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梅蕊 重重

彤雲哭喪着臉回來,坐在杌子上嘟囔:“主子,肖掌印把我撅到姥姥家去了。我說主子病了,他讓我找太醫……看來他是想明白了,往後不打算來往了。”

音樓似乎早料到這結局了,聽了也沒有大的反應,靠着榻圍子點頭,“他做得對,真要來了反倒不好。其實你一走我就有些後悔,我是猛聽說他回來腦子犯了渾,先前打算好的又忘了……不該再找他的。”她慢慢滑下來,直挺挺躺在那裏,“叫他知道我還戀着他,害他為難。他一定是以為我侍寝了,所以死心了。這樣也好,紫禁城那麽大,要避開誰其實并不難。彤雲,不該我的東西我再也不念着了,只是委屈你替了我一回,我心裏過意不去。等皇上再來,我就告訴他上回侍寝的是你,求他給你個名分,我不能再叫你這麽不明不白下去了。”

彤雲聽了在她榻前跪了下來,“我知道您是覺得虧待了我,一心要補償我,可是這事兒不能聲張,要爛在肚子裏。您聽我說,別瞧宮裏眼下風平浪靜沒人找您的茬,一旦這事抖露出來,那些看戲的、落井下石的就全來了。她們會使勁兒往下踩您,喈鳳宮裏那位瞧着呢,少不得要禍害您。奴婢死了不打緊,就怕您身邊沒個知冷熱的人,會被她們欺負得直不起腰來。您心疼我麽?要是真心疼我就不能吭聲,記好麽?”

音樓淚眼婆娑,趨前身子摟住她,哽咽道:“我只是覺得害你平白犧牲了,早知道是這樣,那晚上我自己侍寝,就不會帶累你。我覺得自己總在兜圈子,想盡辦法擺脫,可是最後還是回到原點。不停地掙紮,不停地害人,誰和我離得近誰就倒黴,我是屬掃把的。”

“胡說。”彤雲替她擦眼淚,給她寬懷,“您自己算算,從記事起到現在,您害過誰?人活着,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別說咱們,就是乾清宮裏皇帝老子、慈寧宮裏太後老佛爺,誰沒有糟心事兒?您進宮做妃子,是您自己願意的麽?我不同,我替您是我的榮耀,我自己樂意。在主子跟前立了功,往後您會善待我,就算做奴才,我也高人一等,您說是不是?做這個決定您以為我沒走腦子麽?其實我也有私心,誰不為自己打算?所以您別把那件事放在心上,過去了就忘了吧!只有一點,您要想好以後的路怎麽走,您不能一直這麽下去。本來以為肖掌印回來了咱們就有救了,誰知道全指望不上,咱們還得靠自己。奴婢說句您不愛聽的話,您傷心傷情都該有個頭,這世道,誰離了誰不能活?以前沒肖掌印,咱們在乾西五所還不是過得好好的!您坑蒙拐騙滋潤透了,我就記得那時候的吳選侍傻,玩兒雀牌您拿她的一兩銀子當本金,您輸了八錢銀子就還她八錢,自己落了二錢,她還覺得錢讨回去了很高興……那時候的您哪兒去了?現在遇着個爺們兒就傻眼了?他不就是比別人長得俊點兒、荷包裏錢多點兒嘛,有什麽了不得!他不見咱們,咱們自己好好的,樂呵給他瞧,叫他難受去吧!”

音樓深吸了口氣說對,“不和他多糾纏,對他有好處。上回老君堂沒下船是我大仁大義,否則這會兒他正疲于應對朝廷呢!他不念着我的好就算了,他還怨我……”她歪着嘴一咧,“多情女子負心漢就是這麽回事兒,是吧?”

“沒錯兒!”彤雲點頭如搗蒜,“咱們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他想不明白是他的事,咱們都撂下手不管了。可是主子,那天過後您就一直稱病,皇上來過幾回都沒能把您怎麽樣,我覺得一直推诿是不成的,您裝病不能裝一輩子,下回要翻牌子怎麽辦?頭一趟他爛醉了我還能替您,他要是清醒着,這種兒可不能再幹了。”

音樓說:“沒有下回了,這麽躲着不是長久的方兒,我該收收心過正經日子了。先帝的小才人,當今聖上的端妃,我就是個做宮人的命。你放心,侍寝前我使盡渾身解數讨好皇上,把上回的套路改改,就說是他喝醉酒強幸了你,咱們訛他一回,請他給你個交代。只要你晉了位,我心裏一塊大石頭就放下了,往後沒男人什麽事兒了,咱們就快快活活在哕鸾宮做伴吧!”

