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3)

已成定局之事,孟桐無從入手,隔日攜了孟昶往西門岸處診脈。孟昶自幼身子就弱,又有哮喘之疾,氣候稍有變化,或是吃食略有改變,當下就發作起來。

西南的氣候和京城不同,已是入冬的時節,仍是像京城的春日,溫暖潮濕,夜裏時而北風呼嘯,若是不及時添衣保暖,恐又是風寒入體。

孟桐有晨跑的習慣,身體不像普通的女子一般柔弱,可孟昶就有些受不住,這才到西南不足一日,昨夜當即受了寒,堪堪又喘了起來。

西門岸把了脈,安慰道:“無妨,只是水土不服,過些日子就好了。”

孟桐這才稍稍安心,謝過西門岸,囑咐松香按藥方去抓藥。

“我看,不妨讓六郎暫時住在客居與我一處,以便随時觀察他的病情。哮喘之疾,時好時壞,若是不悉心照料,恐危及性命。”

孟桐求之不得,“多謝先生。”

孟昶是舊疾,一直也沒見好,孟桐來了西南之後,他更是沒有照料。孟謙天還沒亮就出門,天已黑透才進門,只是詢問他每日的功課,再無其他。胡氏對孟桐尚有幾分忌憚,但畢竟不是自己親生,又是孟家唯一的男丁,她有一肚子的氣沒處撒,自然也會落在孟昶頭上。這才幾個月的光景,孟昶整個人又清瘦了不少,本就沒幾兩肉的身子,愈發的羸弱。

孟桐到客居的走動就更勤了,有時候一整天都呆在客居,幫西門岸整理藥材,煉制丸藥,正好她新制的清口丸還在摸索階段,便和他呆在一處反複研制,常常忘了時辰,有時候困意上湧,她便借孟昶的床沉沉睡去。

沉香見狀頗為擔心,“二娘,你不宜和西門岸走得太近。王爺不在府中,你這般和他親近,會遭人诟病的。那個離春這兩天老是來客居拿藥,說不定早把這事往太妃跟前報了。”

“不就是叫她們說說閑話罷了。”孟桐不以為然,“我若是行得太正,她們沒處撒氣,指不定還要往我臉上潑髒水呢,我這是給她們機會诟病,橫豎也抓不到把柄。”

沉香勸了也白勸,平日裏盡職地守在孟桐跟前,不給人落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話柄。

這日的午後,寒風驟起,氣溫陡然降了下來,松香熬藥未歸,沉香急忙回梧桐軒給孟桐姐弟取來大氅。才進客居,就看到華太妃和離春站在孟昶的房前,不見西門岸和孟桐。她心頭一緊,捧着大氅快步走近,剛行至檐下,便見離春回過頭來,狠狠地睨了她一眼,唇邊挂着嘲諷的笑意。

“快看,連丫鬟都知道替你遮羞,這大氅都拿來了。”離春冷笑連連,身上濃烈的栀子花香随風飄散,“快來全你主子披上,省得丢人現眼。”

沉香不知發生何事,等走進一看,差點岔過氣去。

原先孟桐乏了,便和孟昶在一處安睡,沉香掩了門去取衣裳,怎料回來時,孟昶已經不知去處,和孟桐躺在一處的竟是衣裳淩亂的西門岸。而如何湊巧的是,竟被華太妃和離春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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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桐睡得沉,醒來仍是頭重,雲裏霧裏,只知道她和西門岸睡在一處叫太妃和離春撞見。她當即清醒了不少,低頭望見自己不着寸縷的身子,當下明白過來。

她什麽話也不沒說,擁被坐起,看也沒看西門岸一眼,清冷的目光落在遠方,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太妃,你瞧瞧她,被捉奸在床,竟還是這副目中無人的模樣。”離春氣得跳腳,“王爺不在府中,她就借着弟弟的名義和西門先生厮混,真是惡習難改,早就聽說孟家女公子在京城就不是守婦道的人,竟是這般秉性,枉費王爺以命相護。”

