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貳拾
李嘉并手相疊,折腰行了個國禮,不亢不卑地回道:“正是下官。”
靖王年三十五,容貌上比他的太子兄長更似梁帝,身量高挑卻因多年享于酒肉而稍是肥腴。他拈着細須暗中将李嘉通身打量了一遍,心裏墊了八分的底,細眼眯出個略顯刻意的平和笑容,虛虛一扶:“李先生高名本王久聞矣,今日得見,果然風采超然,清雅不凡。”扶到一半,驀然想起李嘉患有腿疾,攏唇咳了一聲對左右喝道:“還不快請李先生入座。”
啊,就這麽迅速地從李嘉進階到李先生了?有貓膩,有貓膩!李嘉不動聲色地斂衽又是一禮:“殿下謬贊。”方移坐到擺上的蒲團,綠色的官袍在地板上鋪成半個扇形,挺如青松。
李諄在宮宴時與靖王照過幾次面,半生不熟的兩人寒暄兩句,靖王拐了個彎将話題引到恭順靜聽的李嘉身上:“本王所言絕非虛言,先生才名蜚聲五國,九州之內,萬城之邦,先生的詩文處處得見吶。”
李嘉露出“惶恐”之态,謙讓道:“戲筆之作罷了,不登大雅之堂。”說着被自己酸得倒了胃口,我說王爺您明明就是個醉迷溫柔鄉的俗人,爪子一伸我就知道您狐貍尾巴有多長,咱就別藏着掖着了。
對于李嘉的恭謙,靖王滿意置于又有說不出的失望,傳聞中清高風雅的鐘隐居士也不過爾爾。前戲做夠了,靖王屏退了不相幹的人員,連李諄都被客客氣氣地請去喝出,獨留李嘉一人在堂中:“先生詞作本王仰慕已久,此番前來特求先生一筆墨寶。”
“王爺所命,嘉當從之。”李嘉答應得非常爽快,她腦子又不是和蕭和權同一個材質的,犯不着為了首詩詞得罪人家一位高權重的皇子。
“……”李嘉的大方反叫靖王意外了一下,因為李嘉的詞賦從來只寫給秦樓楚館或者行街走巷的伶人們,至于達官權貴沒一個能從李嘉讨過一個字:“先生當真?”
李嘉故作“詫異”地挑一挑眉:“下官何敢欺蒙王爺?”
也是,再有才他也不過是個沒背景的六品著作佐郎,捏死他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靖王滿意地看了眼李嘉,嗯,為人倒也識趣,略為思索又試着道:“以後數日內,若有人求先生筆墨,但願……”
“下官當婉拒之。”李嘉将靖王的心思揣摩得滴水不漏,得了,不就怕你的太子哥哥搶了你的風頭嘛。
靖王自是大喜過望,看着李嘉越發地順眼了,掌心在膝上輕拍了兩下道:“先生心思玲珑剔透,這秘書省必是呆不久了。”
李嘉只言未語,卻心領神會地淡然一笑。
寫詩寫詞是需要有感情基礎和靈感迸發的,靖王與李嘉約了三日後來取成品,便喜滋滋地告辭了。李嘉揖禮送他離開,靖王跨出門半步,忽地扭過頭來盯着李嘉道:“本王是不是在何處見過先生?”
李嘉眸色清明,澄澈如水:“殿下龍章鳳姿,下官若見過必不得忘。”頓了一頓:“殿下記錯了吧。”
“哦。”靖王又多看了兩眼李嘉,确定自己不曾在哪裏見過這樣一張病色如紙的臉龐:“約是本王記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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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走後,灌了一肚子茶水的李諄轉回到中堂,看李嘉雙手捧着杯清茶,靠在柱子上觀賞庭中松柏,搔耳挨過去:“靖王找你何事?”
李嘉飲了口茶,沖去胃部的不适感,拿起一卷空白稿紙遞給他:“你不是說向我請教詩詞麽?”
李諄呆呆接過:“這是?”
“歌功頌德,孝感動天,随便胡謅。”
李諄動一動腦子便明白過來,驚悚道:“他竟讓你捉刀代筆寫給陛下的壽誕賀詞?”這個靖王膽大包天了,這是欺君罔上啊!
李嘉抿唇不語,誰叫梁帝生的這幾個兒子全是走雞鬥狗的纨绔子弟呢?
