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叁拾

殘陽一抹血色罩在李嘉半側臉上,給那雙一剪鴉色的黑瞳鍍上層略顯妖異的紅,落在蕭和權眼中卻是千裏冰封,無一絲暖意。她的眼睛在笑,好似這句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玩笑。可蕭和權知道這不是玩笑,因為李嘉從來不開玩笑。

須臾的寂靜仿佛被無限拉長,夕陽的光泯滅在漸變灰藍的雲層中,連帶着将李嘉眼中的那簇光芒也收走,重新歸于漠漠無際的黑暗中。在她眸中最後一點餘光消褪前,蕭和權一掌摁在她腦後,将她慢慢坐回的身子重新帶回到咫尺之處。

立體分明的眉目在暗光中更顯深邃,他不偏不倚地對視着李嘉眼睛,斬釘截鐵地承諾:“不會的。”像是為了讓李嘉放心,他加重語氣複述了一遍:“我永遠不會讓自己淪落到與你為敵、陷你于危境的地步。”

擲地有聲,還有蛛絲馬跡的緊張,緊張李嘉信不信他的話。

李嘉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衡量着他話裏真心的份量,衡量到最後她是真的笑了,發覺試探他的自己很無聊。人心多變,這一刻縱使他說得真切又如何,一年後,兩年後,多少年後呢?

所以嘛,現在能信一句是一句,李嘉不再鑽死胡同,她收起笑意,蹙起眉:“淪落?和我為敵難道很凄慘?”偶爾逗一逗大汪,還是很有趣的。

蕭和權憶起過往種種,想一想自己,不得不誠實地颔首承認:“很凄慘。”又定定地看着她,嘴裏低不可聞地念了一句。

李嘉耳力甚好,及時捉住,他說得是“甘之如饴。”心情錯綜複雜,今日他甘之如饴,是因為他有一半是出于對她腿疾的虧欠及彼此立場尚為敵對;他日若是梁燕開戰和他知道自己背後的手段,是否仍會說出一句“甘之如饴。”

庸人自擾啊,李嘉在心中長嘆一聲,不露聲色地将話岔開:“此次去往燕國,我欲把重光也帶上。”

多帶個人而已,這沒什麽,蕭和權欣然應允。

李嘉望着那顆點得和撥浪鼓似的的大腦袋,手癢難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唔,果然手感和想象中的一樣好。

蕭和權神情剎那凝滞,任她揉了又揉,聽她嘀嘀咕咕道:“比阿黃要乖一些。”鼓滿胸膛的羞澀一霎轉變為震天怒吼:“小白眼狼!!!!”

馴服一只發怒的大汪于李嘉是手到擒來,不多時蕭和權默默地坐在案牍後幫她抄寫明日要送審的公文,抄了半個時辰他想起前日沒得到回應的告白,坐立不安地往那端的李嘉那瞟來瞟去,欲言又止。

李嘉持書倚在燈下,靜如淵水,撥去一頁随口道:“有什麽就說。”

蕭和權幾近捏爆了手中的筆,半晌澀然發問:“那日,我說了喜歡你并非一時興起。你可願,與我在一起?”

李嘉眉目淡淡,既沒拒絕也沒接受:“我是個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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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麽?多年前經他親手驗證,他就知道面前這白衣少年的畫皮下,實則是個女兒身。此事事關重大,蕭和權摸不準李嘉的心意不敢妄然拆穿,只得悶悶道:“我不在乎。”

李嘉将書放在身側,慢悠悠問:“你問我的心意?”

蕭和權忐忑又期盼地點了點頭。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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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心好猜,李嘉的心猜起來有如登天之難。蕭和權輾轉不眠一夜,放棄了這個高難度的挑戰。翌日,頂着兩青黑的眼圈出現在李嘉面前,嚣張無比地宣誓般道:“不論你意下如何,我的心意始終不會變的。”隐藏着沒說出的話是,不管你樂不樂意,我都要死纏爛打地纏着你,也只有我能纏着你!

恰好來送信的周叔腳底一滑,險些摔下臺階,悄悄望了望風輕雲淡的李嘉。既然李嘉沒發話,他也只能磨磨牙,忍住把這個燕國莽漢丢出大門的沖動。

李嘉好似能看見他背後那條搖來搖去、渴望得到主人撫摸的大尾巴,這種獨占欲是初戀少年們的通病吧,李嘉自認善解人意,便以沉默允許了他這種幼稚的言行。

明日即要啓程去往燕國,長久流利失所的重光怕生又認家,李嘉花了半天功夫說服他與她一道同行,仍是無果。一大一小兩人,對坐堂中,大眼瞪小眼。李嘉捏着鼻梁分外無可奈何,在這種時候她就格外羨慕李諄那張能把死人忽悠活的嘴。

例行來李府蹭飯的蕭和權一進屋,瞅見此景,訝然道:“這是作何?”