華太妃冷眼旁觀,在最初的憤怒之後,竟然有些同情孟桐。早年在京城,孟桐是個清傲的閨秀,獨來獨往,唯與姚若水有些交情,而這也是因為她與姚若麟的婚約。她與誰都說不上交往過密,卻也不輕易得罪人。太妃正是看中她這般性子,覺得她是薛隐的良配,來日定能為薛家執掌中饋。可薛隐偏偏看上姚若水,從而導致姚若水逃婚,孟桐受牽連,從此名聲接連受損。禍不單行,她又被劫持,連女兒家的名節也一并毀了。這能怪誰,還是怪她自己。

太妃不是不知道,當初劫她之人就是薛隐。就在她被劫的前後幾日,薛隐徹夜未歸。依她對兒子的了解,應是有大事要辦。果不其然,之後曝出孟桐被劫,她就猜到是薛隐做下的好事。

可即便如此,太妃也不會因為她所受的委屈,而讓她成為長平王妃。因為今日局勢不可與三年前相比,姚若水能成為薛隐的妻,是因為薛隐的一意孤行和今上的忌憚,而孟桐卻不行。

她本該是妻憑夫貴的命,卻落得今日的下場。這鐵口神斷袁益仁怕是知道孟桐今日的下場,也會後悔當初看走了眼。說什麽幫父幫夫,到頭來卻是被捉奸在床。

“桐兒,我不與你為難,你仍是我的義女,但你不再是長平王的侍妾。今日之事,我不會聲張,你攜六郎還有兩個丫鬟出府,我讓人給你安排住處。”華太妃看着她木然的臉,心中的氣須臾間全消了,“趁薛隐出征未歸,你盡快離開,否則以他的性子,西門岸的另一條腿怕是難保,你的性命更不必說。”

華太妃走後,孟桐神情俱冷,目光仍是投向遠處某一點,冷冷地低喝:“滾出去。”

西門岸羞愧難當,衣裳随意一裹,下了床榻,不敢再面對孟桐。

“我究竟做了什麽,你要這麽害我?”孟桐聲音發顫,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慌和害怕,窗外的北風怒吼,前所未有的寒冷将她襲卷。

離開的那一日,寒冷更甚。

孟桐僵硬地走着,身上裹着黑色大氅,襯得她精致的小臉慘白如雪,她徹夜未眠,眼窩處一處青黑,沒有上妝的她難掩一臉的倦容。有道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想着薛隐是她全新的開始,沒想到竟是終結。在這之後呢?她不敢想。

“二娘,我們真的要離開嗎?”沉香義憤填膺,“這明顯是栽贓陷害。”

孟桐冷笑,“那又如何?是我疏忽大意而讓人有可乘之機。我應當慶幸,撞破之人不是薛隐,否則我早已身首異處。”

“王爺何至于如此昏庸?”松香也是氣憤難平。

“沒有哪個男人會對這種事情保持理智和冷靜。”孟桐牽着孟昶,“倒是委屈了昶兒,跟着姐姐只怕是要過苦日子。”

孟昶緊緊拉着姐姐的手,“姐,我們可以去投奔五哥。”

“休得胡言。”孟桐喝止他,“你要記住,五哥姓姚,不姓孟。”

孟昶已經世事,不再是被她百般呵護的懵懂少年,“不管五哥姓什麽,他總是我的五哥。姐,天無絕人之路。”

孟桐拖家帶口,帶同跟孟昶同來的于良,一共五人住進了太妃為她安排的宅子。宅子不大,遠離塵嚣,甚是安靜。

一行人剛安置妥當,蘇淺就來了。

蘇淺沒有随軍出征,被留下來保護孟桐。正巧前幾日高嶺和裴哲嚴回來,他便去了軍營,同他們相聚敘話,少不得飲酒無度,夜不歸宿,連日來都在營中與裴哲嚴商談兵器之事。昨日事發之時,他不在王府,聽聞此事連夜入府,卻被太妃嚴禁他與孟桐相見。

