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貳壹
蕭和權,李嘉默念着這個名字。
一別經年,此情此景再見,李嘉生了股自己也說不清的陌生感。少年器宇軒昂,如烈烈驕陽,一眼過去,那一身昭昭英氣竟叫人為之目眩。
李嘉維持着标準的上朝姿勢,挑起的眼睑慢慢垂了下來,玄色長靴經過她身邊時不易察覺地停頓須臾,複而往前。
理政殿內的說話聲時遠時近,李嘉零星捉到幾個字眼,大致是空泛的外交辭令,沒什麽營養。梁燕之間的關系正處在個緊張點,稍有不慎即會惡化,所以此番燕帝抵制住權禹的巨大壓力,遣了性格溫吞的柴旭做使者,從某個方面也想借此改善兩國岌岌可危的感情。
柴旭是沒問題,但又派來他們的軍中新貴是幾個意思?梁帝胡須揪掉了一把,瞅着蕭和權這尊煞神,費解啊費解。不管怎麽費解,場面上的架勢還是要做足的。
“誠意”滿滿的問候了柴旭他們這一路來的辛苦,梁帝笑呵呵地往禮部呈上的名單上一掃……
在隊伍後方百無聊賴的李嘉,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字怔了一怔,前頭的高佐郎拽一拽她的袍子,她方大夢初醒般地舉袖拜伏在地:“謹遵聖名。”掩在袖後的嘴角輕輕向下一扯。
陪同外使這個差事,為何會落到她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著作佐郎頭上,禮部和鴻鹄寺的官員難道集體告假陪老婆生孩子去了?
這個謎底沒有困擾她多久,下朝後李諄撇下他老爹,屁颠屁颠地奔過來,笑得賊眉鼠眼:“嘿,李嘉,怎麽樣,露臉了吧?”
原來是這小子……李嘉心下嘆息,不知是該罵他好,還是謝謝他好。在這個節骨眼上誰都不願與燕國人打交道,萬一出了纰漏,兩國翻了臉,自己就要被推出去當那只替罪羊頂包,欲言又止地看着李諄亢奮的小臉蛋,終是把話咽進了肚子裏。
默默前行一段,李嘉停下輪椅,轉頭看了眼理政殿,她忽而發問:“還有誰?”以李諄的腦子,他壓根想不到會借此事向禮部舉薦她。
李諄面色一僵,眼神左躲右閃,就是不敢看她。
李嘉斜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蕭和權吧。”
當日,李嘉一回著作局,鴻鹄寺的人捧着嶄新的官袍在那恭候着了。為了配合接待燕使這件高大洋氣上檔次的外事活動,李嘉的官制從六品一躍入了五品,官袍也從菜青色的綠袍升級成緋色長袍,佩上了裹有魚符的銀魚袋。大袖禮服,赤黑绲邊,将李嘉的膚色襯得更為白如新雪,映着灼灼緋衣,人也仿佛精神上許多。
綠袍,緋衣,李嘉撥弄着腰間的銀魚袋,還有多久她才能觸及到那一襲紫衣玉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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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及上皇的壽典設在十日後的正月初一,在這段空閑的日子裏,李嘉每日做得便是陪燕國使者們吃喝玩樂、玩樂吃喝。登過閱江樓、拜過靈谷寺,還要賞十裏秦淮豔景。李嘉由于行動不便,山上不去,樓不好登,大多時候捧着本書一個人留守原地。
“果真如和權所言,過了這麽多年,你還和以前一模一樣。”栖霞山下的落鳳亭裏陡然響起了第二個人的聲音。
李嘉卷起書,波瀾不驚地行了個禮:“殿下。”
柴旭揮揮手,撩開袍子在她身邊的欄杆上坐下:“老同學了,這麽客氣做什麽。”他的眼笑成兩彎月牙:“一個人在這不寂寞嗎?”
李嘉據實以告:“還好。”一連幾日的絲竹笙歌,難得這回功夫清靜片刻。
柴旭摸摸下巴:“我以為,和權不在,你會問一句呢。”
李嘉微微蹙眉,心裏頭有個小人高高地昂起脖子:他不在關我甚事啊!我才不會關心一個神經比小白還粗,皮比豬還厚,無德無行的浪蕩子!
柴旭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嘉清淡寡色的臉龐:“畢竟,當初你們感情還不錯。”
“不是!”李嘉生硬而飛快地否決了柴旭的話,聲音冷冷的:“我和他不熟。”
“哦……這樣啊。”柴旭遺憾地砸了下舌,唉,小和權聽着這話該多少傷心啊:“我看他挺挂念你的,一來金陵就丢下我,說去找什麽前梁将作大匠的後人要替你打個什麽東西。”
李嘉重新攤開握成卷的書,神情疏離:“殿下說笑了。下官與貴國的振國将軍僅有數面之緣,遠遠談不上感情不錯這四字。”
最後那一句,柴旭似是有剎那錯覺,這話怎麽有種咬牙切齒的味道在裏面?
