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拾陸

“金榜題名墨上新,今年依舊去年春。”

楊花漫漫灑入冬風,震天響的爆竹聲起此彼伏地響在金陵的街街巷巷,從西市的平民區到東市的權貴集中地,無不如此。

禦筆欽點的三甲聖旨一下,緊跟着保和殿內從晨起到入夜連擺燒尾、玉臺兩宴。一是拜謝君王、二是讓新科進士們在百官面前混個臉熟,更意為“燒去鯉魚尾,一躍登天臺”。歇上一日後,即是萬衆期待的狀元游街了。

為了這一日的到來,京中各處的小商販提前踩好點,備下一筐筐的香囊、羅帕與瓜果,就等着傾銷給熱情奔放的金陵姑娘們用以表達對新科狀元郎的愛慕之情。

登上出宮馬車,探花郎李諄憂心忡忡地對李嘉道:“我聽說那些販子備下的瓜果個個有我拳頭大小,你說我們要被砸死了怎生是好?”越說他越是惋惜:“你我這種國之棟梁,若是在登科之日被砸死豈不丢淨了我趙郡李氏的臉?“

“……”不用被砸死,你只要一說話就丢完你祖宗十八代的臉了!李嘉在玉臺宴上飲了兩杯清酒,宴還沒散人就蒙生了些睡意,此刻靠着枕頭假寐,聲音也朦朦胧胧的:“砸也只會砸死你。”

“啊?”李諄張圓了嘴,迷茫看着泰然自若的李嘉,锲而不舍地繼續騷擾:“為什麽啊?這不對呀,你我一同游街……”

李嘉阖起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略橫了橫,李諄瞬間閉上嘴,不敢再說話。

外頭有人輕敲了敲車壁:“李公子?”

李諄聽出那人的聲音,是跟在呂佩仁身邊的小厮元四,而李嘉明顯不願開口,自覺接過話問:“何事?”

“我家公子看狀元郎似在宴上喝了不少,讓小人送來瓶解酒藥。”元四在外有條有理地一一說道:“此藥不須用水服下,入口即化,吃一粒路上便不會吐了。”

李諄哦了聲,不論李嘉願不願收,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呂佩仁好歹也是今次的榜眼。傾身剛要撩開簾子,一只手趕在他前頭伸了出去。

“多謝。”話依舊少得可憐,語氣也不見得多有誠意,瘦骨嶙峋的手立馬又縮了回去。

元四傻愣在原地,眼看着馬車漸行行遠,這這這,是李公子頭一回收自家公子的東西吧。

“我以為你不會收的。”李諄尴尬地替自己打了個圓場。

李嘉單手支着沉甸甸的腦袋,借着車內一點熒光,摩挲打量着手中的瓷瓶,半晌沒有情緒的聲音響起:“以前不會,現在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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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前的她僅是個微不足道的普通士子,今日之後的她,則已邁入了這個國家權力中心的第一步。狀元及第,按例最高封不過六品,翰林院今年已經滿員了,她最有可能的去處不是崇文館即是秘書省,擔個小小的校書郎。

“六郎,你別看六部與政事堂只是段區區百十步的路,可有的人窮盡一生也到不了終點。”開考前一夜祖父的話,此刻仍在李嘉腦中盤桓不散:“你真的要單憑你一人之力,在仕途中摸爬打滾嗎?”

“我想試一試……”她想看看自己在這條路上到底能走多遠,她想知道當年的謝家究竟是如何坍塌在這個權力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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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諄跨上高頭大馬,總算明白了李嘉昨晚話裏的意思。今上體諒新科狀元腿疾不便,特恩賜軟轎一頂,以示皇恩浩蕩。

呂佩仁一如既往的閑定自在,拍了拍李諄霎時垮下去的肩膀:“別羨慕,別嫉妒,左右有我陪李兄你一同挨砸呢。”

李諄拉起缰繩,沮喪無比:“你陪我,我也照樣要被砸啊!”睇了眼呂佩仁在馬上依舊風流倜傥的姿容,喉結幹澀地滾了滾:“呂兄……待會,你切記務必要離我遠一點啊!”

“……”

牽馬在前的元四耳朵一豎,嗖地從袖子裏抽出把小剪刀。哼!竟敢嫌棄我們家公子,待會給你馬屁股上紮一刀!

吉時一到,盛大華麗的游街隊伍從金光門行出,特意趕來瞻仰新科狀元風采的百姓頓時大失所望,噓聲一片。我果子都買了一筐,你他娘的就給我看這個?!

