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6)
洪欣跪在日頭當空的前院,一雙眸子透着滿不在乎的清冷和倔強。她要被處死了,可她卻不曾感到害怕和絕望。
她頭一偏,看到孟桐神情自若地站在一側,不禁失笑,“我以為你不會來。”
“是太妃命我前來。”孟桐蹙眉,“我只是沒想到,你竟心系王爺。”
“你信嗎?”洪欣挑釁地揚了揚眉,環視院前階下站着的侍衛,用只有她二人才聽到的聲音說:“我不過是将計就計,用你的借刀殺人之計順便也把你解決了。沒想到,薛隐對你用情之深,竟以命相護。”
“你……”孟桐一甩袍袖,背身以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洪欣滿不在乎地微笑着,“你知道嗎?薛隐并不像你說的肩傷未愈,右臂盡廢。他的左手比誰都靈活,沒有人跟你說過,薛隐是左撇子嗎?想殺他?你以為就靠那幾個海賊就能解決他嗎?或者你以為我會動用飛龍衛?別傻了,我怎麽敢讓長平王和今上的矛盾公然曝光。今上還沒能從他手中拿走兵權,現下根本就不是決裂的時機。”
“你到底想說什麽?”孟桐長舒一口氣,被人點破的滋味并不好受,可她卻意外地感到輕松許多,背負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讓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殺了你,姚侍郎就沒了牽挂,他不會再郁郁寡歡,任由薛隐欺淩,猶如喪家之犬。他還是京城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文采斐然,卓爾不凡。你若是死了,他就不再受姚相的打壓,不用看孟相的臉色,他還是京城光華霁月的姚五郎,那些名利于他如過眼煙雲。都是因為你,他才走上仕途。從一開始,你們的訂親就是一個錯誤。”洪欣的笑容逐漸加大,明晃晃的日頭将她的笑意無情暴曬,卻打壓不了她笑容的悲傷與無奈,“很可惜,我沒能為他做到這最後一件事。”
孟桐詫異地轉身,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不敢相信地反問:“你……你喜歡姚若麟?”
“我知道我不配,我可還是喜歡他,我求了兄長很多次,讓他跟皇上說說,把我賜給他為妾,可是他納了一房又一房的侍妾,她們的身份地位都比我高出許多,我暗中潛入姚府,才是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的擺設,為了掩悠悠衆口他不得不納,但他卻把最尊貴的位置留給你。是你讓他變得不幸,是你讓他走在名利的路上不能回頭,是你讓他不能快意灑脫夾在姚孟兩黨之間左右為難。”
“所以,你跟着我到了西南?”
“你很聰明,一點就透,怪不得孟相府上的人都怕你。若不是三年前你被劫持,名聲盡毀,你不得不隐忍度日,只怕你今日的風光無人能及。對了,你還不知道三年前劫持你的人吧?”洪欣突然話鋒一轉,“你應該很恨他吧?想不通他為何要劫持你,又不明不白地被薛隐救出來。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何薛隐當年會救你呢,他當時那麽恨你,可如今卻又愛你愛得那麽不知所謂。你也很奇怪吧?”
“你到底想說什麽?”孟桐被她牽着鼻子走,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這種感覺讓她非常的不痛快。
“我不說了。這種事情要讓你自己去發掘,那樣才有意思。這世上到底沒有不透風的牆,夜路走多了,也難免會遇到鬼。你千算萬算想借刀殺人,沒想到我最想殺的人是你。你在孟府做了那麽多的缺德事,也該讓你嘗嘗自食惡果的滋味。”洪欣坦然地仰起頭,“哪一天你發現,你自己挖了一個坑把自己埋了,千萬不要太吃驚。”
洪欣死了,三尺白绫一命嗚呼。她早已料到的結局,走得了無牽挂。因為她相信,沒有一個女人能抵擋得了男人以命相護的感動。她殺不了孟桐,卻能預見她被自己困住的絕境。
每一個人終究會遇到生命中的劫數,而孟桐的劫數難逃不正是奄奄一息的薛隐嗎?所以,她釋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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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欣的話不斷地在孟桐的腦海重現,她的話沒有錯,薛隐對她的感情太突然,讓她完全沒有任何的準備,她早已做好與他漁死網破的抗争,可沒想到他竟口口聲聲說喜歡她。若不是他護她在前,生命垂危,她一定以為聽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可現下他昏迷不醒,如同枯燈般虛弱飄渺。俗話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信了,不是因為他的話有多動聽,而是他奮不顧身地為她擋了那一刀。一個人能無怨無悔不管不顧地舍棄生命,只為了保護一個他恨入骨髓的人,那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倘若不是,那只有一個可能,他真的心悅于她。
