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我幼年的認知裏,那種繁華集市一角僻靜無人的幽暗小巷往往容易發生一些激動人心的事情。
譬如某個富貴人家的漂亮小姐在一個月朗風切的夜晚,在小巷裏與一位翩翩公子哥悠然相會:又或是依舊一個富貴人家的漂亮小姐,在小巷裏遭到強盜劫持,這時便會冒出一個翩翩少俠拔刀相助見義勇為英雄救美,從而促生一段姻緣。
上述這一段乃是我聽琮玉在樹下對我唠叨了一百年的戲本橋段,聽着聽着摸索出的一條不為人知的規律。
可見僻靜小巷裏總有一些美妙的故事,尤其是夜晚的僻靜小巷。
然,聽故事到底還只是聽故事,真正落到自己頭上卻顯然不是那麽美妙了。
我記起上次自己身上發生有關僻靜小巷的事,還是在上蜀山之前,蘇墨拿了林凝素的佩劍來找我,三令五申跟我強調什麽不許和陳立淵有肌膚之親,這麽荒唐的要求我居然還是不得不答應,并且在上蜀山之後很快交上了黴運。
可見這小巷裏的事于我委實沒什麽好處。
果然,這一次又交上了黴運。
我被那只冰涼的手拽着,對方一直不肯松開我,由于不清楚對方來歷,我也只好像随着他走,雖沒有出聲呼救。
穿過流動的人群,借着月色,我隐約看清對方全身籠罩在一襲黑色的寬大鬥篷之下,背影纖細,個字似乎并不是很高。他拽着我往前走,背對着我,我始終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那只手涼的不正常。
這種不正常絕對不是我誇大其詞,記得在蜀山上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我曾經被蘇墨握緊了手,蘇墨手指的溫度涼薄得恰到好處,感受起來極其舒适,清涼如水。
而眼下拽着我這位,說句不甚動聽的話,有點像是屍體僵化後肌膚的溫度。
我百忙中擡頭望了望天,月黑風高。
唔,看來今天不适合出門。
誠然,我不是富貴人家的漂亮小姐,對方也不是什麽翩翩公子哥,所以我被他拖到小巷裏的時候,他警惕的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沒人留意這裏才“噌”的一聲抽出一把寒光泠泠的短刃,刀尖寒氣森森直抵我頸部。
我心底暗罵一句,帶着百年道行居然連對方是誰都沒搞清楚就叫人劫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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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刻若要脫身原本并不困難,只是看對方方才穿越人群時身法變幻難測,似乎并不是尋常凡人,是以我懷着一顆探知求索的心問道:“呃,這位仁兄,你将我帶到這裏,不知你我又何仇怨?”
對方轉過頭來,利刃的寒芒映射下,我終于看清了他那張臉。
黛眉輕鎖,眸似琉璃,膚色看不出什麽血色,卻在蒼白中透着清麗。
這個人,竟是個眉眼皆可入畫的女子。
我輕咳一聲,改口道:“這位姑娘,你我有何仇怨,因何将我劫持至此?”
那女子一雙眸子好似堅冰,将利刃向上移了移,冷冷道:“你是重蓮宮的人?”
我訝然看向她,點了點頭。
這位果然不是普通人,我現在忍不住開始猜想她是從哪裏開始跟蹤我的。
總該不至于是重蓮宮門口吧。
對方咬了咬嘴唇,輕輕道:“蘇墨呢?”
我又訝然一句:“你認得他?”
對方搖了搖頭,淡淡道:“我找他做生意。”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做生意,只是這張面皮生得甚好,有什麽可勾畫的?
她冷淡地偏過頭,淡淡道:“這個不用你管,帶我去見他。”
我端詳她一陣,心下卻犯了嘀咕,看這樣子這女子絕不像是妖界的人,而且顯然也不知道重蓮宮的位置,恐怕對蘇墨也僅僅是有所耳聞。
不如我诓她一诓。
我微笑道:“姑娘莫非不知道,蘇宮主向來只做妖界人的生意?”
