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快到禦書房的時候,見到了柳轼緩步而來的身影。
妃嫔與大臣不能随意相見,即便是父女。但“偶然”遇見了,寒暄幾句總是免不了。
柳轼年近五旬,花白的頭發下,一雙黑亮的眼精神奕奕,不怒而威。一見到白穆便俯身行禮。
換在從前,白穆必會親自将他扶起,一來她是晚輩,受不得這樣的禮,二來柳丞相在民間威望頗高,曾經她只是聽到他的名字便會一臉欽佩。
但今日,白穆只是立在離他不遠不近地位置,微微地笑了笑,“義父大人有禮了。”
柳轼的眉頭蹙了蹙,擡頭看向白穆。
白穆只是吩咐碧朱道:“阿碧,你把參湯送到禦書房去,我送義父大人一程。”
碧朱恭順地領命離開。
白穆一路随着柳轼,本就不是父女,自不會如父女那般親切地交談。她深知柳轼不會輕易放過這顆深宮中的棋子,讓她過來,必定是有事情交代,因此他不言,她亦不語。
直至行到一處宮路轉角處,四下無人,安靜非常,柳轼突然道:“那日在摘星閣,可還看得盡興?”
白穆心下“咯噔”一聲,不知柳轼是當真認出她來,還是只是出言試探。
“本相既将碧朱留在你身邊,便不怕你知道這件事。”柳轼眼角微彎,帶着勢在必得的自信。
碧朱雖與白穆親厚,幾乎是無話不講,但這件事,從未有意提起過。
“白穆的身家性命都是義父大人所賜,大人有所吩咐,白穆不敢怠慢,大人的秘密,自然也是白穆的秘密。”白穆低眉道。
柳轼揚了揚花白的眉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半年不見,野丫頭也能變成這個模樣。”
白穆掀起嘴角笑了笑,“白穆自知作為棋子,有用方可不做棄子。”
Advertisement
“好,很好。”柳轼毫不掩飾眼底的愉悅,“本相當年也未看錯人。”
“不知大人這次有何吩咐。”白穆溫順道。
“這次瀝山一行,你要拿到一枚令牌。”柳轼低聲道,“禦林軍總領裴瑜的令牌,拿到後,交給行兒。”
白穆默不作聲,心中卻已經開始算計。
禦林軍總領裴瑜,據她所知,是洛家一手扶植。而柳轼嘴裏的“行兒”,便是太後囑咐過她小心的少年将軍,柳轼的兒子,柳行雲。
偷禦林軍的令牌,柳轼想做什麽?在策劃政變不成?
白穆被自己心中這個想法驚了一驚,掩飾不住詫異地看向柳轼。
柳轼沉聲道:“原因你不必知道。你要找的人,本相會盡快替你找到。”
白穆收回眼神,迅速恢複平靜,道:“有勞大人。若無他事,白穆先行一步。”
一見柳轼點頭,白穆便立刻轉身離開。
不得不承認,她是有些怕柳轼的。
這個在官場浸淫了近四十載的權重者,渾身上下都散發出無法言喻的壓迫感,甚至比商少君更甚,只是站在他眼前,都能讓人無所适從。
“他既是你未婚夫婿,你當真不知他姓誰名甚?”柳轼突然在她身後追問了一句。
白穆身形一滞,轉身道:“大人應該早便查證過,當真不知。”
柳轼透着精光的眼微微眯起,白穆再次轉身,施施然離去。
***
冬日的陽光明豔起來,就透明得仿佛沒了顏色,照的銀白色的積雪幾乎傷人雙眼。
就在這樣一個明豔的早晨,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了皇城。一路人聲鼎沸,風光無限。
碧朱本還滿心期待能重見當年入宮前那些常去光顧的小店,掀起車簾的一角一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驚得興致全無,直至出城走出許遠,見人煙稀少,風景甚好,才打開了車窗。
“宮外的空氣都是甜的啊!”碧朱幸福地深吸了一口氣。
白穆單手撐着腦袋,看着窗外走神。
“娘娘,您有什麽不開心嗎?”
