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伍

燭淚滴盡,窗紗微白,沉香樓裏無處不遺留着香豔春情。

程媽媽呵欠不斷地開了門,預備去後廚用些早點。才一拐過樓梯角,迎面碰上了個人,險些被吓得滾下了樓去。胸脯直拍,程媽媽心有餘悸道:“我的兒啊,你這是要吓死媽媽呀?”綠豆小的一雙眼在她露出的胸前頸上瞄瞄,提着小手帕捂住嘴角:“怎起得這樣早?啧啧,看那小軍爺的身板,昨兒沒少折騰吧。”

春秀失魂落魄地倚在欄杆上,一臉欲說還休的糾結,半晌撲入程媽媽的懷中大哭:“媽媽!!他,他他……”春秀痛苦地捂住臉,直跺腳:“他是個繡花枕頭!他不行啊!”

“哈欠!”蕭和權揉着鼻尖,罵罵咧咧地提着馬桶給自己的愛馬燎原沖澡:“哪個小王八蛋在背後說小爺壞話?”舉手擡胳膊時,衣上飄來淡淡的胭脂味,渾身一僵,昨夜那不堪回首的的記憶重現眼前。

半掩半遮的輕紗、白花花的肌膚,紅豔刺眼的唇瓣、還有熏得他快嘔出來的濃郁脂粉味……

噩夢,絕對的噩夢!通體上下蹿過一道惡寒,蕭和權三下五除二把上衣剝了個精光,若不是顧忌到這裏是野外,他連褲子都想扒了。不顧燎原小馬駒的抗議,嘩啦,桶底朝天把自己澆了個幹淨。甩去臉上水珠,他狠狠将鐵桶砸到地上。

媽的!都是那小白眼狼的錯!

“咦,蕭哥你回來得好早呀。”消遣歸來的小夥伴在流霞河邊驚奇地發現了光着膀子的蕭和權,年紀大點的一個賊笑着勾過他的脖子:“大清早地沖什麽涼水澡呀?莫非昨晚那個春秀伺候得不夠好,自己消火?”

伺候都沒伺候,好個屁?!蕭和權心煩意亂地甩掉他的手:“不幹淨。”

“我說蕭少,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可不能和汴梁比,春秀那樣的就不錯了,風塵女子不能要求太高啊。”

他不是那個意思啊!!!!蕭和權心裏一片電閃雷鳴,他說不出口啊!在面對其他女子時他竟不由自主地李嘉那張慘白的死人臉和她身上經年不散的藥味!然後,然後他就……

衆人還欲打趣蕭和權,急促的鼓點聲驟然高亢響起,驚破了這個安谧微涼的西北清晨。

契丹人突襲潼關,全軍拔營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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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國,金陵,常府。

從午後起緊閉的偏堂門,終于在夜雪飄零時緩緩開啓,李嘉常年蒼白的臉龐從昏黃的燭火裏一點點顯映出來。外頭的李諄早等得心急如焚,生怕他那不講情面的舅公拿着大棒把李嘉哄出門外。此刻見門開了,和火燒尾巴似的蹿了過去:“怎麽樣,怎麽樣?沒事吧……哎呦!舅公你又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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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你舅公是山精鬼怪?會吃了你這同學?!”四十開外的中年人卷着書,兩撇短須厲聲數落着李諄:“心智不開,鈍性不改。你阿娘昨日還托我管教你,我看你是爛泥一塊,扶不上牆!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舅公,你給我留點面子成不?”李諄嗷嗷叫地左躲右閃,避到李嘉身邊問道:“你與我舅公說了些什麽?竟用了這麽久的功夫。”

“沒什麽。”李嘉将撲在膝頭的銀鼠灰氅抖開,披到肩上,微微側過身對常夢庭颔首道:“有勞常大人了。”

常夢庭拈着須模糊地哼了聲,李嘉心知所托之事大半是成了,天際雲頭壓得黑沉,雪花星子漸變成片片鵝毛。望望天色,算算十二娘差不多也該來接她了,便不多做逗留:“告辭了。”

李諄看得一頭霧水,見李嘉要走趕緊留人道:“這個點了,還走什麽?一同用了晚膳,我與你一同回國子監吧。”

不等李嘉婉拒,常夢庭一腳蹬在李諄小腿上,轉身往屋裏走:“沒煮飯,不留客。”

“……”李諄臉上五顏六色,好半會嗫嚅着對李嘉道:“我,我舅公,他腦子不好,你不要在意。”

“嗯,我知道。”李嘉無比淡定地認同道:“是不太好。”

李諄再次噎到了。

送走李嘉,李撓撓後腦勺原路返入常府。書房內常夢庭口中念念有詞,拈着個冊子來回踱步,一見李諄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麽?”忽地想起什麽喝道:“對了,你過來!

李諄心驚膽戰地一步步挨過去,哭喪着臉道:“舅、舅公,我家這一房就我一個獨苗。再打,打折了,香火可就斷了。”

“滿嘴胡謅,詩書禮儀被你吃進狗肚子裏去了!”常夢庭氣得胡須直吹,手高高揚起,停頓了下又落了下來,沒好氣道:“你回去告訴你阿娘,我是不會幫你讨個一官半職的,有本事自己去考功名,別和那些混賬世家子一樣,仗着祖宗家勢在朝廷裏混日子!”

李諄噢了聲,他不說,他本也打算過了十五就參加科舉,眼珠子瞟見常夢庭手中的冊子,按捺不住好奇問道:“舅公,李嘉找你到底是做什麽?”他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李嘉一個普通監生會有什麽求他這個參掌诏命的舅公的?

