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空中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洋洋灑灑,仿佛要将繁華覆盡。

“這是我降生時母親命人做給我的玉佩,天地間僅此一枚,代表我對你的忠心,段瀾裳,我絕不負你。”

他說這話時,始終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她笑了,接過他手上的玉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只覺得那個珏字雕工甚好,其餘也沒什麽特殊,擡眼道:“多謝。”

他深深凝視她:“日後若是需要我,就拿這個。”

她不解,迎上他溫柔的雙眸,道:“為何是日後?即便日後我需要見你,卻上何處去尋你?”

他輕吸口氣,道:“我有些要緊事,不能立刻來接你。我已經在山下看中一所房屋,你暫且住下,一個月內我必然能夠回歸,到時候再敘。”

她抿出一絲笑:“我等你。”

這一等卻仿佛過了一個輪回。

冷香萦繞,他用力擁緊她,神色在飛雪中複雜難辨,撫弄她青絲的手指隐隐透着蒼白。

……

隐竹軒裏缭繞的青煙漸漸消散,琉璃盞中半滿的苦茶已經涼透,我無心再飲,無聊的玩弄着茶盞,撐着額頭聽段瀾裳繼續講道:“我那個時候,年少懵懂,不谙世事,覺得上蒼既已奪走了我的父親,奪走了我的家,就終該還我一個寧靜的未來,我從未奢求什麽,它卻連我這一點小小的奢求都不給滿足。”

她的眼睛在燭光下放射着幽幽的光亮,繼續道:“可我如今才曉得,人世苦短。生死有命,緣殊在天。”

我因見不得她這般悲傷,安慰道:“從前命運縱然苦些,然上天中有好生之德,你還可以有新的一個開始。”

另一邊蘇墨将人皮上下翻了一翻,接口道:“哪有那麽容易,叫她抛卻前塵往事就等于再活一次。”

我被他噎了一句,心裏甚是不痛快,道:“一個凡人,你還教她如何?又不能像你一樣整天做些離經叛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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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才發覺方才有關采碧那幾句口角留下的不快,過了這許久莫名其妙我竟還在生氣,我究竟什麽時候開始這樣斤斤計較了?

離經叛道?明知這四個字是他的痛處,我卻仍是要戳中它,竟是真的和他鬥氣麽?

蘇墨停下手裏的活,揚起眉毛輕飄飄掃我一眼,口中淡淡道:“有些事情,當它發生的時候,你已無力改變。”

我心頭一顫,他神情卻有些模糊,一雙墨眸幽深幽深的。

我待要再說什麽,卻見蘇墨将眉毛揚了揚,淡淡道:“之後發生了什麽變故?”

段瀾裳默然片刻,繼續道:“那日之後,我獨自一人回到暨城時,一切卻已經晚了。”

“那天在山岡上,遠遠的看見暨城方向濃煙滾滾,心已涼了一半。等我趕到那裏時,母親已經去了。”她悲傷地緊閉上眼,我一時不知如何安慰,蘇墨輕輕道:“控制一下情緒,安魂香燃着的時候不宜有劇烈的情緒波動,否則容易走火入魔。”

“整座暨城都被殺了個幹淨,火光沖天,哭聲彌漫了整個城市,我不知該往何處去,連母親的屍體甚至都來不及掩埋,就被一群逃命的人擠到了城門處,這才知道,領導屠城的是慕容炎,與小王爺合謀……”

而且慕容炎有個兒子,他叫慕容珏。

我如受電擊,禁不住站起身,失聲道:“怎麽可以是他!”再瞧段瀾裳,她一張臉始終慘白着。

這才是這個故事最悲情的地方。

其實早該猜到的,只可惜當時的段瀾裳在情感上迷失,而我這個聽衆又始終是一心投入,竟不曾猜忌。

唯有蘇墨,那神情安靜自然,仿佛什麽事都不曾令他有半分震驚,纖纖瑩指下彩光飛舞,瞧不見半點疏忽。

後面就很好猜了,事實也的确如此,段瀾裳找人苦練劍術,用七年光陰,終于練就一身絕代劍術,扮做戲子刺殺慕容珏,卻沒有成功。

“我母親沒了,家也沒了,什麽都沒了,他騙走了我的心,他說不負我,卻終究負了我,你無法想象我面對母親焦爛不堪的屍體時那種悲痛欲絕,她那雙眼睛裏的絕望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她聲音是顫抖的,我幾乎不忍心聽下去。

“我曾經問他為什麽選在離暨城那麽遠的地方相聚,居然天真的去相信他是喜愛梅花的,後來才明白,他只是憐憫我,誘我出城只是不想讓我死在那裏,可是,國仇家恨,我又如何能忘?”