換在從前,碧朱早就喊着“阿穆”戳她幾戳了,但此時馬車內不止她二人,還有太後的“眼線”蓮玥。
但碧朱的這句話還是讓白穆回過神來,怔忪過後搖頭道:“沒什麽。”
碧朱不滿地掃了蓮玥一眼,有她在,說什麽都不方便了。
蓮玥本在二人對面坐着,此時起身,彎腰關起車窗道:“娘娘怕是被冷風灌着了,奴婢看,還是關上車窗較好。”
碧朱想要攔住,欲言又止。
白穆也不多說,幹脆倒在了榻上。
難得一次的出宮,她該高興的,可着實輕松不起來。這幾日她都在盤算自己身上的任務。
太後讓她給商少君找女人回去,說不定已有安排,只需她不加阻攔,這個不難。難的是柳轼讓她偷裴瑜的令牌。
裴瑜此人,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當年入宮前夜,他随着商少君将她堵在城門口,一張臉冰冷得跟城牆似得,這一年在宮中偶爾遇見,也只是依例行禮,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不消想都知道,極難親近。
她不會武,又與他沒什麽交情,何以在他那裏偷到那麽重要的令牌?更何況裴瑜是洛家的人,她身為柳丞相的義女,稍稍露出有意接近的念頭都會讓人起疑。
白穆為這件事糾結了幾日,這會越想便越覺得頭疼,不知不覺中睡去,但又睡得不安穩,似乎做了許許多多的夢。
夢裏見到令她魂牽夢萦的男子,對着她笑說:“阿穆,我和你的命綁在了連理樹上,再也分不開了。”
她哭着奔過去抱住他,“阿不阿不,你回來了!”
夢裏見到母親慈愛地撫着她的腦袋,“穆兒,不是不讓你出門,是怕你會遇到危險。”
她伏在母親的膝頭,仰首道:“可是我和阿不就要成親了啊,我們得去都城買件最最好看的嫁衣!”
夢裏見到父親驚慌失措地推開大門,拉住她的手帶她往外走,“傻丫頭!丞相的義女是那麽好做的?我帶你走!”
她固執地不肯離開,“爹爹,他說做他的義女就幫我找他。爹爹,我要在這裏等他!”
夢裏她一會哭,一會笑,執着地等着一個人,就像這一年她在做的一樣,等那個人再次出現。
似乎夢裏還聽見了碧朱的聲音,她喊她“娘娘”,說:“娘娘你的額頭怎麽這麽燙!禦醫禦醫!玥姑姑你去禀告皇上!”
接着她又迷迷糊糊地做了幾個夢,直到一句嘲諷地低笑,将她徹底從夢中拉出來。
“愛妃還真是會給朕找麻煩。”
白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商少君打橫抱着,滿鼻的龍涎香。他們不知何時到了一處客棧,随行禦林軍列隊站着,商少君抱着她正上樓。
雖然有些無力,白穆還是輕輕笑了笑,道:“皇上待臣妾如此厚寵,不到明日,滿朝文武包括丞相大人便該聽聞了。”
“愛妃還真是看得透徹。”商少君的聲音透過胸口低低傳來。
白穆又笑:“謝皇上盛贊。”
“或許朕是真心擔憂愛妃的身體呢?”
“皇上您真幽默。”
白穆擡眼,正好看入商少君的眸子裏,寫滿了溫柔與笑意,眼底深處,卻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作者有話要說:貌似JJ沒前兩天那麽抽了?留言比前兩天多~
嗷,每天看你們的留言是最開心的事了,嘿嘿~要繼續給力啊!