對方茫然搖頭,喃喃道:“這怎麽可能,朔雪明明告訴我,蘇墨誰的生意都可以做的。”
乖乖,畢竟還是小姑娘,不如我熟谙世道。
我見套出一個人名,便再接再厲道:“這怎麽不可能,天下什麽事都有個例外。莫非改日仙界的天王老子下來了他也要出來接客?”
這一句話其實說的沒什麽技術含量,但委實打擊到對方了。
我仔細觀察她的神色,她似乎在心中計較着得失,目光有些茫然,見我絲毫沒有妥協也沒有驚訝,淡淡道:“今天太晚了,我帶你找個地方住下,明天立即啓程。”
“你真的要去?說了不會接你這份生意的。”我不肯放棄。
她冷冷瞟了我一眼道:“朔雪是不會騙我的,你不用想怎麽诓我。”
“朔雪是誰?”我随口問道。
我不認為她會告訴我,但她沉默片刻後居然開口了,“他是妖界的護法。”
我竟不知道。
我嘆了口氣,看出這女子內心有執念不肯輕易放下,尋常人只怕是攔不住她。
我擡頭微笑道:“把刀拿開吧,我對你興趣很濃厚,暫時不會逃開的。”
她愣了愣,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将刀從我脖子上拿開,冷若冰霜的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神色。
我們很快找了一家客棧住下。
令我訝異的是,她要了兩間房。
那個女子倒也沒有在如何難為于我,只不過在我房間外面下了一層禁制。
我眯起眼睛一瞅,居然是久違的佛光。
我沖她眨巴眨巴眼睛,她在房門外向我揮了揮手。
勝利告別的模樣。而且她的房間就在我隔壁。
我擔憂的看了看并不甚嚴密的隔音效果不佳的牆壁,心下盤算着需要多長時間能沖破禁制。
才到重蓮宮半個月,我就要給蘇墨丢臉,這也委實太不像樣了些。
我氣憤地踢翻了凳子。
那女子在隔壁聽到動靜輕笑一聲,道:“我聽朔雪說,前些日子蘇墨為了救一個小妖竟然出手拆了蜀山的鎖妖塔,又折損了修為渡靈力給那小妖,”她有意無意頓了頓,道,“真不知道會不會哪一天他會連性命都賠進去。”
我胸腔裏不知哪裏來的一股憤怒,朝着那面牆冷冷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她似乎極是好笑,幽幽道:“是嗎?是不是胡說只有你知道了。”
我忽然平靜下來,冷笑道:“你不是要找我們宮主做生意嗎?現在這般得罪我,莫非不怕我暗中加害于你?”
她淡淡道:“我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夜色寂靜無聲。
我屛了呼吸,竟微微一顫,道:“你說什麽?”
她在那邊沉默了許久,就在我以為它不想要說話了的時候忽然低聲開口,聲音像午夜開放的昙花,寂靜而優雅:“你們不是想要一顆經血淚淬洗的琴心嗎?我有。”
腦海中轟隆一聲,剎那間晨光漫天,我呆愣在原地無法言語。
“琴心、劍靈、碧瑤淚。”
這三件奇珍的名字已經牢牢印刻在我腦海之中,這十五天心心念念從未敢稍有忘懷,今天在凡界這件小客棧裏猛然聽說可以得到一件,我竟連喜悅都忘了,愣怔在原地。
對方也一直沉默沒有說話,我在心裏默默衡量了一下,發現完全可以考慮,畢竟不過是一樁生意,即便她不是妖界的人因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如此計較一番,我輕咳一聲,冷靜的道:“你想我們怎麽幫你?”
對方明顯了解我的軟肋,早已想好了答案,道:“我只要一張絕美的人皮。”
我心裏咯噔一聲,壓抑着驚詫,道:“你是說,整張的人皮?”