更稀奇的是,常夢庭在接了李嘉的拜帖後,居然讓他把人領進來了!

常夢庭掂了掂手裏厚實的冊子,沒有斥責李諄過重的好奇心,也沒有回他的,只哼笑了聲:“其他廢話不說,作為長輩我奉勸你一句,你離這個李嘉最好遠一點。”

李諄大駭:“為什麽?”

常夢庭陰氣十足地笑了笑,寒意深重:“與他為友,你日後免不了受其牽連;與他為敵……”看了一眼李諄,胡須一吹:“罷了,左右你都惹不起,滾去燙壺酒,咱舅笙兩喝一盅。明兒說不定我就要和陛下去打擂臺了。”

“公子,你說服了常大人?”十二娘指了指常府大門打了幾個手勢,邊挽起袖子掃去李嘉肩上雪花,

“嗯。”

抱着李嘉上了車後,十二娘偏着腦袋疑惑地看着她,李嘉咳去喉嚨裏的寒氣,淡淡的聲音從放下的簾子後傳出:“我只是,坦承了我的身份而已。”

十二娘握在手裏的缰繩,陡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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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中興三年二月,契丹與燕交戰于虎牢關外八屏山,兩軍勢均力敵,戰況一時膠着難解。孰料天有不測風雲,燕國押運糧草的軍隊夜遇天火,數萬石糧草付之一炬。而在去年,燕國剛剛經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旱情,國庫本就空虛。換而言之,再過不了幾天,虎牢關的燕國軍營內即将面臨無米下炊的生存難題。

大概上天覺着這種考驗還不足夠檢測出燕帝的心理承受能力,糧草不濟這一本被嚴令封殺的消息不胫而走,經過藝術加工和渲染,直接演變成了“啊,聽說燕軍後天只能喝稀飯啦。”“啊,聽說燕軍的廚子已經開始商量宰軍馬做糧食了。”

對士兵而言,手中的長槍與騎乘的戰馬,那是和自己老婆差不多重要的存在。出生入死的感情,并不比與同袍們的淺。這個消息一出來,登時在燕軍中激起了千層浪。

汴梁,相國寺內春蔭初萌,青黃兩色的枝葉結冠成蓋,篩碎薄薄春光,遮去樹下兩人面容。

“相爺,看來不出一個月,這場仗就快結束了。”

“是麽?”紫衣人負手眺望遠處,眸光犀利:“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哪。”

“再有個萬一,起碼蕭家那小子是逃不掉了。以他有勇無謀的沖動秉性,第一個帶頭鬧事的就會是他。那時即便他命大不死在契丹人手中,回來後也逃不了軍法處置。”

“這倒是。”權禹手壓花枝微微一笑。

“蕭哥!這事絕不能忍!”雙眼通紅的年輕士卒們湧到蕭和權帳內,胳膊上青筋一條條暴起:“誰要宰老子的馬,老子第一個拿他開刀,管他是契丹人還是自己人!”

蕭和權低頭握着長槍,沉默地一寸寸擦淨槍上血污。

“蕭哥你發話啊!”士兵急紅了眼,虎目裏淚花四濺:“這軍中做主只有你一個明白我們這些兄弟的,想想你的燎原,你舍得讓它下鍋?”

“這消息你們從何處得知的?”蕭和權慢慢擡起頭,深邃的眼眸裏冷光湛湛:“你們可曾親口聽過主帥、副帥或是軍師其中一人說過要以戰馬充糧?燕人沒打過來,我們倒先要窩裏反了!”

衆士兵面面相觑,有人吶吶道:“可,軍中糧食确實短缺了,這幾日的粥都快成清水了。吃不飽,怎麽打仗?”

“上戰場我就沒有想過要回去,”蕭和權口吻平靜,唇角輕勾:“要死大家死一塊,生死都是兄弟,黃泉路上也不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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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都以為燕軍要栽了個大跟頭時,意想不到的奇事來了,一向和氣生財的梁國和北邊一小國鬧紅了臉。梁國武昌節度使率大量兵馬向西北邊境集結。

軍中常言,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財大氣粗的梁國難得打回仗,簡直恨不得想在戰還沒打,先用山一般高的糧草砸垮對方的士氣。其實從效果上,梁帝他更願意用國庫裏黃澄澄的金條來閃瞎對方鄉下小國人的狗眼。

“陛下,忍住啊!”戶部尚書抱住梁帝的大腿流下兩行寬面條淚:“您不知道現在百姓們的仇富心态已經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了嘛?!”

梁國糧草啓程之日,一封密信從金陵國子監裏送出,在梁國押運官“正巧”路過虎牢關的前一日輾轉送到了燕軍中。

蕭和權打開信函,兩個端正的楷書躍然紙上:“截糧。”

三日後,梁國糧草被悍匪所截,梁帝不痛不癢地罵了幾聲,揮揮袖子:糧草都沒了,還打個毛線的仗啊。撤兵撤兵。

木已成舟,周叔再計較也為時已晚,但對李嘉的做法他仍有些不解:“公子,你即說動常大人給那小子送去糧草,為何不好人做的到底,提醒他小心權禹在暗中給他下的絆子呢?”好歹也讓那小子多欠點人情啊。

李嘉坐在一室春光內,堂前莺啼柳綠,花開似錦,她提筆在嶄新的白紙上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大字:“物競天擇。”

她能助蕭和權一時,助不了他一世。他與權禹的鬥争,歸根結底只能依靠他自己。如果他遲早死在權禹手上,那麽現在能“戰死”沙場,對他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日月長短一梭間,國子監內新生舊生一年年替換。中興五年,梁國誕生了史上最年輕的,年近十五歲的狀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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