☆、真假恩人(二)
禦醫替白穆把了脈,說是路途勞累,賢妃身子嬌弱,不太習慣馬車,且天涼受了寒氣,好生休息一晚吃幾副藥便好了。
本是累極,吃了藥後又昏昏沉沉,白穆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碧朱見狀,笑吟吟地對着同樣守在床邊的蓮玥低聲道:“玥姑姑,要不你去外面守着?我家小姐一直就這個習慣,生人看着不太睡得着。”
蓮玥雖不過二十五歲,卻在宮中待了近十年,一臉的從容老成。聽碧朱這麽說,也不反對,點點頭對着白穆行禮便退下。
碧朱一見她出去便拖了鞋襪往白穆床上鑽。
“阿穆,你又夢見他了?”碧朱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
白穆垂下眼睑。
“幸虧他叫什麽‘阿不’,你在夢裏也就是不啊不的,否則玥姑姑可全聽了去!”碧朱低聲道。
她與白穆是在宮外認識,在她成為柳轼的義女前便是好友。她幾乎知道白穆所有的過往,知道她有位未婚夫婿,甚至她們的相遇相識,也是因為白穆到都城來找他。
“阿穆,你跟我說說你為何叫他阿不好不好?”碧朱湊到白穆身邊笑嘻嘻道。
“因為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最喜搖頭。我便幹脆叫他阿不了。”白穆似乎見到了那人就在她眼前沖着她搖頭,兩眼一彎便笑了起來。
碧朱暗暗松口氣:果然,只要說到他阿穆就會開心……
“像這樣?”碧朱皺起眉頭,故作審視地看着白穆,沉着聲音搖頭道:“非也非也,阿穆你這個笨蛋,又錯了!”
白穆見她那搞怪模樣,“噗嗤”笑了出來。
“阿碧,有你真好。”白穆一手抱住碧朱,靠在她肩頭。
深不見底的後宮裏,暗不見光的宮廷裏,有這樣一個可以依靠可以信賴的朋友,真好。
“哎……都怪我不好。”碧朱嘆了口氣,低頭再看白穆,卻見她呼吸漸漸沉重,正在睡去。
白穆醒來的時候,身邊的碧朱已經不再。她整個人都清明許多,躺在榻上聽見客棧下面隐隐傳來的談笑聲,竟有些久違的溫暖。
這樣熟悉的熱鬧,入宮之後就不曾見過了。
她出了一身汗,找了件衣裳換上,再批了件裘衣,推開窗。
樓下已然點起了燭火,随行的官兵将客棧坐滿,該是剛剛用過晚膳,小二正在收桌子,談笑聲很小,顯然是在克制。
她環顧一眼,見廳中有一處屏風,正好将屏風後的一桌人擋住。但她居高臨下,還是看得很清楚。
商少君就在那屏風之後,陵安守在一側,與他同桌而食的是三名男子。
白穆仔細看了看,其中一名她是認識的,正是這次她需要接近的禦林軍總領裴瑜。暖黃的燭光下,一張臉仍舊是冷冰冰的,雪做的一般。
另外兩名……
一名皮膚黝黑,雙眼如炬,腰間挂了柄長劍,一身衣服幹淨得很,卻莫名有一股沙塵氣息,莫非他便是自己不曾見過的義兄柳行雲?與她想象中相去甚遠……
另一名青衫墨發,容貌出塵,看來不似官場中人,但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且能與那三人同桌而食,必定出身不凡。白穆将随行名單裏的人一一回憶過,想不出有哪個是與那人匹配的。
正好那人擡頭,一眼便掃到白穆所在。
白穆心神一動,那眼神,如春風似的,不疾不徐地劃過臉龐,偏偏帶着不知哪裏來的犀利,似乎一眼便将她看得透徹。
她不由自主地側過身子躲開。
正好房門被推開,碧朱端着飯菜進來,笑吟吟地道:“就猜到你醒了,餓了吧?快來吃點飯。”
碧朱掃見了白穆那一躲閃,放下碗筷便順着他之前的眼神看過去,正好看到商少君那一桌人。
“哦,你還沒見過少爺吧?”碧朱看了一眼便替白穆布菜,“帶着長劍的便是他了。現在剛剛從邊關回來,所以黑得跟包公似的。”
碧朱捂嘴偷笑,“你等着,不到半個月他就能白回來,比白面書生還白!”
