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帝裏 秋晚

他不記得是怎麽踏出哕鸾宮的了,回到掌印值房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直棂窗裏透出昏黃的光,他在院子裏站了一陣子方進屋。值房裏幾個宮監捧着冊子靜候,見他進來了往上呈敬,是當天宮門出入的記檔,和尚儀局彤史記錄的後妃承幸造冊。

他接過來,邊上人一一檢點了各處鑰匙,按序挂在牆頭,都收拾停當了打拱行禮,紛紛退出了掌印值房。

他坐在案後,什麽都不想幹,腦子裏全是她的影子。她倚在皇帝身側,蒼白孱弱的,那麽叫人心疼。可是他有什麽理由心疼?她不是他的了,就算有過一段感情,也像枝頭懸挂的露水,太陽一出來就蒸發完了。

這跳躍的火光灼傷他的眼睛,不知怎麽眼梢火辣辣疼起來,他擡手捋了下,怔怔盯着指尖的水珠愣了好久。

簡直不可思議,從他變成肖铎的那天起他就沒再哭過,即便被人打罵,被人當腳蹬兒踩在泥地裏,他從來不曾想過流眼淚。現在為個女人麽?為了那個抛棄他另擇高枝的女人?憑什麽?她何德何能?

他把臉埋在手掌心裏,只覺神魂都脫離軀殼飛了出去。無休無止的壓抑,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不見不想,他以為就能逃出生天了,可是難以避免,她的面孔她的身形撞進他視野,像傷口上撒了鹽,他疼得幾乎直不起身來。不能相愛就盡量讓自己恨她,以為這樣可以掩蓋住,混淆自己的視聽,誰知竟沒有用。愛和恨是分離開的,一面痛恨一面深愛。他的思念和苦悶一層接一層地堆積,突然決堤,他再也不想阻止了,吹滅了案頭的燈,他在黑暗裏獨坐,淚流滿面。

然而日子依舊要過,不但要過好,還要過得八面玲珑。

太後下懿旨,中秋的大宴全權交由他監辦。皇帝在一片凄風苦雨裏繼位,沒有慶典,連祭天地都沒挨得上,所以這回要辦得隆重。皇族中的親眷不算,另召集在外就藩的王爺們進京,恩威并施,也是君王的治國之道。

藩王進京,宇文良時應當不會錯過這大好時機的。他到外東禦庫提東西的時候還在盤算,一擡頭,恰好看見帝姬從甬道裏出來。他回宮後沒有四處走動,所以自上次一別有三月餘了,她也沒想到會遇上他,難掩驚喜地叫了聲廠臣。

他笑着作了一揖,“長公主別來無恙?”

帝姬點頭道:“托廠臣的福,廠臣也都好?”

他應個是,“除了有些忙,別的都好。長公主打那兒來?”

帝姬往後一回首,“我近來無事可做,在宮裏閑着也是閑着,常去哕鸾宮看看端妃。她身子真弱,回來後就沒好的時候。你從外頭帶回來的松鼠我很喜歡,養得胖胖的,本想送一只給她,她卻不要。說她養的那只狗爺橫行不法,怕把松鼠給吃了。”她一頭走一頭嘆氣,“也不知道她有什麽心結,躺在那裏不愛說話,盯着一個地方能看半天。照理說她一切都順遂,沒有什麽不足意兒,可她就是不快活,插科打诨也沒見她個笑模樣。”

他靜靜聽着,心髒縮成小小的一團,裝出個無關痛癢的語氣來,“各人有各人的難處,長公主何必探究呢!有些事,知道了不過徒增煩惱,不如蒙在鼓裏的好。皇上齋戒,這幾天一直在齋宮裏,臣也沒往哕鸾宮去,端妃娘娘的病症怎麽樣了?”

帝姬說:“比前兩天好多了,前陣子燒得連人都認不得,現在緩和下來了。前兒退了熱,傍晚時分進些粳米粥,鬧着要吃蘿蔔條兒,禦膳房沒那個,叫人連夜出去尋摸回來的。今兒再去瞧她,人有勁了,蹲在地上逗狗玩兒呢!我想是不是我哥子齋戒的時候和佛爺禱告了,瞧瞧這麽快就好了。”

他笑了笑,轉過臉去看天邊流雲。宮裏禦醫請脈只把出氣血不暢、內傷多虛,并看不出她體內有餘毒。還是讓方濟同配了藥,買通了治她的醫官帶進去,這才漸漸好起來的。宮裏這幫庸醫,有時候連個喜脈都把不出來,指望他們治病救人,除非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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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件事想問廠臣。”帝姬望着他的側臉,遲疑道,“趙還止,廠臣知道嗎?”