說得眉飛色舞,像真的似的,其實她心裏總還有牽挂。這事過後大病一場,到底上回的毒沒清幹淨,加上傷透了心,果然躺下了又是七八天,發燒說胡話,把彤雲急得團團轉。

皇帝是好的,他連着幾天來哕鸾宮探視,後來見情況不妙,索性留下不走了。批紅和朝裏的陳條上奏都暫緩了,耽擱了兩天不成就,終于松口讓肖铎暫管,自己一門心思照料起病人來。

這是無心插柳,肖铎不願意見她,可是架不住皇帝在,他要回禀政務,還是得踏進哕鸾宮。

彤雲端着藥進來的時候,他正站在殿裏候旨。就隔着一道竹簾,看不見裏面光景,但是聽得見說話的聲音。

“主子一直在這兒?”她聲氣很弱,甚至不及在南京的時候。喘了兩口推他,“有跟前的人伺候,您遠遠看一眼就忙您的去吧!我好一陣兒壞一陣兒,不知道要拖累到什麽時候。您這麽看顧着,我罪過太大了。”

皇帝說,“你別言聲,好好養着。不就是受了驚吓麽,朕是九五至尊,比那些菩薩管用。你害怕就摟着朕,朕給你擋煞。”

她長長嘆口氣,用力握緊他的手,“主子這份心田,我碾碎了也報答不了您了。”

“別混說。”皇帝替她拂開額上的碎發,“心境兒開闊什麽都好了,往高興處想,想想要吃什麽,想想什麽款式的衣裳好看,明兒叫人進來裁秋衣。等你好了朕陪你出去,到大覺寺還願酬神。你那串半吊子的佳楠串子沒開過光吧?拿到供臺上念幾輪經,帶了佛光鬼神就不敢近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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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铎聽見提及佳楠珠串心上一震,他記得,是那天逛夜市随手買來送她的,沒想到她還帶在身上。

他下了那樣的狠心說不見她,可是僅僅聽見她的聲音他就有些支撐不住了。以前的場景像拉洋片一樣一幕幕從眼前滑過,她中了毒,他寸步不離、五內俱焚,現在換了人來照料,他只能隔簾聽着,因為不得傳喚沒有資格進配殿裏去。

茫然站着,眼睫低垂,表情和姿勢都控制得很好,可誰也不知道他裏頭是空心的,輕輕一捅就坍塌了。

彤雲站在邊上看了好半天他都沒察覺,她不由哀嘆起來,嘴上再厲害有什麽用,有本事心裏不要想。明明都撒不開手,但是隔山望海又不能到一起,實在是太苦了。

她過去納個福,心想若是有什麽話要帶進去,她可以代為傳達,哪怕是問一問娘娘病況也好。可惜沒等來,他僵直站着,對她視而不見。她只得繞過垂簾進去,西邊檻窗半開,外面的光線從竹簾的邊角和間隙裏透進來,青磚上鋪滿了一道道虎紋。

“萬歲爺,主子該吃藥了。”她端着紅漆茶盤過去,“奴婢來的時候看見肖掌印在外頭候着,想是有事要回。”

皇帝唔了聲,也不急,端過藥碗來拿勺攪了攪,打算親自喂她。

音樓搖了搖頭,“您的政務要緊,我這兒有彤雲,她伺候我就成了。”

皇帝這才把碗擱下,撩袍出了配殿。

他就在外面,想見不能見,心裏真痛得刀割似的。音樓靠着喜鵲登枝隐囊發怔,不敢問彤雲,怕外面人聽見,唯有拿眼神詢問她。彤雲一臉無奈,扶她起來靠着自己,湊在她耳邊說:“他挺好,萬歲爺把批紅交還給他了,主子您歪打正着,又幫上他的忙了。您這叫旺夫啊,要是能坦坦蕩蕩在一起,那還得了!”