白穆沒顧及她的玩笑,只問道:“那還有一名穿着青衫的男子是誰?”
碧朱又側出身子看了一眼,“咦,不認識。”
白穆本想再看一看,但想到那人的眼神,還是作罷。看了看滿桌子的菜,她剛剛睡醒,出了一身汗,雖然肚餓,卻沒有什麽胃口。
“咦……”碧朱又一聲,“那公子好像指着我們這裏說了什麽,皇上就喊了陵安,好像是打發陵安上來了。”
白穆一怔,片刻,果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
“娘娘,皇上請娘娘下去一同用膳。”陵安畢恭畢敬的聲音響在門外。
碧朱詢問地看了白穆一眼,見她點頭,便過去開門,白穆也随之出去。
蓮玥一直守在門外,也随之一并下樓。
白穆的出現,讓剛剛還熱鬧的一樓漸漸安靜下來,衆人紛紛向她看去,卻在看過一眼後馬上垂下腦袋,不敢再看。
賢妃柳如湄,整個商洛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衆人對她有好奇之心是難免,但畢竟是高高在上的四妃之一,不是他們随便能看的。
白穆一直低着腦袋,随着陵安向屏風後走去。蓮玥與碧朱也緊跟着,卻在屏風入口處被陵安攔住了,“皇上只想見娘娘一個。”
白穆一進去,裴瑜與柳行雲便要起身行禮的模樣,被商少君一手攔住,“朕剛剛說什麽了?”
兩人都是一笑,便又坐下。
白穆狐疑地掃了商少君一眼,行禮。
“過來。”商少君無不愛憐地招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白穆自然乖巧地很,只是一坐下,不由得又掃了一眼那青衫男子。他就坐在商少君對面,似乎也正打量着她。
當着商少君的面,裴瑜與柳行雲都未敢多看她一眼,他竟敢盯着她看。
白穆垂下眼。
“可是身體還有不适?怎地這樣沉默?”商少君拉住她的手,溫柔問話。
“謝皇上體恤。”白穆已經非常習慣商少君在人前對她體貼有加的模樣,亦握住他的手笑答。
轉念想到被他嫌棄太沉默……白穆微笑着對柳行雲道:“許久未見哥哥,又添幾分英氣。”
柳行雲一怔,未料到“妹妹”會突來這麽一句話,但下一瞬他便笑着舉杯,道:“娘娘也愈發明豔。娘娘抱恙,微臣自飲一杯。”
商少君放在白穆腰上的手微微一緊,白穆掃他一眼,便見到他眼底揶揄的笑意。
他定然知道她與柳行雲不曾見過,這是在嘲笑她的刻意演戲呢……
“半年未見,裴總管也愈顯沉穩。”白穆不理會,繼續笑道。
裴瑜忙舉杯,“娘娘謬贊!”
白穆這才不急不緩地将眼神落在對面那人的身上,疑惑道:“這位是……”
青衫公子似乎正等着這一句,微微一笑,便如藍天下的雲朵揉開來,聲音更似沾着露水的微風般清潤,“在下慕白。”
白穆不由怔住。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天好多事情要忙,忙着呼喚霸王浮水是最大一樁啊!哈哈
☆、真假恩人(三)
白穆,慕白,還真是巧合。
不過外人只知賢妃改名“柳如湄”,原來姓甚名誰,知道的人并不多。
白穆默默在心中将半年來所了解到的商洛大家濾過一遍,并未有“慕”姓。而且他自稱“在下”而非“微臣”,看來真不是朝廷的人。
白穆不知商少君讓她下來是想做什麽,他把自己的碗推給她,還親自替她添好了菜。她本就沒有什麽胃口,想想那是他用過的碗筷,便更不想吃了,但當着裴瑜和沈行雲的面,她若不吃,太落商少君的臉面,而且不吃飯,她也不知該幹些什麽了。
白穆對着那慕白笑一笑,便拿着筷子悶頭慢吃,聽見商少君道:“慕公子此番到我商洛,可欲久留?”