戲臺之上,她努力使自己的每一個唱腔聽上去平穩,每踏一步盡求鎮定安然,冷劍從袖中揮出那個瞬間,她其實想了很多很多,腦海中轉過千萬個念頭,然而那個瞬間太短暫,只容思考,卻不容改變抉擇。

劍鋒偏了,侍衛的劍利落地刺入她的心髒,她的劍尖甚至沒有碰觸到慕容珏的一片衣角一截青絲。

她痛楚地呻吟一聲,聽到自己胸前有什麽“啪——”地一聲掉落在地,她想要伸手去檢,胸腔劇烈的疼痛,她甚至能看到紅色的液體不斷向外湧出。

仿佛用盡全身氣力,她擡起目光,剎那間座上的慕容珏神色劇變。

他依舊一襲紫衣,手腕上紅繩的顏色很是刺眼,修長的手指握起那枚玉佩,那動作俨然與多年前他拾起紅繩時一樣,隔了短短七載光陰,此刻的他卻是面色瞬間蒼白,雙手顫抖,幾乎拿捏不穩。

周圍再沒有聲音,他迅速俯下身,端詳她那妝容滿面的臉,顫抖着輕聲問:“你是……瀾裳?”

她無力應答,只蔓延開一絲苦笑。

彼時正值夕陽,血紅色染滿了天邊,赤色的雲翻滾着,她覺得有些刺眼,輕聲道:“能幫我擋一擋陽光嗎?”

他似乎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手中握着那枚染滿了她鮮血的玉佩,瘋狂的向四周喊:“救活她,我要你們救活她!”

四周的人們紛紛慌亂驚恐地退卻,然後他瘋了似的靠近她耳邊對她說:“瀾裳,你再堅持一下,他們會就好你的。”

她搖了搖頭,卻無力再說話,眩暈之中只出神的望着那張近在咫尺的、她日日說恨、其實魂牽夢萦的臉,她恍惚地記起那日飛雪之中,他瘋狂的帶着她在梅林中飛奔,歡笑着站定,梅樹下他用熾熱的唇深深吻着她,那股熱烈似乎能燃盡四肢百骸,連雪花都變得暖了起來。

無力再說一字半句,視線裏紫衣烏發的人影漸漸模糊,他溫柔的說着什麽,她卻再也聽不到,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相隔一個天涯。

她忽然好想笑,七年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口口聲聲說國恨家仇,卻終究抵不過情絲一縷。

若讓我說,這段情來得莫名奇妙,去得亦是莫名其妙,一切都随着段瀾裳的香消玉殒不了了之,或許他慕容珏還記得這麽一點感情,但事已至此,無力回天。

就像她說的,一切都晚了。

他們把她吊在城樓上,原非慕容珏所願,可惜凡世裏的人們愚昧不堪,不相信因果,反而選擇相信吉利兇災,認定了那塊古拙的玉佩是不祥之物,殊不知那是令六界高人垂涎三尺夢寐以求的奇珍。

他失去了段瀾裳,比奇珍還要寶貴的所在。

人世,就是這樣可笑,可悲。

蘇墨忽然沉聲道:“朝顏,你去門外替我護法,只剩最後一步了。”

尚在回味中的我心中一驚,放下惆悵,轉頭看那只寂寞燃燒着的安魂香,此刻已只餘了半截,顯然是該到盡頭了,我應了一聲,轉身便往外走,才邁出幾步,到了隐竹軒門口原本清明的靈臺忽然浮起一絲迷惘,如同迷霧籠罩。

我探手扶住門框,感到眼前發黑,聽到自己弱弱的說了一句:“為什麽這些東西都晃來晃去的?”

身後蘇墨輕嘆一聲,從背後攬住我,垂睫道:“這安魂香終究魔氣太重,我不曾想到你會受影響。”

我掙了掙,低低道:“香快燒完了,你快抓緊時間吧,不用管我。不就是區區一點魔氣嗎?”

蘇墨輕笑道:“累了就歇歇吧,別硬挺着,我叫采碧照顧你。”

眼前飄過翠綠的人影,采碧扶過我,擔憂的道:“走,我扶你出去。”

我撫了撫額角,勉強揚起一個笑來:“這是什麽話?我可不是什麽都要靠別人幫忙,”說完咬緊牙關,硬是一聲不吭。

蘇墨沉聲道:“快出去,這不是耍小脾氣的時候。”

我瞪了他一眼,倔強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眉頭一皺,濃墨般的眼底掠過淺淺的無奈,嘆道:“你願意留着就留着,一會兒暈了回頭切莫怪我。”

晚風中寂靜得只有蟬鳴的聒噪。

我哼了一聲,一咬牙一跺腳,也不接受采碧的攙扶,一掀簾大踏步走了出去。

臨出門時聽到采碧在身後輕嘆道:“她這定然是委屈了,宮主你怎麽也不勸勸她?”

我豎起耳朵下意識聽着蘇墨什麽反應,卻聽他默然片刻,淡淡落下一句:“不用管,随她去。”

我義憤填膺,幹脆也不在門外守着,大踏步出了院門。此刻黎明的淡淡曙光已經塗抹了天邊的餘晖。

天色頗暗,我走的又急,一不留神竟與前方急步走來的一個人影撞了個滿懷。

我忍不住“啊”地一聲,邊後退邊道:“這位兄臺,實在對不起,這大晚上的沒開清路,您多包涵……”

面前的人立在原地,半晌沒吭聲,我見他毫無反應,擡眼望去,但見月華如水,面前男子銀衣烏發,胸口處卻被一片淡紅色染透,那片淡紅色此刻正漸漸放大着,緩緩浸透了銀色的長衫。

這張臉我卻沒見過。

我失聲道:“你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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