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神父(十) 狂熱
西奧多下意識将目光投射到下面的車水馬龍中。
高樓大廈上巨大的擋風玻璃, 依舊映不出他的身影,他從未得到過靈魂的安寧和救贖——永生是那麽令人迷戀,但只有擁有後才會感到後悔。
他從未想過這些事情, 仿佛一切都是如此順理成章,他甚至覺得自己放人類一馬是對他們的恩賜。
可是為什麽會下意識模仿人類呢?
西奧多的嗓子有些幹澀, “所以說, 這個協議還是為我們好?就憑借你這造出來的不知真假的能力和寓言?”
艾理斯沒有理會陷入細思極恐的西奧多繼續道:“讓你們不殺人又不是不讓你們吸血, 反正血族的生命力跟小強也差不多了吧,餓不死不就成了。”
西奧多憋出一句:“你嘴裏能不能有點好話?明明對別人說話都一副聖父的樣子, 對我就開始陰陽怪氣?”
艾理斯呵呵一笑道:“但凡我對你好言好語, 現在早就跟你打了不知道多少架了吧?”
西奧多臉色幾番變幻,他自己倒是不在意人類的死活,甚至覺得新鮮的血液更為可口, 但如此輕易地妥協,讓生性高傲的他極為不爽。
“我遲早得從這個神父身上讨回什麽。”他想, “不管怎麽樣,他都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等他臨死前再出現, 他必定會哀求我賜予他永生。”
長生種的優勢由此體現出來, 西奧多暫時放下了對自己實力的不滿, 與艾理斯一同見證這據說是百年後的場景。
兩人沉默無言,只有艾理斯清淺的呼吸融在風中,像是呼在西奧多耳邊, 讓他別扭地朝旁邊又走了一步。
——他們看着腳底人山人海的熱鬧場景。
似乎正好是在過什麽節, 街上有許多花車在游|行,許多只火雞做成了一個碩大的火雞拼盤,被擺在廣場中間, 旁邊擺滿了鮮花蔬果,許多孩子拿着小小的蠟燭燈,正往地上擺着花樣。
大人們舉着看不清什麽樣式的通訊設備互相拍攝着,用技術定格住這屬于人世的美好瞬間,西奧多甚至看到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在年輕人的協助下成功領取到了一顆碩大的燭燈。
要知道在現在這個時代,不論是雙目失明的人或者年歲大的人,都被認為是毫無價值的人,存活下來就很艱難了,更何況是如此美好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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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狼人還是血族,似乎都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人們對異端的陰影全都消弭了。
“那你們教廷會怎麽樣?”
“不怎麽樣。”
艾理斯揮了揮手,不欲提起這個話題,兩人回到了現實。
盡管西奧多無法确定艾理斯說的是否屬實,但經過一番思索,他還是答應了這個協議。
——以血族不殺人類的條件,換取百年後的重新入世。
西奧多一邊簽署着附有契約之力的卷軸一邊念叨着:“要是我發現百年後人類依舊與我們開戰,到時候我第一個打的就是你。”
艾理斯撐着下颚,一臉笑意地點着頭:“嗯,盡管來。”
……
艾理斯帶上兜帽,沒有讓西奧多送——血族公爵也不會有這個弦,獨自消失在一片暮色中。
一天沒吃飯,只在西奧多那喝了杯白開水,艾理斯卻絲毫沒有感覺到饑餓和困乏,甚至随着夜幕降臨,他更加精神了。
路上碰到了行色匆匆的同事們,每個人都在焦急地尋找着艾琳娜神父的蹤跡。
經過又一天的等待,她依然沒有回來,這下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大張旗鼓地搜尋着。
“請問您有沒有見過一位身高一米六三,穿着白色神父袍,有着金色卷發的女性?啊……是艾理斯神父!”
拿着尋人啓事到處詢問的小神徒一股腦地說完,擡起頭才發現原來竟是自己的上級。
艾理斯的樣子有些狼狽,一身的塵土就算了,衣角還沾着些水痕,看起來像是在外奔波了很久。
他有些憂愁地蹙着眉道:“還沒有消息嗎?”