不是本國人?
“尚未可知。”慕白聲音清淡,沒有常人見到皇帝時的恭謹。
“慕公子千裏迢迢至此,若有要事,陛下定竭力以助。”裴瑜的聲音比起他那張冰塊臉,倒是溫和許多。
“尚未可知。”慕白仍是淡淡四個字。
白穆不由擡眼依次掃了桌面上的三人一眼,個個表情正常得很,就像在讨論明日吃些什麽,而慕白回答不知道似的。
緊接着柳行雲便笑了,黝黑的面上仿佛沾着陽光的明媚,拍着慕白的肩膀道:“慕小白你還是這副德行,在座都是我最好的兄弟,不必如此拘謹。”
白穆稍有嗆到,咳嗽了兩聲。
這柳行雲還真不愧是柳轼的兒子,當年她便是信了柳轼的鬼話今日才會坐在這裏,柳行雲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絕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外人或許會不清楚,但她在宮中一年,朝廷局勢早就摸得清清楚楚。商少君勤政,表面看來,将朝廷打理得井井有條,可實際上,先帝亂政十年,商少君登基之前,洛家與柳家兩分天下。商少君能兩方拉攏坐上皇位,已屬不易,不用想都知道,如今朝廷平靜的表面下,有三股勢力在争鬥,柳家、洛家,以及比較傳統的保皇派和商少君近年培植的勢力。
而桌上這幾個人,除了慕白以外,正好代表了那三方勢力。
裴瑜身為禦林軍統領,是洛家一手提拔,自不用說,是洛家安插在商少君身邊的移動眼線。商少君對他恐怕是恨不能處之而後快吧?
柳行雲自小便進宮做太子陪讀,傳聞與商少君親如手足,但他是柳轼的兒子?商少君與他怎可能真心相交?
再說,白穆看慕白那語調聲色,可不是拘謹,是沒把在座幾人放在眼裏。
“慕白有件事想請教娘娘。”慕白話鋒一轉,竟将眼神落在了白穆身上。
白穆還未反應過來,商少君已替她答道:“慕公子盡管請。”
“娘娘為何會叫柳如湄?”
一句話,問得白穆再也吃不下,轉眼看其他幾人也是怔住,顯然也未料到慕白會問出這樣大膽的問題。
關于賢妃改名柳如湄的問題,白穆絲毫不懷疑,民間傳聞絕對比宮中更豐富更精彩,這慕白怎會不知?
白穆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如何回答,慕白卻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欲跳過這個問題。
莫非要她親口說出來自己不過是個替身,假的丞相之女假的得寵賢妃,還要用相似的名諱取悅聖心,所以叫“如”湄?
