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起來吧。”

白穆站直了身子。

“這溫泉水泡起來可還舒适?”

“臣妾甚喜。”

“這幾日朕忙于獵熊,今日才有閑來看你。”

“謝皇上挂心。”

商少君頓了頓,才又問:“為何一直低着頭?”

“臣妾剛剛沐浴完,還未上妝。”白穆恭謹道。

她一直低着頭,也不擡眼看商少君,只垂着眼皮看着濕漉漉的地面,不遠處商少君繡着龍紋的長靴上沾着濕濘的泥,還有些将化未化的雪,沾在靴子上,春天的柳絮似得。

商少君沒有再說話,突然的沉默讓屋子裏只聽到引來溫泉水的竹管裏輕輕的窸窣水聲。

白穆似乎早就習慣與商少君這樣的對峙,他不言,她也不語,他不讓她擡頭,她便一直低着頭。

“倒也是……”商少君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帶着慣有淺淡笑意,“今夜讓碧朱把你的妝上得仔細些。”

“臣妾遵旨。”白穆再次行禮,便見那雙黑靴的主人站起來,踱着步子向外走去。

這夜是入住行宮以來的第一次晚宴。

白穆直至昨日才知曉這樣的深山裏頭,居然有人常住的,而且是一個不小的部族。這夜整個部族的長老貴人都出現在行宮,随行官員也都出席,整座行宮燈火通明,映得不遠處的雪山格外好看。

因着蓮玥今日特地叮囑太後的交待,白穆特別注意了一下這個部族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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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常年居住在天寒地凍的高山上,但那些女子個個細皮嫩肉,眉清目秀,跟用雪做出來的似得。

“聽說裴總領就出自這納雪族呢。”碧朱在白穆耳邊嘀咕。

白穆不由得掃了下坐的裴瑜一眼,突然間明白為何裴瑜總是一張冰塊臉了……

“皇上大駕遠臨納雪族,草民等不甚榮幸,亦不甚惶恐。”納雪族的族長白須過膝,目光柔和,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帶着一種族民伏地恭謙道,“草民特備納雪族迎客之舞,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賢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一聲“萬歲”“千歲”,回旋在雪山間久久不得散去。随之響起空曠的鼓聲,清靈的筝曲,悠揚的笛聲,融成一曲,空靈別致。

白穆聽着聽着,便覺得眼前有無數雪花迎着月光洋灑飄落,春日的桃花瓣一般,美不勝收。月下一名女子仿佛在雪中蘇醒,輕薄的紗衣仿佛晨間的霧氣,萦繞在雪中迎風起舞,随着音樂的起伏,那舞姿越來越美,仿佛渾身聚集了無數芒光,讓人挪不開眼。

白穆整個人都看得呆住。

一曲終,那女子終于不再似光似舞,活生生地跪在了主座前,剛剛一擡頭,遮住面容的輕紗便落下。

白穆又是一呆,這女子,用“絕色”來形容毫不為過。

絕色女子傾情一舞,跪在自己眼前嫣然巧笑,若她是商少君,也無法拒絕。

白穆默默想着,若太後中意的是這名女子,哪裏還需她推波助瀾?她看了蓮玥一眼,見她輕輕點頭,便再看商少君一眼。

商少君也不愧是一國之主閱人無數,面對如此絕色竟還是一貫的從容模樣,眼底并無波瀾地帶着笑意,看着下跪的女子。

“小女裴雪清參見皇上,參見賢妃娘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音也跟珠玉落地似得,真是不可多得的妙人。

白穆再次看向商少君,見他只是淡淡道:“免禮。”

裴雪清起身,戀戀不舍地看了商少君一眼,見他再無表示,眼底是掩不住的失落之色,緩步退下。

白穆見勢忙道:“這樣可人的女子這樣美妙的舞姿,若能在宮中常見,必能為皇上排憂添趣。”