小重光垂着頭一遍又一遍地用指頭在地板上畫圈,先發制人地指責道:“叔叔欺負重光。”話音裏哭腔濃濃,像李嘉給了他天大的委屈一般。放在之前,重光哪敢同李嘉這樣說話,說到底是李嘉寵出來的。

李嘉沒帶過孩子,不懂與孩童的相處之道,只想他以前吃了那麽多的苦,能順着點便順着點,索性她也不是個急躁的人。加上重光對她甚是依賴,除了她意外對其他人一概不理不睬,便慣得他在李嘉跟前愛耍性子。

蕭和權無言,欺負孩子這種事李嘉當真能做得出來。

李嘉肩膀一跨,難得露出無力之态,耐着性子繼續勸他:“叔叔去了燕國,你便要一人留在這裏。你不怕嗎?”

重光嘴一撇,淚水迅速積在眼眶中:“那叔叔不去燕國就是了!”

“……”這種死循環的對話在這個早上已經不知往返多少次了,李嘉頭大如鬥。

蕭和權嘴角抽抽,拎小雞似的一把揪起重光,提着他往外走:“這個不聽話的小王八蛋交給我,男孩子哪有這麽任性的?!”

重光哭喊着對蕭和權拳打腳踢,哇哇大哭:“壞人!壞人!叔叔救重光!”

蕭和權虎掌一揮,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小屁股上:“老子最煩你這種恃勢告狀的混賬小子。”

聲響清脆,聽得李嘉擡起手想要阻止,最終放下手來

周叔路過廊下,看着蕭和權的暴行,啧啧搖頭:“以後小主人絕對不能交給這個莽夫教養!”

李嘉手一抖,将一勺墨盡數潑在了衣上,墨汁四淌。她默默收拾殘局,周叔啊,我說你是不是想太遠了……

蕭和權教訓完哭哭啼啼的重光,一擡頭發現堂中不見李嘉蹤影,方記起今日他來不是為了教訓這熊孩子而是專程來找李嘉商量明日行程。這兩日天色陰靡,恐有雨來,原先定好的水路怕是走不了了。

想着丢下重光找去,哪想一松手,重光死死抱緊他的大腿抽噎道:“我去燕國,說好你要給我買米塑小人。”

“……”蕭和權瞪眼過去,重光不認輸地回瞪,蕭和權急着尋李嘉,敷衍道:“好好好,老子答應你就是了。”

重光雙手抹着花貓似的臉,小嘴嘟得高高的:“剛剛我看見叔叔與十二娘去東堂了。”

蕭和權覺得這小子順眼多了。

東堂是李嘉的書房與寝居,格局不大,兩開門紅的一個小苑。碧絲如濤,茂盛得仿若要從院牆中溢出般。蕭和權駕輕就熟地挑開沒合嚴的院門,進門前頓了一步,雙目四顧,發現沒有那一縷可怖的銀白,才放心地踏入。走時亦是腳步極輕,生怕驚動了縮在某處的白蛇。

這回他擔心多了,元正裏小白就被李嘉的爺爺給帶走了,稱他一個老人孤苦伶仃,需要有個感情慰藉。但李嘉認為他不過是居心險惡地惦記着小白那一身肥肉,可扛不住她爺爺的一哭二三上吊,于是妥協了,只不過任他抱走小白前淡淡道:“小白若少上一兩肉,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廣陵。”

“……”李爺爺又要上吊了,孫兒長大了居然會威脅他了!

提心吊膽地摸到門前,書房門半開,裏面空無一人,李嘉當是在另一側的寝居裏。只不過門扉緊合,蕭和權叩了下門,無人應答。李嘉睡得淺,夜裏容易驚醒,所以有時也會找個地方小憩片刻。蕭和權不再多慮,徑直推門而入。

寝居內四面垂簾皆被放下,光線昏昏,猶如深暮。在一室濃郁得化不開的藥味裏,蕭和權抽絲剝繭辨認出一縷淺淺雪松香。同李嘉平時熏在衣上的不同,浮動在屋內的雪松香輕而暖。外間散着一地書冊,蕭和權簡單地收羅到一旁,擡頭看着厚重的垂簾,人在裏面?

頭是李嘉的卧榻,蕭和權踟蹰不決,上回被她罵的“僞君子”他仍耿耿于懷,雖然他很想親近李嘉,但最好是兩情相悅之下。猶豫不決間,他忽然注意到角落裏籮筐裏中的一疊衣裳。

月白長袍,是李嘉剛剛穿在身上的,上面沾染了點點墨汁與……血跡?!

猶豫間,裏間突然傳出“噹”的一聲巨響,帶起兵乓一陣亂響。蕭和權豁然變色,飛身踢開梨花門,一道箭影閃入其中。目光堪堪落下,心頭劇顫,胸膛間氣血翻滾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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