白穆再次掃過商少君,發現他短暫的怔忪已經變成好整以暇的神态,似乎在等着看她難堪。
從初入宮時咋呼天真的“野蠻女子”,到今日從容淡定的端莊賢妃,白穆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淡定”都是靠裝的。
這一年的後宮生活,讓她學到了一個非常實用的本事。
兩耳不聞屋內事,一心只做聾啞人。
她眼觀鼻,鼻觀心,若無其事地端起飯碗繼續吃飯。
“只因家父與小妹一見如故,又因舍妹柳湄遇害……”柳行雲出聲打破僵局,說到柳湄時,陽光的面容上略顯陰霾,嘆息道,“家父收小妹為義女時替她改名如湄,也不過是為了成全心中那點念想。”
白穆眼都未擡,只嘆柳家父子還真是技承一脈,相似的話說起來連表情都差不離,一樣的以假亂真不露痕跡。
當初柳轼找到她,形容憔悴,眼神焦慮,稱思女心切,請她盡心一仿,以慰他念女之心。那時她尚算天真,只覺自家爹爹若是沒了她,定是傷心死,當即應允,學着柳湄的模樣喊了一聲“爹爹”。
也是那一聲“爹爹”,柳轼熱淚盈眶,執意收她為義女,并聲稱只要做他的義女,必定能替她找到想找的人。
不過那時他可不曾說做他的義女是要進宮的,也不曾說做他的義女要改姓名,更不曾說做他的義女,今後便只能活在他親生女兒的蔭蔽下。
“慕小白你若是好奇舍妹的事,我下次再仔細說與你聽。”柳行雲爽快地舉杯自飲。
短短兩句話便将剛剛慕白那一句不合時宜的問話化解得幹幹淨淨。第一句給了慕白解釋,第二句表示慕白只因對柳湄好奇,才會有此一問。畢竟柳湄名盛,又已故去,對她好奇,總比對商少君的寵妃好奇來得妥帖。
白穆再次感嘆他不愧是柳轼的兒子,正好一碗飯吃到底,她就勢起身向商少君行禮道:“臣妾已用完膳,先行告退。”
被四個男子圍觀吃飯,确實不是什麽自在事情。
“聽聞慕公子擅騎術?”商少君無視白穆,擡眸對慕白笑道。
慕白颔首,“略知一二。”
“湄兒從夏天便鬧着要學騎馬,可惜今年秋狩未能成行,宮中事務繁多,朕一時抛在腦後。慕公子這幾日若得閑暇,可願稍加指點?”
商少君溫柔地掃過白穆,眸中的寵溺之色不加掩飾,看得白穆的眼皮都忍不住抖了抖。
今年還未入夏她就和商少君鬧翻,別說鬧着學騎馬了,她能有機會在他面前完整地說完“學”、“騎”、“馬”三個字都屬異數。
白穆察覺到一道清涼的目光掠過自己,随即聽那人道:“好。”
“如湄先行謝過慕公子。”白穆識時務地行謝禮,但心思一轉,又對着柳行雲道,“如湄太過愚鈍,恐太麻煩慕公子,哥哥可否相陪?”
她不知商少君為何把自己往慕白身邊推,但借着這個由頭,正好可以為自己做點事。畢竟嫔妃與異國男子孤男寡女,也的确不太好……
柳行雲稍作沉吟,便道:“微臣昨日剛剛與陛下說好一起獵熊……不若,讓裴總領随伺左右?不知陛下與娘娘,當然還有裴總領,意下如何?”
白穆暗道柳行雲果然和柳轼串通過的,她的目的本就是借此機會接近裴瑜,卻不好直接開口。柳行雲如此一推,便順其自然了。
“一切聽陛下調遣。”裴瑜拱手道。
“哈哈,那裴瑜你便随着慕公子一道教湄兒騎馬吧。”商少君開懷大笑。
白穆眼都不擡,生怕對上商少君透亮的眸子,便被他一眼看穿。
作者有話要說:我有罪……上一章不該停在那裏……
☆、真假恩人(四)
瀝山偏北,越往北走,天氣越冷。碧朱覺得白穆的病定是因為她将車窗大開才吹出來的,後面幾日都不讓她再受半點涼。
從都城出發,到瀝山行宮約摸走了五六日。行宮建得華貴,即使是剛剛入門的大廳都鋪滿了價值不菲的暖玉,據傳是因為先帝憐惜貴妃體弱,怕屋子裏的寒氣染疾傷身,因此不顧衆人反對,花了大力氣修在山間修出這樣一座奢豪的行宮。
白穆的房間裏就有一口溫泉,基本連門都不用出。但碧朱閑不住,日日往外跑。歇息過兩日之後,白穆也不得不出門,開始“學騎馬”。
冰天雪地裏學騎馬,确實是一番別樣的體會。
馬場已經被人收拾幹淨,并沒有積雪。但天氣仍舊冷得白穆雙手都是僵硬的。起初白穆還好奇商少君讓慕白教他騎馬到底是何用意,但幾日下來,慕白除了一些必要的話,基本和裴瑜一樣,沉默不語。只是裴瑜面色冰冷,像雪,而他面色溫和,像雲。
“慕公子可是來自貢月?”這日白穆終于可以騎着馬在馬場慢跑一圈,見慕白似乎心情也不錯,便主動搭話,“貢月有着無國內最大的草原,最強健的馬,你的馬騎得這樣好,必是來自貢月國吧?”