裴雪清聞言,頓住身形,雙目含羞地再次看向商少君。

商少君卻是看着白穆,面上是人前常見的寵溺之色,“不若賞去你宮裏?左右你宮裏宮人太少了。”

白穆沒想到商少君有了臺階還不順着上,收去她宮裏做宮女,必然不是太後所想,只好讪讪笑道:“皇上厚愛,臣妾宮裏人夠了。”

商少君不再多語,裴雪清更加失落地退下。

接下來,又是晚宴上常見的歌舞,官員君臣之間的各種恭維奉承,白穆覺得無趣得很。只想着柳轼讓她做的事她未做到,太後交待的事情也未做到,倘若就此回宮,他們倆又會怎麽對付她呢?

能怎麽對付她呢?

白穆看了看碧朱,将手中的酒盡數倒入喉中。

若她實在沒辦法從裴瑜那裏拿到令牌,是不是可以求助于柳行雲呢?

她看了一眼下坐的柳行雲,盡管常年駐守邊疆,他仍舊繼承了柳轼的所有優點,能說會道,極為圓滑,早和下面官員打成一片。

連着喝了幾杯,白穆便不想再在這樣略有嘈雜的環境裏再待下去了。

在外人眼前,商少君總會握住她的手。此刻她反握住,對他笑道:“皇上,臣妾乏了,可否先行退下?”

商少君轉首看着她笑,溫柔得白穆幾乎辯不出真假。他伸手蹭了蹭白穆的臉頰,“去吧,等着朕明日給你的禮物。”

天冷,飲的酒便烈。白穆才喝了幾杯而已,站起身時已經有些不穩,碧朱和蓮玥扶着她離開會場。

入房之前,白穆一如既往地打發蓮玥先行休息,只留下碧朱一人。

“咦,出去前我特地留了燈的,怎麽滅了……”碧朱推開門,率先入內,拿出火折子點燈。

“咦……”碧朱又一聲,卻突然閉嘴了。

白穆關了門,跟着入內,“怎麽了?”

碧朱警惕地看了看關着的門和窗,低聲道:“阿穆,多了封信。”

白穆的眉頭微微蹙起,接過碧朱手裏的信封,拆開便見白紙黑字一句話——“明夜子時,馬場,玉佩換令牌”。

白穆這才想到,今夜晚宴,并未見到慕白。

作者有話要說:忙死了……T T

今天早點更新,現在出門去銀行,等會還有好多事情處理。孩紙們表霸王我喲~

☆、真假恩人(五)

此次瀝山行,說是泡溫泉,不如說是打獵的。除了睡覺的那幾個時辰,商少君幾乎每日都在和柳行雲帶着人馬往雪山上去,想要獵熊。

這日也是一樣,不過他不再帶着人馬,只是和柳行雲兩人上山了,稱人太多,容易驚動獵物。

白穆不知他哪裏來的那麽旺盛的精力,她只要想到昨夜那封信,便什麽都幹不了,騎馬自然是不會去了。

到了傍晚時分,她開始擔心,那慕白心思如此細密,竟能從她拿走他的玉佩推斷出她想要裴瑜的令牌,萬一有其他企圖怎麽辦?即便她相信慕白,若是商少君回來,今夜要在這邊過夜怎麽辦?即便商少君今夜不過來,馬場離行宮那麽近,若是中途被人發現怎麽辦?

這樣的擔憂一直持續到亥時,商少君和柳行雲的遲遲未歸帶來了小小的騷亂,裴瑜帶着一批人馬上山找人,行宮的守衛瞬時稀少許多。白穆只覺得天意如此,決定子時冒險一試,畢竟她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拿到裴瑜的令牌。

碧朱雖然知道此事危險,但她不會武,自知跟去只會拖後腿,便老老實實地待在行宮,不停叮囑白穆。

“你好歹也是我商洛最最受寵的妃子,若是有什麽意外不要怕他,任他白子洲再神秘,十個也是抵不上我商洛國富民強的。”碧朱一邊替白穆系緊披風,一面繼續道,“實在不行你就大喊,那裏離行宮這麽近,肯定會有人去救你的。”

白穆只靜靜地聽着,嘴角微微帶笑。

“路上雪滑,你小心些別摔着了。若是被人發現,就趕緊折回來,不去便是了。做不到老爺也不能把你怎麽樣。少爺很好說話的,到時候我去求求他,說不定也沒什麽事……”碧朱拉着白穆的手,擔心地猶疑道,“阿穆,不如……不去了吧?”