小神徒沮喪地搖搖頭道:“這附近所有路過的人我都問過了……”
“願主保佑,艾琳娜神父不會有事的。”艾理斯沒再多說,兩人就此告別。
趁着空氣中還有着餘晖的溫度,艾理斯回到了房間。
他的房間坐落在教廷一個比較偏僻的院子裏,周圍都是常出外勤的同事和負責生活起居的傭人。
艾理斯一進門就看到了正對着門口的鏡子,他慢慢走過去,白皙的手指撫摸着鏡子裏溫和的臉龐。
就是這副如此正直善良的外貌,讓他沒有付出什麽就成為了教廷的中心人物。
信仰神明的人就是如此膚淺,如此可笑……
房間空蕩,清淺的呼吸聲成為整個空間唯一的聲音,呼吸間,一股黑氣從他口中吐出,又鑽回了他的袖子,眼中的紅光愈發明亮。
在陰暗的環境中,艾理斯身上異常的地方仿佛都被放大了,要是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怕是直接以為他被魔鬼蠱惑了。
年輕的神父的手輕輕撫上胸口,以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方式勾起嘴邊的弧度,将濃厚的惡意散發出去,目标竟是鏡中的自己。
“已經死去的神,不過是世間徘徊的亡靈罷了……”
鏡子出現了一道裂痕,如蛛網般從艾理斯整張臉都切割成奇異的角度,一眼望去令人打心眼裏感到畏懼。
他的手指輕點着牆壁,以一種令人看不清的速度拉開了一扇門。
沒有點燈,他捧着自己從不離身的書,一步一步地邁了進去。
“媽媽……”
這個狹小的地下室只有一張床,一盞昏暗的壁燈泛着昏暗柔和的光,給從樓梯下來的神父籠罩了一層朦胧的陰影。
年輕的神父手中突兀出現了一個籃子,裏面放着新鮮的面包和牛奶以及幾個水果,他的指尖不經意地蹭着籃子上粗糙的竹條,臉上又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而坐在床上的女性,穿着一身潔白的神父袍,有着一頭極燦爛的金色卷發,面容憔悴又憂郁。
——正是外頭找瘋了的艾琳娜。
她的雙腳被鐵鏈固定在床上,僅能在這方寸之地活動。
聽到這聲呼喚,艾琳娜擡起頭,露出一張滿是灰塵甚至臉頰上還沾着血漬的面孔。
“你究竟是哪個惡魔?就不能放過艾理斯嗎?”她仿佛在看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要不是有鎖鏈在,估計都撲上去與他撕咬了。
艾理斯臉上露出一個憂郁的笑容,棕色的發絲掠過耳際,是所有人都熟悉的弧度,“可是……我就是艾理斯啊。”
艾琳娜轉過頭,不再直視這張她熟悉的臉,“艾理斯不可能這樣做!”
年輕的神父将手中的籃子放到床腳,從手中取出一張帕子想給艾琳娜擦一擦臉,卻被她無情地躲開。
“媽媽……再忍耐幾天,很快就結束了。”
艾理斯也不生氣,他将帕子搭在籃子上,坐在了床邊。
艾琳娜轉過頭,眼眶已經有些泛紅,她顫抖的手握緊了自己的袍子,一副忍耐的樣子:“你到底想做什麽?”
“先是将那個殺死我女兒的狼人帶到我面前,讓我在仇恨中解決他,又把我打暈關到這裏。”
“囚|禁同僚的罪名有多大,你非要艾理斯身敗名裂嗎!”
她依舊覺得是魔鬼占據了艾理斯的身體,才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舉動。
艾理斯勾起一個笑容:“您就不好奇我怎麽會知道是哪個狼人殺死您女兒的嗎?”
“那位叫做喬安娜的小姑娘……”
艾琳娜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因為女兒的死亡實在是給她太大的打擊,她早就将女兒的一切事物都燒毀,也從未跟其他人提起過女兒的姓名。
包括自己得意弟子艾理斯。
“你怎麽……”
“我全都知道!”艾理斯以一種極快的語速打斷她,“我不僅知道是誰殺死你女兒,我還知道他是怎麽殺死的,捅了幾刀。”
“我全都知道……”神父的臉上充滿了疲憊和一種說不出的悲傷,仿佛站在了全世界的對立面,與所有的人之間都有着一層砸不破的隔閡。
他站起身将籃子放到艾琳娜身邊,對她說道:“很抱歉這麽對您,這些食物足夠這幾天的攝入量了,過些天會有人來接您的。”
“那你呢?”艾琳娜瞪大雙眼,看着一身灰色的少年拾級而上,“艾理斯你究竟要做什麽?!”
“媽媽,神明終将退場。”艾理斯的臉藏在陰影裏,看不清神色,“與其說是神明賜予我們力量,倒不如說是人類的信仰之力。”
“就連在夢中都能發揮如此強大的力量,為什麽現實中不能做得更好呢?”
“我會終結這個畸形的時代的。”
緊繃的弦斷裂了,艾琳娜浮于表面的最後一絲理智徹底崩潰,她仿佛又回到痛失愛女的那個夜晚,無盡的恐慌包圍着她,将她徹底扯入絕望的深淵。
“不——”
艾理斯關上門的時候還能聽到艾琳娜絕望的吶喊,但他臉上已經沒有了一絲波動,如同一個木偶般走到了衣櫃前面。
牆上貼着的神主的畫像無風自動,落到了地上,艾理斯往手臂上劃了一刀,鮮血争先恐後地湧出,浸濕了整張畫像。
只見畫像上被人想象出來的神明一變,竟成了一個奇異的标志,散發出濃厚的不詳的氣息,讓常人一眼看到就有一種下意識想作嘔的感覺,從畫中透露出的惡意和威壓,會成為普通人一生的噩夢。
艾理斯露出一個極誇張的笑容,狂熱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我偉大的主,夢境的主宰者,您無處不在!”
“既然如此,又何須其他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