慕白騎在馬上,一派溫潤模樣,搖頭笑道:“在下白子洲人。”
白子洲?
白穆略略想了一想。白子洲是五國之外的一個小島,雖小,卻神秘,她入宮前都從未聽過,還是後來翻閱五國歷史時才知道這樣一個小島的存在。
看他氣度不凡,必是白子洲的達官顯貴,商少君留住他是想拉攏白子洲?
“娘娘又來自何方?”慕白淺笑問道。
“我啊……”離了皇宮,白穆不再那般拘謹,面對慕白,又莫名輕松許多,她轉了轉眼珠,“我自然是來自皇宮。”
她笑着揚鞭,身下的小紅馬嘶鳴着向前。
宮外的空氣很新鮮;不用對着丞相,對着太後對着商少君,很輕松;騎着馬兒奔馳,仿佛很自由。
但商少君此次出宮,不可能太久。
往返的路上都用去十日時間,在行館最多待上五六日。
白穆知道再等不得了,餘光掃過一直在旁邊看着她的裴瑜,笑容一寸寸收斂,跟着她夾緊了馬肚子,用力揚鞭。
小紅馬的性子本是溫順,但白穆這樣驅趕,令它也狂躁起來,快速向前奔。白穆緊緊皺眉,任由風刀劃過臉龐,心中不斷演練待會她從馬上摔下,裴瑜救她,她順勢偷出他懷裏令牌的場景。
以前她在市集見過不少小偷作案,學學他們應該也不會太難。
“娘娘……娘娘小心!”果然,不過片刻身後就傳來裴瑜緊張的叫喚,“娘娘放開馬肚子!抓緊缰繩!”
白穆沒打算照着他所說的來,偏偏把力氣往相反的力氣使,看着自己跑出馬場,到了一片空曠的雪地,瞥見裴瑜就要追上,雙手一松,整個身子搖搖晃晃跌下馬去。
預料之中地被人救下,預料之中地在雪地裏打了幾個滾,預料之中地安穩停下後,看到的卻是預料之外的那張臉。
慕白的一身白衣仿佛與雪地化為一體,一片蒼茫的雪色裏,五官顯得更加剔透,黑色的眸子帶着些許茶色,幹淨得不慘雜質,略有詫異地盯着她。
白穆未料到會是慕白來救她,被抱住那一刻已經像腦中預演的那樣探向他胸口偷出一塊玉牌,乍一眼見到慕白的臉,霎時愣住了。
偷了他的玉?是否被發現?還回去?怎麽還?
一時間白穆腦袋裏閃過無數念頭,卻忘記自己正趴在慕白身上,盯着他的臉與他近在咫尺。
慕白卻是突然一個翻身,将她壓在了身下,動作間右手壓到她左肩的衣衫,幾乎露出她整個肩膀。
白穆擡眼便見他正專注地盯着自己的肩,雙頰騰地火紅,慌亂間大喝一聲:“大膽!”
表面看來不惹塵埃的慕白,居然會是個這樣輕浮的登徒子!
白穆毫不猶豫地将他推開,見到他眼底的怔忪一掃而過,裴瑜正好趕來,在她身前跪下,“卑職一時疏忽!請娘娘降罪!”