白穆笑着抱了抱她,“沒事的,我馬上回來,等我好消息。”

說着不再等碧朱的下句話,打開門便走。

這夜她簡單地紮了個髻,穿着黑衣,素顏,被人發現也不會懷疑是“賢妃”。她小心翼翼地躲過四處巡邏的禦林軍,緊張地寒冷都忘了,只見着機會就往側門挪。估計柳行雲帶走了大半随行軍,行宮略偏僻一點的地方就空蕩蕩的,讓白穆的動作方便了許多。

行至側門,守門的人都沒有,她順利出門,才發現并非沒有,而是都被打暈了躺在牆外,心下再次感嘆慕白的心思細膩。

一路飛奔到馬場,大冷的冬日,白穆沁了一背的汗水,見到慕白安詳地在馬廄邊喂馬兒吃草,掃到他溫煦的臉,才稍稍放下心來。

也不知為何,他這張臉,總讓她提防不起來。

“慕公子,我要的東西呢?”白穆開門見山,壓平了氣息問道。

慕白擡首見她,微微一笑,眼底的徐光便像溫泉水般緩緩蕩開,“我的玉呢?”

白穆猶疑了一下,從胸前衣襟裏取出那塊玉。

那玉的質地自是不說,上面刻了個“白”子,許是他們白子洲什麽重要的物什。

“慕公子可否先将我要的東西給我?”白穆握緊了手上的玉,不掩防備地看着慕白。

慕白又是一笑,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拿出令牌,遞到白穆眼前,“裴公子的禦林軍令。”

白穆仔細看了看,這東西他在裴瑜身上見過,一般她見過一眼的東西便不會忘,旁人做出來的假貨她也認得出來。

眼前這令牌,還的确是真的。

但白穆還是有些不相信慕白會這麽輕易将令牌交給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笑容真誠,眼底的溫煦也不似做戲,才緩緩伸出手,拿回令牌。

“你……就是要回玉牌這麽簡單?”白穆問。

其實她在猶豫要不要把玉牌還給慕白,畢竟她手無縛雞之力,萬一慕白拿到玉牌之後出爾反爾呢……

“娘娘若是要留着也無礙。”慕白輕笑道,“那不過是母親交給我,贈予未來妻子的定情信物而已。”

白穆心中一窘,遞出玉牌,“還給你吧。莫要怪我小人之心,公子若是了解皇宮為何物,也定能體諒我……”

慕白卻不立刻伸手去接,只道:“娘娘不喜皇宮?”

白穆皺眉,這慕白,平日也沒有這麽多廢話,“玉牌你還要不要了?我要回去了。”

“既是不喜,不知娘娘為何會入宮?”慕白微微笑着,沒有要接過玉牌的跡象。

“本宮需得速速回宮!慕公子請注意自己的身份!”白穆低斥。

“在下唐突。”慕白接過玉牌,拱手賠禮。

白穆不欲與他多說,轉身就走,卻見不遠處的一座山頭仿佛挂滿了星辰,明亮的火把像是一條巨龍在山頭盤踞,照得雪光都帶了別樣的昏黃。

白穆心下一跳,更是加快了步伐,還未走出馬場便與奔來的碧朱撞了個滿懷,“阿穆!剛剛少爺帶傷回來,說他和皇上在山上遇到刺客,皇上受傷失蹤。他帶着行宮剩下的全部人馬一起上山了!我見沒人管,便來找你。”

刺客?受傷?失蹤?