無論他的話是真是假,孟桐再也無法視而不見,從那把劍刺進他身體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也同時被刺穿。她的委屈,她的憤怒,她的不滿,統統都随着那一劍煙消雲散。她是想借刀殺人,可不是以這樣的慘烈方式,為她而死。為了孟昶,她能将新生嬰兒趕出家門,為了姚孟兩家,她能讓一個掖庭的無辜女子替姚若水去死。她的心就算再冷,也無法拒絕為她擋刀的薛隐。
人活一輩子,能遇到一個為自己舍命的人已是不易,更何況她活了兩輩子,才遇到這麽一個。
西門岸來給薛隐換藥,傷口的複原情況比預計的好一些,但薛隐仍就沒有醒來的跡象。他曾經想過,倘若有一天薛隐陣亡,他一定會買足鞭炮放他三天三夜,可當薛隐直挺挺地躺在那裏,了無生氣的樣子,他竟沒有一絲的快慰。這太便宜薛隐了,他做了那麽多的錯事,憑什麽如此容易地死掉。而他自腿殘後,一心求死,卻還是茍延殘喘至今。
“先生,你看這裏,傷口似乎惡化了?”孟桐的低聲提醒打斷了他的思緒,西門岸揭開藥膏一看,從傷口的細縫處流出粘稠的膿血,腥臭無比。
他暗叫一聲糟糕,“傷口化膿。”
在古代落後的醫療條件下,傷口化膿就意味着腐爛,等到傷及五髒六腑,然後就是不治身亡。孟桐知道西門岸縱然醫術奇絕,但是沒有現代的醫療工具,他也不能完全把膿血擠出來,更何況好不容易縫合的傷口經不起大的擠壓。
“看來要禀明太妃,準備後事了。”西門岸也束手無策。
“沒有別的辦法嗎?”孟桐看着那處傷口,足有寸長,有幾處細小的開口,淡黃的膿血不斷湧出。
“恕我學藝不精。”
孟桐仰起頭,“你沒有試過怎麽就放棄呢?你不是恨他嗎,那就救活他,光明正大地向他報複,砍斷他的一條腿,讓他跟你一樣。快啊,快救他。”
“你以為我不想嗎?我真的無能為力,除非你能把膿血擠出來。”
孟桐蹙眉,目光掃過那處醜陋的傷口,光芒微閃,似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是你說的,把膿血擠出來,就能活命。要是你還是不能救活他,我就讓你給他陪葬。”
孟桐話畢,身子一低,嘴唇貼上那處傷口,腥臭的氣味直沖鼻尖,她屏住呼吸,唇瓣微張……
“不可……”西門岸低呼,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一口似濃痰般的膿血吐在榻前銅盆,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氣息。孟桐拿水漱了漱口,繼續用嘴吸出傷口的膿血,她不敢停下,怕一旦停下來,她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勇氣。
蘇淺在門口守衛,以後發生了何事,闖進屋一看,竟有些無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那麽驕傲的孟桐,那麽自私的孟桐,那麽眼高于頂的孟桐,竟然也有如此纡尊降貴的一天。
直至膿血變成腥紅的清澈血液,孟桐才停了下來,接過西門岸遞來的薄荷水漱口,“今日之事誰也不許說出去。”
當天夜裏,薛隐又發起高燒,整個人由白轉青,眼看着就要油盡燈枯之象。孟桐不敢離開半步,不斷地用濕布給他擦拭全身降低體溫,西門岸說沒有用,熬不過就是熬不過,可孟桐不信,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他身後有數十萬的薛家軍,他怎麽能說走就走。
丫鬟們都睡了,房裏只有她一個人,不斷地換水絞布,一遍又一遍地為他擦拭身體。蘇淺幾次過來幫忙,都被她趕了出去,空曠的屋子,微弱的燭光,只有她單薄而瘦削的身影獨自忙碌。月色蒼茫,透窗而過的光芒也沒能給她帶來微弱的希望,直至月色隐去,東方吐白,孟桐體力不支,趴在床前昏睡過去。
天亮了,太妃從西門岸處得到消息,特地找出薛隐的親王冕服。那是他最為華麗的一身衣裳,上等的絲綢料子,精致的蘇繡,無一處不是身份的象征。可他迄今為止只穿過不超過五次。他自幼在軍中長大,深知将士苦寒,從不以主帥自居,與将士們同吃同睡,連衣裳都是極普遍的棉布麻衣。到京城後,不得已做了幾身錦袍四處招搖,來西南之前已經拿去變賣。西南水災,萬頃良田付之一炬,無一不是從頭開始。他更不敢鋪張浪費,來此三年,他竟一件衣裳都沒有添置。
如今,他要遠去,當娘的竟沒能給他做一身可以禦寒的衣裳。
“你們想幹什麽?”孟桐擋在床前,雙臂平舉,如同母雞護犢,“王爺還沒死呢,你們想幹什麽?”
“奉太妃之命,給王爺換一身衣裳。”離春眼含淚光,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榻上的男人,“你不能讓他走的時候,衣不蔽體吧?”
“走?走到哪裏去?他傷那麽重,能去哪?都給我滾出去。”孟桐杏目一瞪,凜凜生威,“我叫你們滾出去,你們都聾了嗎?”
離春向來看不慣她,“你這算什麽?王爺都說準你出府,自行婚配,你做樣子給誰看啊?再說了,長平王府是太妃當家,你還沒資格。”
“我就算沒資格,教訓你一個丫鬟還是綽綽有餘。”
“你也沒剩幾日耀武揚威了,等太妃把你攆出府去,看誰教訓誰?”
“教訓誰呢?”
一個沙啞低沉的男性嗓音,突然從她們争執的聲音中闖了進去,孟桐渾身一顫,猛地轉過身,猝不及防地撞進那雙似隔了層霧氣的漆黑瞳仁,淚水無可抑制地上湧流淌。
“薛隐?你……你醒了?”
“你折騰了我一夜,我能不醒嗎,我敢不醒嗎?”
孟桐痛哭失聲,撲在他的身上讓淚水盡情地流淌,“謝謝你,謝謝你醒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一邊跑廁所一邊碼字完成的
更的挺早吧,我就是怕自己上廁所次數太多,晚上不想碼字
可是想了想,晚上要開始重修愛過就好,不能再拖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