目的沒達到,還被人占了便宜!白穆心中憤憤,也不想應答,各瞪了裴瑜和慕白一眼,堵着一口氣便走了。
***
回到行館,碧朱一眼見白穆的發髻松了,衣服都濕透了,面色也不大好,驚道:“娘娘,您這是怎麽了?我去給你拿套衣服。”
碧朱匆忙往裏間去,白穆看了一眼沉默立在一旁的蓮玥,才突然想起自己手裏還握着慕白的玉。
“娘娘,先去泡泡泉水驅寒吧。”蓮玥恭順道。
白穆握了握手上的玉,低聲道:“你先出去吧。”
蓮玥俯身,“是。奴婢提醒娘娘一句,莫要忘了太後的交待。”
白穆“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瀝山溫泉水,據傳功效神奇,連續泡上七日,便能讓肌膚白若冬雪,滑如凝脂,若吞咽下毒,更有活血化瘀,接骨續筋的奇效。白穆也不知這些民間傳言是真是假,她泡了四日,除了她身上的寒氣被迅速清除,沒發現什麽大的改變。
白穆趴在浴池邊上,一時想想太後對她說的話,一時想想柳轼交給她的任務,再一時想想宮內複雜的局勢和自己尴尬的身份,心中一口濁氣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阿穆,再泡上三日,說不定這裏就會全好呢。”碧朱在一旁不停地将泉水往她的左肩上澆洗。
白穆看過去,想到慕白今日看到她左肩時的怔忪。
他是在驚詫,身為商洛最受寵的妃子,肩膀上竟會有這樣可怖的一塊傷?
“若會将它泡好,我便不泡了。”白穆的手拂過自己肩上的傷痕,躲過碧朱澆來的水。
這印記,是鑒證。
鑒證她的苦守并非一場夢。
那時她和他在山上打獵,遇到野狼,她唯恐野狼傷到他,不顧一切将它引開,結果便是肩膀上少了一塊皮肉,多了尖深入骨的狼牙印。那時她幾乎喪命,迷蒙中聽到他一聲又一聲的呼喚才醒來。也是在那時,他在連理樹上挂滿了同心結,寫上他們的名字,說他們的命捆在了一起。
那之後,他們準備成親。
她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分開,就像那些鮮紅的同心結一樣。
“都說皇上是情癡,我看你才是情癡!”碧朱無奈地嘀咕。
白穆靠在浴池邊上,眨了眨眼,未再言語。
“聽聞愛妃今日從馬上跌下來了?”突然灌入一陣冷風,伴随着商少君聽來尚算愉悅的聲音。
白穆與碧朱都是一怔,商少君進來,外頭的人居然沒通報。
“皇上,臣妾現下并未上妝,皇上還是莫要入內。”白穆一面說着,一面從溫泉從出來,碧朱也連忙給她穿衣。
溫泉在房間最裏,也不知商少君是否聽見,白穆剛剛穿好衣服,便見他挑簾進來。
商少君今日穿了身黑色的錦袍,鬥篷都還未脫去,上面沾滿了雪水,顯然是剛剛回行宮便來了這邊。他一臉愉悅地上下打量了白穆一眼,笑道:“看來愛妃無礙,朕放心了。”
白穆在心中自嘲地笑了聲,面上卻恭順地很,俯身道:“謝皇上厚愛。”
碧朱快速行過禮後,上前替商少君脫下鬥篷,便自覺地退下。
“今日朕與柳将軍在山上尋了一日,終于尋到熊的蹤跡,明日應該就能找到它的所在。”商少君就近在身邊的矮榻上坐下,這會兒他顯然非常高興,說話時眉梢都揚了起來。
“皇上英明神武。”白穆仍舊俯着身子。
“明日若是獵到熊,朕送你一對熊掌如何?”商少君又笑道。
“謝皇上重賞。”白穆淡淡道。
商少君的笑容緩了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