“末将失職,請夫人責罰。”蘇淺撲通一事跪地。

薛隐出征前,把孟桐交付給他,如今出了這麽大的事,他難辭其咎。

“你走吧,我和長平王府再無瓜葛。”孟桐将他拒之門外,任由他在寒風中跪了一整夜。

隔日,裴哲嚴和高嶺來訪。

高嶺和孟桐交情不深,雖一路從京城到西南數月有餘,但孟桐不喜與人交談,而她那時也不滿薛隐對孟桐的态度,故而二人一直都沒有親昵起來。

“我一直不知道為何男人都會對你死心塌地。”高嶺對她仍是不喜,以前是因為薛隐,現下是因為姚若麟,“薛隐哥哥誰也不要,就要娶你。姚若麟誰都願娶,只因他要護的人始終只有你一個。如今,又有一個西門岸。孟桐,你到底哪點值得這麽多出色的男人為你始終如一。以前我不明白,如今我卻是有點明白了。”

孟桐陪着笑,“姑娘這是看我笑話,特別地取笑我嗎?始終如一這種事情,不是為你能做多少,而是始終能相信你才是真實的存在。”

“就是你這種性子,身處逆境都能随遇而安的性子。當然,這可能會讓你看起來冷漠無情,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就像之前你同我說過的,你要的只是富貴榮華,衣食無憂的生活。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如此勢利,可現實如此殘酷,容不得半點虛僞。”高嶺不理會她的自嘲,“你很真實,真實得讓人無法讨厭你。誠然,在此之前我非常的讨厭你,那是因為你說出了我心裏的話,而我又偏偏不願承認。”

孟桐但笑不語。

“高嶺,你去看看孟昶,我和夫人有些事要談。”裴哲嚴沒有避諱地支開她,她也沒有多說,起身就出去。

孟桐眨眼,心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高嶺的野性怕是只有裴哲嚴能馴。

“夫人之前送到京城的香品,都一一脫手,京中貴女圈很受歡迎。”裴哲嚴說。

孟桐微笑,“這是顯而易見的。”

“可是這銀子,是給王爺還是交由夫人你呢?”

“自然是給王爺。”孟桐無所謂地揚了揚眉,“朝廷的稅賦還沒有着落,我在這衣食無憂,有手有腳,還能餓死嗎?”

裴哲嚴收起往日的風流倜傥,正色道:“夫人就不想洗清冤屈嗎?”

“這種事誰能說得清楚,就算我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難保薛隐心中不留介蒂。他若是能信我,我何須證明。他若是不信,我又何必證明。”孟桐不是個糾纏不清的人,經歷過一些人,懂得取舍,懂得退讓,懂得讓自己不受更多的傷害。說到底,她到底是一個自私的人。

“裴某一向敬佩夫人的風範,寵辱不驚,在京城的貴女圈中夫人倒是難得的異類。”

孟桐不以為然,“我只是比她們更早認清女人這一生的路,侍候夫君,傳宗接代,方是女人的本分。那些多餘的才華,只不過是讓她們能賣個好價錢。而在當日,我已經有了最好的婚配,又何須點綴。”

“夫人心中敞亮,胸懷坦蕩,卻少了些防人之心,否則也不置于到了今日的下場。”

“裴老板如此相信孟桐,孟桐感激。”

裴哲嚴卻搖頭,唇邊笑意盡起,“裴某只是相信,能為夫人舍命的,當今之世唯薛隐一人。有薛隐在前,西門岸又怎會入夫人的眼。”

裴高二人離開後,西門岸拖着瘸腿出現在孟桐的視線內,蘇淺持刀攔在門口,被孟桐冷冷地喝開。

經過兩日的冷靜,孟桐的憤怒沒有先前的強烈,卻還是憋着一口氣,無從宣洩。

她把西門岸請進屋,“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跟我走,我能予我正妻之位,能予你富貴榮華,能予你忠貞不二的愛。”西門岸動情地說,“我想娶你,不想看你在薛隐身邊受苦。”

孟桐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很誘人,可是我拒絕。”

“我比薛隐更能給你安穩的日子。”西門岸漲紅了臉,“他隐忍多年,來日必是要篡權奪位之人,一旦他興兵謀反,就是亂臣賊子,這是要誅九族的大罪,你還如何保你孟家,保孟昶此生安穩,你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保。可我不同,我西門氏一不入朝,二不為官,百年杏林置身世外,可保性命無虞。”

“西門先生,還記得你的發妻是怎麽死的嗎?”孟桐垂眸低笑,“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何談将來?”