……
當夜,梁國官驿。
“她原話是這麽說的?”
柴旭倚在繡枕對着棋譜下棋,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蕭和權把劍重重拍在桌上,臉比身上的玄色長衫還要烏黑,怒了半天,愣沒擠出一個字。
柴旭聽不到聲響了,擡起頭,看見一個巨大的蕭氏蘑菇陰暗地蹲在角落裏。
明明都、都親過了!!!她居然說我和她不熟,不熟,不熟……無數個“不熟”盤在蕭蘑菇的腦袋頂,彙成一團巨大的烏雲,将他籠罩在其中,讓他愈發地陷入被負心人抛棄的強烈失落中。
“……”柴旭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扭過頭繼續下棋,半柱香過去了,他懶懶地伸了伸腰,慢吞吞道:“我說,和權啊。你,是不是喜歡上了李嘉啊?”
他本是開個玩笑緩解氣氛,哪曉得半晌得不到預期中蕭和權暴跳如雷的反應,臉上的笑意一寸寸凝固住了,不會,被他在說中了吧?!
“蕭和權!你們蕭家一脈單傳,你難道想讓蕭家絕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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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獵?”一早到禮部報道的李嘉以為自己聽錯了,待看到小郎官捧出的騎射服她才确信今日的行程當真要去郊外狩獵。沉默地看看自己的腿,她平靜地問道:“誰提議的?”
小郎官支支吾吾道:“燕國的,振國将軍。”
很好,李嘉揉着太陽穴,唇角勾起個冷飕飕的僵硬笑容:“煩請替我送封信回家。”
狩獵地點設在金陵外三十餘裏的栖霞山,梁國盛文不盛武,所謂的圍場也就随便撿了個水草豐茂、飛禽走獸居多的山坳。一大隊人,早晨出發,拖拖拉拉,要到晌午才能抵達。為讓燕使玩得盡興,梁國這邊貼心得地準備了大帳營具,以便留宿在栖霞山。
留宿啊,李嘉的頭感覺更疼了,只能慶幸冬季衣着厚重,瞧不出端倪來。京郊的道路遠不如城中平坦,從上車起李嘉就一副恹恹之态,同車的禮部侍郎看她實在難受,自認貼心地溜下車留她一個人安靜,自個兒跑去鴻鹄寺卿那讨論昨晚那個身嬌腰軟的桃紅姑娘。
馬車一颠一簸,李嘉翻來覆去,要吐又吐不出來,懊糟地卷起軟毯抵着胃,試圖好受些。
“侍郎大人,殿下有請你過去商讨……”伴着突然蹿進的冷風,一個假模假樣的聲音響起在車外:“嗯,就你一個人?”
李嘉有氣無力地嗯了聲,半閉着眼往毯子裏拱了拱:“冷。”
簾子應聲而落,沒得會清閑,簾子又刷得拉了起來,噔的聲悶響,一個人影跳上了車。
李嘉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只顧靠在車廂上昏昏沉沉,肩膀忽然被人扳了過去,她惱躁地揮手打開那只手:“別煩。”
“病秧子,起來喝點水。”蕭和權提着水囊,将李嘉拉了起來,才松手去擰水囊,轉眼看着李嘉頭一歪又軟綿綿的倒了回去。如此反複了兩三回,蕭和權惱了,丢下水囊,一把攬住李嘉的腰,猶豫了下,一咬牙将人抱入自己懷中。支起膝抵着她的背,看她不再往下滑,遂擰開水囊,惡毒道:“身子不好,也不支人說一聲。一個病死在這,都沒人知道。”
李嘉本已迷迷糊糊地捧起水囊,才送到嘴邊,一聽他這話不樂意了:“我不喝了!”
“……”蕭和權氣急敗壞:“這不是水!這是藥!”專給軍中才進去那些不适應騎馬趕路的新兵犢子準備的。
“藥更不喝!”
“……”蕭和權看李嘉脾氣扭起來了,想起以前她醉酒時候的情景,便換了個方法,好聲哄勸道:“不喝藥難受的也是你自己是不?來,喝一口就舒服了。”
李嘉囊住的鼻頭抽抽,讨價還價道:“喝可以,但我要吃糖。”
蕭和權火大得簡直想把這厮直接丢下馬車,丢啊丢的,半天沒撒手,洩氣道:“沒有糖。”
“糖在匣子裏。”
蕭和權認命地摟着她,空出一只手掀開毯子去找她口中的木匣,這一掀,他傻住了。
一雙猶帶着睡意的鮮紅眼睛迷迷蒙蒙看向他,瞬間爆亮,小哥哥!從冬眠中暫時醒過來的小白熱情地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