呂佩仁屈指收起袖上錦帕,含笑道:“看到沒,有李嘉在前,哪有會注意到我們?”

李諄默默看了眼他挂滿身的香囊錦帕,再看看幹幹淨淨一身的自己,一道黑線挂下,恰好路邊的議論聲傳入耳中:

“唉,探花郎看起來好心疼啊。要不我丢個榴蓮給他?”

“……”李諄頓時悲從中來,扭過臉去,再也不想看到呂佩仁這個僞君子了!

久經風浪的金陵百姓在一時挫敗後,很快振奮起來,開始采用各種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猜得到的手段“襲轎”,想要目睹狀頭的真容。更有甚者,試圖假裝暈倒攔住前路。

轎夫含淚:大嬸,你想看狀元郎的心情俺明白,但能別在俺身上亂摸嘛!都摸到了重點部位了啦!

轎子旁的護衛更是苦不堪言,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話說重一點兒,明兒就有人告上京兆府舉報你“恃強欺弱,言辭粗魯,素質低下。”後兩條在死要面子的梁國可是與猥亵婦女同等的重罪!

場面眼看混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轎夫忽似得了指令,齊齊停住了腳步。

禦街上的嘈雜吵鬧聲像被一只無形的手一分分壓下,随着轎簾的掀開,人們的心跳聲越來越大,緊張地盯着黑幽幽的轎門。倒在禦街中央的年輕姑娘,扶額做着弱不禁風樣,一邊充滿期待地偷偷仰起了頭……

清晨響晴的天,到了這個時候暗下了天色,半灰半白的雲朵遮去日晖,讓轎中的光線很差,差到她及其他人僅能瞧見那模糊的一撇緋色和一雙伏在膝上蒼白無色的手。

李嘉微微低下頭,濃黑的眸子裏映出那姑娘,平板而冷淡地開口:“《梁律》二篇十三條,哄亂鬧事者,視情節輕重,笞十至三十不等。”

“……”姑娘剎那驚呆了,反應過來擠了半天的淚水終于刷地下來了,嗚嗚嗚,狀元郎他好可怕!

“唉,我們的新狀頭一點都不可愛嘛。”金陵百姓整齊劃一地重重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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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李嘉料想的相差不離,不久之後吏部選試,她被分到了秘書省下的著作局,正六品上,著作佐郎。呂佩仁他過個幾年要回武昌鎮頂替他老子做土霸王,所以朝廷給他個千牛備身意思意思得了,他們三中官職最好的當屬李諄了,正七品軍器監丞。軍政軍政,有軍才有政,趙郡李氏之所以被其他四姓壓了這麽多年,便是軍中無将、朝中無相,看來他們是想把李諄往軍中培養了。

著作佐郎,李嘉将冊印看了兩三遍,手一卷收入袖中,官職低無所謂,一開始誰沒個新人期呢。秘書省看起來只是個編修國史的閑散部門,但卻直屬于制定政令的中書省,國政有個風吹草動還能逃出她的眼嗎?

秘書省內的兩個著作郎,一個在年前病退回老家含饴弄孫,一個也是近六十的高齡,字看不清、筆拿不穩,莫說修書,與他說個事都要吼上個大半天。實際意義上主事人是同為著作佐郎的高開。

國史一年一修、三年一定,從皇帝的一言一行到百官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什麽“某年某月某日,吏部尚書在上朝時開小差被陛下點名批評了”“禮部侍郎與鴻鹄寺卿為搶個歌女做小妾互毆致殘,被禦史臺連彈十三本。”之類之類的。

高開每日忙得連屁股朝哪個方向都不清楚。

李嘉一去,高佐郎幾欲抱着她喜極而泣。但一想這位新科狀頭不近人情的名聲,生生剎住動作,清着嗓子掩飾着自己的失态:“這個來了就好,就好。以後大家就是同僚了,好好相處。秘書省這種地方事不大,貴在精細,有什麽不懂的直接問前輩就好。”高佐郎忽然想起李嘉與自己同品同階,前輩這個詞用得似乎……不太妥?