李諄更擔心的是:“你替靖王寫了,若給太子知道了,麻煩可就大了。”
“無事。”因為太子已經在三天前找過她了,開玩笑,她連靖王都不敢得罪別說太子了,所以嘛……
李嘉不煩不惱地喝着茶,靜觀青天雲流:“所以,你要寫兩篇賀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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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興六年,是梁帝五十大壽,也是他老爹梁國太上皇的七十壽誕,故而這次的慶典舉辦得格外隆重。
中興五年冬至起便開始祭祖祭天、酬神迎新等一系列活動;朝內上下,無論官員大小,皆訂制了嶄新的禮服;延續前梁的宵禁傳統也被暫時取消,夜市燈火如晝……
在這普天同慶之時,有那麽幾個人不太高興,一個是入戶部起就號稱與國庫共存亡的戶部尚書,面對一日空過一日的國庫心如死灰,他默默地爬進箱子裏把自己關了起來,別人死活拽不出來。
李諄也是其中一個,眼看壽誕臨近,他咬禿了筆頭、寫幹了墨汁,愣是擠不出一個字。
李嘉其實也是不高興的,因為清晨家中便來個不速之客。
“哎喲,我的乖孫啊。你看你,瘦成這個鳥樣!”老人蹲在李嘉面前,指頭捏着李嘉的臉左右開弓,拉向兩邊:“我的心肝,我的寶貝,我的六郎哎!你是生生餓下來,等着叫老子我心疼嘛?”
“……”李嘉臉上為數不多的肉被心驚膽戰地拉成面“薄餅”,袖裏藏刀倏然抽出:“放……嗖!”
老人吓得往後大跳了一下,慌忙避開刀刃,以手掩面嘤嘤悲啼:“我的心肝兒,想我當初嘔心瀝血供你進學。而如今你考了狀元,登了進士,娶了那公主美嬌娘~便忘了人家……”
這種惡俗的臺詞也就這個臭老頭能說地如此流利順暢了,李嘉揉着發紅的腮:“老而不死是為賊!”
十二娘忍俊不禁将朝食擺上案幾,李嘉擺手示意自己不吃了,戴好幞頭,便要出門。
老人拈了塊胡餅大口嚼着,跟着李嘉身後嘟囔:“趕去投胎啊,看你這小身板,還不用朝食。啧啧,以後怎麽繁育子嗣?你是要叫我老李家斷子絕孫啊!!!你個不肖子孫!”
李嘉忍無可忍,拎起盤着柱子打盹的小白,冷酷道:“再跟過來,就讓你做它的朝食!”
“……”望着一丈長、杯口粗的小白,老人果斷地捂住嘴不嚎了,指縫裏蹦出幾個委屈的字眼:“小嘉嘉,你做了官就不可愛了。”
這個死老頭,到底是誰把他從廣陵放出來的?!
老人抽抽鼻頭,忽然怪叫一聲:“六郎啊,我看你還是別去上朝了。我算過了,今兒宜嫁娶,忌出行啊!”
這句話被李嘉不留戀地甩在了合上的門板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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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兒起就金吾不禁了,西市鬧了一宿,這個時辰街裏街外靜得僅聽得見這一道有規律的蹄音。空氣裏殘餘着沒消淨的雨水氣,混着泥土的腥味,透出絲絲涼意。
李嘉縮在車輛深處,掌着一點搖晃不止的燭火覽閱李諄做的詞賦。李諄與她是同科進士,真叫他認真做文章不在話下,只是此人玩心甚重,不拘禮法。所以寫起這種教條文章便格外敷衍與馬虎。
李嘉用銀鈎筆勾了幾處措辭上的不當與錯字,整體一掃,謄抄在潔淨的絹面上,應付太子與靖王當是足夠了。
從西市出來,入了京城主街,早起出入城的行人們将寧靜所打破。李嘉卷起文卷收入袖中,趁着僅剩的一小刻空閑補個覺。頭才靠上軟枕,嘶鳴一聲,來往行人們的吆喝聲漸漸消停下來。
李嘉捏了下眉心,疲倦地詢問了聲。
小厮驅使着馬匹避到一邊,張望了一番才回道:“郎君,似是城門處來隊官人。”
聖上壽誕,進城賀壽的地方官員與節度使數不勝數,李嘉并不奇怪,重新攏袖靠回去喃喃道:“等他們過去了,快點趕去皇城。”
“是嘞。”小厮清脆地應道,又“咦”了聲:“這些官人看起來不似我國人呀。”這句疑問已經傳不到閉上眼的李嘉耳中了。
以李嘉六品綠衣吏的身份,早朝她只得跪坐在宣政殿外瞅着前方那一排排綠衣紅袍,再遠點的紫袍金袋已經不在她的視線範圍內了,更遑論皇帝與朝臣們的讨論聲了。
一個字也聽不見,但就算聽不見,李嘉也能猜到他們的談話內容。無非是什麽地方排場擺得不夠大,要再砸銀子下去;又或是哪個宮殿該修得不夠華麗堂皇到閃瞎別國使節的眼,必須加緊修繕;諸如此類,煩不勝煩。
李嘉開着小差數着宣政殿上頭的琉璃瓦片,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二……
“宣燕國皇子與振國将軍入殿!”宦官尖細的唱聲越過排排人影,竄入李嘉耳中。
咦?!
漢白玉階上,立有一人,輕甲長束,猶如片片金鱗,爍爍生光;銀緞繞額托起一枚溫潤白玉,将那張冷峻面龐上的森厲化去幾分。
無劍無槍,他卻步步生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