子竟越發像小孩子了。遂平心靜氣打坐片刻,怎奈外頭那只雲雀喳喳喳個不停,擾得我無法安心入眠。

我掂量着蘇墨在魔界須得和那妫娥多糾纏幾日,因而兩三天內約莫回不了重蓮宮,不如趁着機會去凡界溜達溜達,散散我這十五天未平靜的心。

于是乎我拿定主意,到汲音閣采碧耳邊知會了一聲,采碧猛地見我撞進來又聽我說要去凡界,正要有所反應,我當然不容她反應,徑自捏了口訣掠出了重蓮宮。

到了凡界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夜色分外幽暗,華燈初上,鬧市上人來人往,叫賣的吆喝聲不絕于耳。

街邊小攤上各色各樣的手工藝品,有老婆婆小姑娘頭上戴的珍珠簪子,富貴公子哥手裏拿的描金扇子,鄰家小妹手腕上套的明玉镯子……

我偶爾分神往小攤上瞟個一眼兩眼,然而實在沒什麽收獲,眼風下意識過處看見的淨是些年輕男子的衣飾,掂量着蘇墨大概不會喜好這種市攤上的便宜貨,想想便作罷了。

他那一身上下随便一樣都不是在凡界找得着的。

忽然看到左手邊攤位上一串珠花做的甚是精巧,挺合我意,送給采碧做人情不錯,便急急忙忙擠了過去想問個價錢。

我因分心琢磨着,未留意身邊各色人等的動态,恍恍惚惚在街上忽然不知被誰拉住了衣袖,且直接被人拖到了幽暗的巷子裏。

黑暗之中我只覺得握住我的那只手指節冰涼。

是那種身置幽冥地府般死寂寂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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