西門岸被激得臉色發白。

“你不是想娶你。你只是想證明,你比薛隐更強。你被他廢了一條腿,你心懷怨恨,你家破人亡,把一切都歸咎于薛隐,你從不曾正視自己的無能,一味把責任推到薛隐身上。他是年少氣盛,不知輕重,可他知錯能改。可你呢,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那日之後,西門岸收拾行囊,不知所蹤。京城西門家派人來尋,只說他再也沒有回家。

臘月剛至,出征的薛家軍勝利班師,浩浩蕩蕩的戰船滿載而歸,薛隐立在甲板上迫不及待地尋找着思念的人兒。

她說過,會等他回來。可卻不見她的身影。

“王爺。”蘇淺負荊請罪,直挺挺地跪在薛隐跟前,“末将失職。”

薛隐聽罷眼神驟冷,甲胄未卸,直奔城西的宅子。

孟桐正和孟昶坐在檐下看書,一人一冊,悠閑自在。

薛隐擡腿進屋,铠甲輕碰,铿锵有力,“你就是這麽等我的嗎?”

孟桐擡眸,眸中閃過一抹驚詫,心中的熱切讓她倏地起身,手中的書卷掉落在地,“你……回來了?”

“我要是不回來,你是不是準備在這裏過一輩子?”薛隐走進,雙手握住她單薄的肩膀,直視她的雙眼,“告訴我,那不是真的。”

孟桐失望地別開臉,“真與假就那麽重要嗎?”

“只要你說,我就信。”

“那好。”孟桐迎向他如炬的目光,“你能否告訴我,當年劫我之人,到底是誰?”

“我……”薛隐遲疑,“若是我說了,你還會同我回去嗎?”

孟桐沒有退縮,“只要你能親口說出來。”

薛隐仍是遲疑,“是……”

她在等待。

“是我……”

孟桐心中的石頭落地,“果然是你。”

薛隐也不再隐瞞,“當日确實是我。個中原由再說也是多餘,錯已錯了,我已自責多年,可又有什麽用,不及我愛你。”

“若是真的與西門岸有私,你當如何?”

“殺了西門岸。”薛隐這回沒有遲疑,“就算全天下都恥笑我,我也不會放開你。”

“那麽,真與假又有什麽關系?你能如此待我,我又有什麽是放不開的。昨日種種已不可更改,對或錯也無從考證。你能為我豁出性命,這些名節又算得上什麽。不管你信不信我,你都肯與我糾纏一生,我又有什麽放不下的。”孟桐從肩上拿下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從孟昶到西南的那一天,我知道我已然沒有回頭路,就算擺在我面前的是萬丈深淵,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薛隐的手撫上她的臉頰,眸中淌過一抹難言的疼痛,“為何你的付出總是有這麽多的前提?若不是我以命相護,你不會留下,不會對我全心全意。不是我為你與今上反目救出孟昶,你不會對我死心塌地。不是我愛你毫無保留,你不會諒解我當日的錯。今日種種,都是因為你在彌補,彌補我對你的所做所為。在你心中,有一把秤,連愛也是如此的利益交換。孟桐,你的心呢,你的心究竟在哪裏?”

“我……”孟桐語塞,她想要告訴他,她同樣心悅于他,可話到嘴邊,卻成了這般……

“可我不在乎,我連你和西門岸是不是真的都不在乎,我真的不能失去你。”薛隐用力抱住她,身上的铠甲卡在她的肋間,她低喘出聲,他卻未曾松動分毫,“我不管你諒不諒解我,我都不會放開你。這一生,你都休想從我身邊逃開。就算是死,我也會帶着你一起離開……”

第一部完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部完結,暫告一段落,第二部晚些時候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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