“不錯。”對方很肯定。
“不可能。”我沉湎了許久,堅定道。
到了這個時候,我若是還猜不出她的目的,就真的是給蘇墨丢臉了。
我終于明白為什麽她只将自己罩在一身黑鬥篷裏面,原因無它,完全是因為,她是鬼界的人。
所謂鬼界,無非是收留一些帶着執念留在人間不肯投胎往生的孤魂野鬼,這些人或是留戀時間,或是畏懼輪回,整日逃避幽冥司鬼差的捉拿,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是真正的人不人、鬼不鬼。
世人皆有生死,唯有魂魄不滅,是以有投胎往生之道,一世壽終,魂魄便離體,然卻有魂靈因貪、嗔、癡、怨、畏等原故留戀今生,不肯跳入輪回。是以每每有人過世後留怨靈于世間。
這些魂魄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集體,就是今日所說的鬼界。
這個女子大概就是靠心中執念獲得了超凡的力量,之後逃脫了幽冥司的追殺,流落凡界成了孤魂野鬼。
就是現在這副模樣。
她見不得陽光,是比妖魔還晦暗的所在,而且沒有實在的形體。
我暗自責怪自己。剛剛進店的時候應該借着燈光看看她有沒有影子。
倘若我猜得不錯,她來找蘇墨應該是為了得到一張人皮,讓她能在陽光下正常的生活。只要有了一張人皮,就能享有正常人的能力,但是她們沒有流動的血液以及支撐身體的經絡和五髒六腑。
說白了就是四肢百骸都是空心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張人皮是真貨。
倘若真這樣做了,就等于給了她一張還陽符,附帶着還蒙過了鬼差的眼睛。
這真是一筆劃算的生意,當然,我指的是對于這個陌生的女子。
然而這樁生意于蘇墨卻是大大的不利。
首先一整張的人皮,哦對,她還說要絕色人皮,那就更不好找,其次,真如她所願,那蘇墨就是徹頭徹尾的攪了幽冥司辦案,必定會引起幽冥司和妖界之間的不和,于蘇墨以及整個重蓮宮的安危更是大大不利。
我不能就這樣應下來。
我曾聽琮玉說,被幽冥司的鬼差纏上是一件極端恐怖的事,他們會讓被追殺的人真正認識到什麽叫陰魂不散。
我已經為蘇墨帶來了很多麻煩,絕對不能再的寸進尺了。
哪怕是不救陳立淵,我也不能把蘇墨往死路上推。
欠陳立淵的是我,而不是他。
打定了主意,我心裏出奇的平靜,淡淡道:“你以為天底下只有你有琴心嗎?我不會答應你的。”
隔壁似乎極為驚訝,道:“你這麽有把握?”
我笑道:“我朝顏自認為算不得什麽有情有義之輩,卻還識得好歹。在重蓮宮待的這些日子我也想過很多,你說的沒錯,蘇墨他為了我闖了蜀山折了修為,我便更加不能再連累于他。如今是我想要你這顆琴心,卻不是蘇墨想要。所以我不能代替他做決定,但是我卻有決定權。這樁生意做下來會有什麽後果你我心知肚明,蘇墨也心知肚明,那個朔雪想必亦如是,既然如此,他打的什麽算盤我也能猜個差不多,”我略有些疲倦,卻依舊保持着聲調的清晰,“我不會讓你如願的,蘇墨也不會。”
隔壁似乎已經提前進入了驚訝階段,此刻如我所料不錯應該正在發呆。
其實我自己也很驚訝今天怎麽會破天荒說了這麽多。
蘇煙說的沒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被他這樣眷顧,原因是什麽我卻也不清楚,隐約覺得自己應該是知道的,然,細究起來卻只有一片酸澀的茫然。
我趁機跳将起來,輕輕閉上眼,直奔門口那道佛光遍布的禁止沖了過去。
不論如何,都不能放棄逃脫的希望。
我口中輕聲呢喃,聽見自己的心在苦笑:“蘇墨,你若聽到我這番話,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他大概又會撐着額頭似笑非笑瞧着我道:“明明一把年紀了,說話卻意氣得像個小孩子。”
真是奇怪,生死關頭,那過往種種忽然如此清晰。
我恍惚中朝着那道金光直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