他嗯了聲,也沒兜圈子,直截了當告訴她,“如果您覺得不好,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大邺對于公主的婚嫁,算得上是歷朝歷代最開明的,沒有一位和蠻夷通婚,公主們有選擇驸馬的權利。這是您一輩子的大事,千萬不能草率。”

他這麽說,她心裏更有底了,他果然是不看好趙還止的,所以這個人完全不用再考慮了。公主可以自己挑驸馬,說是這麽說,其實限制還是有很多。喜歡的人不能選,非但不能選,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低下頭踢了踢腳尖的石子,唯一能做的是聽他的話,多年後有人提起她,他還記得曾經有那麽一位公主,她就已經很高興了。

肖铎送了她一段路,快到毓德宮時問:“長公主還記得南苑王嗎?”

帝姬凝眉想了半天,“我知道這個名號,只是沒見過本人。聽說南苑王是位仁人君子,朝中口碑也很不錯,廠臣怎麽突然提起他?”

他說沒什麽,“在南京時聽南苑王說起和您的一段淵源,臣有些好奇罷了。”

“和我有淵源?”帝姬臉上帶着不确定的笑,“我竟是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他仍舊揚着唇角,松泛道:“不礙的,不過随口一問,記不起來也不打緊。臣就送您到這裏了,後兒大宴要籌備的事多,一時都閑不下來。”他伸手往影壁方向比了比,“長公主進去吧,臣告退了。”

帝姬目送他走遠,回身看了身邊伺候的宮女一眼,“我怎麽全記不起這個人了?以前見過麽?”

“主子忘了,也是好多年前了,南苑王那時還是藩王世子,前殿設宴他誤闖乾清宮,被錦衣衛拿住了要問罪,是您發話讓放了他的。”

帝姬這才長長哦了聲,“有這麽回事,他和廠臣打聽,難不成要報恩麽?”她笑起來,年輕的女孩子總是天馬行空滿腦子奇怪想頭,看了好些話本子,裏頭的義妖結草銜環報答救命之恩。她從小就很少和外人打交道,做過的好事也就這麽一樁,運道高,說不定就像故事裏一樣了。

其實報不報恩是後話,她是覺得廠臣既然提到,總有他的用意的。恰好又是趙家試圖攀親的當口,也許是他結交了南苑王,覺得不錯,先來探探她口風吧!橫豎中秋宴就快到了,她倒隐隐期待起來,似乎會是個不尋常的契機吧!

天公作美,秋高氣爽的好氣候一直延續到中秋那天。

傍晚落日餘晖映紅了大半個紫禁城,西邊太陽才落下去,東邊一輪明月已經升得老高了。彤雲推窗往外一探,招呼音樓來看,“今兒月亮怎麽是紅的?和往常不大一樣呵!”

音樓手裏盤弄着兔兒爺的小泥胎,順着她的手指一看,咦了聲,“倒是,上了紅漆似的,邪性。咱們還是不去了吧,在院子裏設香案,自個兒宮裏拜拜月就完了,那麽一大群人亂哄哄,我不愛湊那熱鬧。”

“叫人說咱們拿喬?”彤雲給她換上一件蜜臘黃折枝牡丹圓領褙子,一面道,“不愛久待沒關系,露個面兒,皇上跟前遞個笑臉,再給太後、皇後請請安,愛坐坐會兒,不愛坐就道乏回來。您現在身子過得去,再整天躲着不見人,叫那些妃嫔們背後說嘴。我瞧着她們不來找您麻煩,一則是聖眷正隆,二則也是礙着肖掌印。到底咱們從殉葬那陣起就和他打交道,她們吃不準咱們和他什麽交情,不敢貿貿然給您小鞋穿。怕萬一得罪錯了,回頭苛扣她們宮裏的供給,牌子上天天叫她們出缺,太監整治人有的是手段……”頓下來觑她臉色,“主子,您真不打算再和他見面了?”