那廂李嘉已拱手作揖,低低稱了個是。

高佐郎樂呵呵地擺手連稱不敢,心裏嘀咕,這個李嘉沒有看起來的那麽傲嘛。

秘書省的工作當真清閑到……讓李嘉感到了深深的寂寞,重要的繁瑣的工作高佐郎看在她是個新人,一來不好意思壓給她,二來也不放心。當了一個月的值,每日用不到兩個時辰,李嘉便已将一日裏應整理的書稿歸檔放好。剩下那大半日的時光,無所事事的她便從落滿灰塵的書庫裏翻出舊史來看。

不翻不知道,這一翻真叫她找出好些寶貝來。那些都是積壓在書庫最深處的前梁書籍,正史野史,滿滿一箱。雖在戰火的荼毒下有的已經殘破不全,但大體上保存得完整。百年歲月染黃了書本的紙張,卻沒磨去紙上字跡,一頁頁生動而形象地展現出在前梁“天可汗”與唯一的女帝武帝治下的盛世風光。

風土人情固然有趣,李嘉更感興趣的是梁末時期的一段野史,那段野史與現在的燕國有關,也與……蕭和權有關。

“柴氏刺河西節度使蕭翎,奪幡節、焚其宅、辱其妻女,自請封敕。帝震怒,斥柴氏為不仁不義之徒,征之,敗。”

再然後,安賊叛亂進軍中原,前梁元氣大傷,茍延殘喘數十年後,輝煌鼎盛的前梁皇朝逃不過每一個朝代的最終命運,終是分崩離析。在原來的版圖上,五國并起,其中之一即是柴氏燕國。

這個蕭翎,會不會與蕭和權有關……但若是蕭和權的祖輩,柴氏又怎會留他一族的性命,還封了他們蕭氏勳爵?如果蕭翎确實是蕭和權先祖,那麽柴氏發家起兵的資本,就是從蕭家掠過來的。

弱肉強食是亂世中的生存之道,柴氏做的錯卻也沒錯,這些不是李嘉在意的,李嘉想的是——蕭和權他知道這段歷史嗎?如果知道,那他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他,甘心嗎?

《羅織譜》裏稱,人皆有欲。欲便是貪戀,對權力的貪戀、對美色的貪戀、對金錢的貪戀等等。

蕭和權,他的野心又有多大呢?

李嘉扶着蠟燭沉思,沒意識到有個身影從門口逐步接近……

高開在李嘉背後站了一盞茶又站了一盞茶,等不下去了,這小子神游到有人捅她一刀不會知道吧?

“李嘉!”中氣十足的一聲吼。

李嘉倏地一抖,驚得險把蠟燭丢進了書堆裏,忍着燙抓了它回來:“嗯?”

高開看她吓成這樣,心裏那點不快被尴尬的笑容所取代:“吓到了?”

“嗯。”李嘉蹙眉。

“……”高開梗住了,他沒想到李嘉的反應這麽誠實,直接把他給自己找的臺階拆了……沒臺階就沒臺階吧,又不是第一天做官了,朝裏那些同僚們不就以拆對方臺階為了嘛,做完自我安慰,他道:“明兒起早上要提前一個時辰來加班,午後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加班?”這個詞對閑到頭上長草的李嘉倒是新鮮。

“嗯,明年是陛下的五十聖誕,要改元換號。陛下的意思是要挑個從沒有過的好年號,所以禮部讓我們來拟定,以便不與以前用過的沖突。”

真是個會折騰人的老混蛋,李嘉默默地點頭應下,将舊史一本本放回箱中。

高開望了一眼深口箱子,擺着八字步,咿咿呀呀地唱着他的花腔小調晃走了“成王敗寇一夕間,輸贏終成紙上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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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秘書省出來,時辰尚早,十二娘的馬車還沒到。李嘉稍稍估量了下,喚了個小厮找了輛馬車來,自己應能在十二娘出門前到家。

馬車駛入西市文街,李嘉想起十二娘近日有些咳嗽,便叫小厮折個彎拐去東頭的藥鋪子,買些川貝、雪梨回去也好給她熬些湯水,消消痰氣。

馬車一停,李嘉便撩開簾子,小厮忙殷勤道:“郎君何必自己下來?郎君要什麽,小人去買便是了。”

“不必了。”李嘉推手拒絕,自己挑的放心些。

挑完藥材,李嘉等着掌櫃稱好打包,目光漫不經心地從門外來去匆匆的行人瞥過,忽然凝在了某一點。那個身影子在熙攘的人群裏一閃即逝,李嘉以為自己看錯了,搖搖頭拎起藥包回去去找馬車。

出了藥鋪,輪椅停住片刻,李嘉轉着踏轉向了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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