她歡喜了,勾起淺淡的唇一笑,“看來病得是時候,萬歲爺要安撫他,也得師出有名。這趟拿回批紅的權,西廠就不足為懼了。”

愛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替他打算。彤雲突然覺得她主子是最可憐的人,她默默忍受那麽多,多少的日思夜想、多少的擔驚受怕。她和那些有家族撐腰的妃嫔不同,她真的是一個人,兩頭皆茫茫,她什麽都沒有。

喝了藥靠在彤雲肩頭,靜靜聽外面交談,聽到他的聲音,她心裏莫名沉澱下來。他來回禀東廠捉拿狐妖的經過,多麽的費盡心機險象環生,最後好歹拿住了。拷問過後才知道那女人不是真狐妖,不過會些小小的法術,剪個紙人能叫它自己行走,吹口氣還能幻化成人形。至于為什麽害人,她說不為錢財,只想找個有情人,可是遇見的無一不是觊觎她的容貌,帶回來都是做妾。再往後就沒什麽可問的了,她堅信殺的都是負心人,試圖逃脫,被東廠的檔頭一刀砍成了兩截。

皇帝聽後很高興,困擾了那麽久的難題解決了,最要緊的是中秋大宴可以隆重的舉行,這是他登基後的頭一場盛宴,沒了後顧之憂便能盡情取樂。

“廠臣果然是朕的福将,有了你,朕的大邺江山固若金湯。”皇帝大大褒獎了一番,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音樓擡起頭和彤雲對看一眼,笑得心滿意足。這樣就很好了,皇帝會越來越信任他,慢慢回到隆化年間,他做他的“立皇帝”,沒有為難沒有苦厄,盡情享受他的輝煌。自己呢,在後宮無聲無息地活下去,偶爾得到他的消息,從別人嘴裏聽說他過得好就夠了。

“我累了。”她閉上眼睛,“睡會子。”

彤雲卻覺得憂心,“您怎麽老是睡呢,一天睡十來個時辰,這麽下去不成。您聽我說,咱們好好養身子,再有五六天就到中秋了,那天人多,到處可以走動,您明白我的意思麽?”

她笑着搖搖頭,“我哪兒都不想去了,就在宮裏待着。”

“這樣您會把自己拖累死的。”彤雲見她一日不如一日,捂住臉哽咽起來,“我頭前兒和您說的話您都忘了,咱們說好了的,要快快活活做伴,您有個三長兩短,叫奴婢怎麽辦?您想讓我換主子,再去給人添燈油嗎?”

正說着皇帝進來了,看見彤雲在哭愣了下,“這是怎麽了?”

音樓探手給她抹了抹淚,笑道:“這丫頭犯傻呢,讓我下床走走,怕我睡久了睡死。”

皇帝倒是細斟酌了下,也贊同彤雲的觀點,“是應當活動活動,躺久了沒的連路都不會走了。朕攙着你出去散散,不出宮門,就在外頭園子裏。”

她争不過他們,加了件褙子起身。立秋過去很久了,天也漸漸涼了,離開褥子就寒浸浸的,她撫撫胳膊,“有點冷。”

皇帝讓彤雲取大氅來,整個把她包了起來,問她這樣好些麽,半抱着把她攙下了腳踏。

她現在也不太排斥他了,連自己都快忘記的人,萬般不挑剔了。不管皇帝背後有什麽樣的考慮,面子上配合還是有必要的。就這麽走了幾步,邁出配殿擡眼看,才發現他還在,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模樣沒什麽大變化,只是瘦了些,還是那麽從容練達。

心緒霎時翻湧如潮,她覺得腦子都木了,可是不能表現出來,尤其皇帝還在。她腳下頓了頓,淡聲打了個招呼:“肖廠臣來了?許久不見,廠臣安好?”

他打拱長揖下去,“恭請娘娘金安!謝娘娘垂詢,臣一切都好。”

這樣一問一答,最标準的相處之道。她嗯了聲,偏過頭靠在皇帝肩上,輕聲道:“梧桐樹下擺張躺椅吧!我腿裏沒勁兒,想在那兒坐會子。”

皇帝忙叫人去辦,她低下頭再瞥他一眼,收回視線,心也平靜下來。一切都盡如人意,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就這樣吧!

她倚着皇帝踏出正殿,站在滴水下看,寸寸斜陽從宮牆頂上移過來,像個金色的罩籬把三千世界都扣住了,人在其中,榮和辱又算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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