她站在銅鏡前,側過身戴上一對金絲樓閣小墜子,淡聲道:“我已經見過他了,他挺好,我也放心了。彤雲,我真覺得這麽着就圓滿了,不一定非得在一處。咱們這樣身份,除非我變成榮安皇後那樣的人,否則永遠不可能。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又要疑心他待我是不是和原來一樣了。所以到此為止,遠着遠着漸漸淡了,再過兩年半道上遇見,沒準兒看見都當沒看見,就那麽錯身過去了……”

她說着,忽然沉默下來,臉上浮起一種恐慌,似乎是觸到了最難以面對的境況,人狠狠地震了下。

彤雲上去扶她坐定,慢慢往她狄髻上插蟲草簪,溫聲道:“別逼自己,承認舍不得也不丢人,誰心裏不留着一畝三分地呢!只要小心自己的言行就是了,您偷着喜歡他,就像我沒入宮前偷着喜歡同村的小木匠一樣,不說就沒人知道,現在不也挺好。”

音樓訝然看她,“你有喜歡的人?”

彤雲笑着點頭,“那是五六年前的事兒了,小孩兒家,看見一個模樣俊的就流哈喇子。現在那個小木匠早就成親了,沒準兒孩子都好幾個了,前塵往事,不提也罷。”

是啊,前塵往事,隔上幾年忘得差不多了,再提起也不過凝結成了個遺憾的疤。

收拾停當了就出門赴宴,今兒宮裏人來人往,再也沒有下鑰的說法了,各門洞開,四通八達。中秋大宴設在乾清宮,離哕鸾宮很近,穿過幾條夾道就到了。隆宗門那一片是任人來往的,賞月登高上慈寧宮花園,也是為了照顧皇太後,讓衆人伴太後取樂。

這樣禮制森嚴的紫禁城,各處妝點上了奇花異草,到了夜間懸燈萬盞,布置得花海一樣,全不似白天莊嚴得叫人喘不上氣的景象了。音樓從門上進去就見人頭攢動,她也沒有特別相熟的人,有過一面之緣的只是點頭打招呼,到了人堆裏反而要找皇帝。越過了重重屏障才到殿裏,一眼看見帝後和太後在上首坐着受人朝拜,忙斂裙上去磕頭。太後和皇後還沒說話,皇帝倒先出聲了,示意崇茂攙扶,笑道:“你才大安的,別拘禮,回頭血沖了頭不好。”

她起身一笑,也不多言,退到一旁賞花去了。

菊是好菊,種類繁多看花人眼。音樓對這個有些研究,一盆一盆指給彤雲看,“這是玉翎管、這是金絲垂釣、這是春水綠波……”

皇帝不知是什麽時候潛到她身後的,齋戒了七日的人,兩只眼睛看人直放光,壓着聲兒問她:“身上好些了?瞧着氣色不錯。朕在齋宮裏也不放心你,傳了人問,說現在不發熱了?”

她應了個是,“這陣子叫萬歲爺一塊兒跟着操心,奴婢心裏過意不去。”見他腰上九龍玉片歪了,順手替他整了整,“今兒真熱鬧,燈好看,月色也好。這是個好兆頭,大邺到了主子手上國運昌隆,咱們後宮的人也跟着沾光。”

她不會說場面話,馬屁拍得不痛不癢,但是這樣才讓人喜歡。看看這病後初愈的樣兒,俏生生比平時更美三分,皇帝急得抓耳撓腮,湊在她耳邊說:“大宴完了朕過你那裏去。”

音樓心裏一跳,有點慌,還是穩住了神,難堪地一嗔,“這麽些人說這個,真是!”

皇帝只當她害臊,笑着在她手上一捏,旋即放開了。音樓擡頭往外看,太監引人從禦道上過來,青身青緣鑲雲滾的保和冠服,眼波流轉間俱是融融笑意,宇文良時終于還是來了。這尚且是預料之中,叫她驚訝的是随行的人,梳狄髻穿馬面襕裙,居然是音閣!

“這個南苑王,又在打什麽主意?”彤雲低聲道,扯了扯她主子的衣袖,“奴婢料着是想借姊妹情義攀搭您,沒二兩情分還靦着臉打秋風,好意思的!”

音樓拉着她讓進人堆裏,悄聲道:“咱們避開,看他們怎麽樣!一晚上沒見長公主,不知道在哪兒玩呢,咱們找她去。”

從殿裏出來,迎面是微涼的空氣,一盞盞料絲宮燈高懸着,向隆宗門上蜿蜒伸展。中秋登高不能夠了,假山沒什麽可爬的,到臨溪亭賞月倒是美事。她琢磨着到那裏占兩個座兒,讓人給她們準備上一壺黃酒,聽松濤吃螃蟹,肯定比在乾清宮裏惬意得多。

過了隆宗門打算托人去找帝姬,沒想到擡眼一看,斜對面的永康左門上站着個人,大半邊身子在暗處,只看見手腕上珠串纏繞,一對天眼石墜角在水色的宮燈下,發出烏沉沉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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