白穆又看了一眼蜿蜒得巨龍似得火把,突然覺得手裏的令牌燙手。

柳轼要禦林軍總領的令牌,商少君偏偏在與柳行雲單獨相處的時候遇到刺客,是不是他們早在策劃政變,這一切都是他們的安排?

白穆轉身便奔向馬廄,卻被人一手拉住。

“娘娘姓穆?不知是哪個穆?”

白穆第一次覺得慕白這樣讨厭,咬着唇甩開他的手,奔到馬廄找到她的小紅馬,翻身上馬。

碧朱這才反應到還有旁人在,連忙改了口,跟在白穆身後大喊:“娘娘!娘娘!山路險滑,不宜騎馬!”

但白穆好似未聽到她的話,揚鞭就走。

碧朱都未料到白穆會這樣大的反應,跟在白穆身後跑,“娘娘!騎馬危險!你別騎那麽快!”

碧朱的叫喊聲被厲風一刮即散,白穆充耳不聞,只在腦中重現慕白教她騎馬時候的各種要領。

她才學會騎馬兩日而已,但她自信并不笨。就像她入宮前大字不識,如今她讀完的書卷已經能堆滿半間朱雀殿。

許多東西,她見過一眼,便不會再忘。

白穆策馬疾馳,朝着火龍的方向,也不知用了多久,看到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山腰,聽到嘶鳴的馬聲皆是一怔,回頭看住她,用看陌生人的眼神。

“皇上呢?”白穆的聲音被寒風吹得有些沙啞,一句話問出口,竟沒有一個人回答。

白穆穩了穩氣息,“本宮賢妃柳如湄!”

話音落地,正好人群簇擁中出來一個人。

“裴總領,皇上呢?”白穆直接問裴瑜。

裴瑜是見過白穆素顏模樣的,因此只是愣了一愣便反應過來,拱手道:“回娘娘的話,柳将軍已經帶人進去尋找,我等在此圍堵刺客!”

“蠢貨!”白穆大斥。

衆人第一次見向來端莊的賢妃這樣大的火氣,皆是一愣。

白穆罵是罵,卻不能解釋下去。畢竟她懷疑柳行雲有意陷害商少君,總不能光明正大地說出理由來,她自己都還算是柳家人。

“本宮要上山。”白穆冷聲道。

“娘娘,山上可能還有刺客,娘娘不可上山。”裴瑜跪下道。

“讓開!”白穆的着急溢于言表。

“卑職明白娘娘擔心皇上安危,但娘娘上山并幫不上忙,娘娘慎行!”裴瑜不肯讓道。

“本宮命你讓開!”白穆大喝。

裴瑜卻還是不動。

“娘娘,奴婢帶你去。”

白穆還未聽清來者的聲音,身子一輕,被人帶着飛快越過聚在山腰的禦林軍。

“玥姑姑……”白穆詫異地看着行輕功帶她前行的女子,她從未見過哪個宮女會武的,看起來武功還不差。

一路風很大,遍地的雪,不時能聽見附近有人高喚“皇上”的聲音,白穆看着一望無際的白和零星的幾點火光,心中像是缺了一個大洞,任由冷風呼嘯着直貫而入。

“娘娘,你想往哪邊走?”蓮玥低聲問道。

這些日子蓮玥雖然一直在身邊,但白穆覺得她是太後那邊的眼線,和碧朱一樣不太待見她。就算是此刻,她帶着她上山,白穆也會懷疑,她是出于什麽目的?

“人少的地方。”她也顧不及想那麽多了,只要能順利找到商少君就好。

蓮玥果然帶着她越走越偏,禦林軍的喊聲漸漸消失,路也越來越黑,蓮玥拿出了火折子。

“你為何要帶我進來?”周圍太過安靜,又冷,若不說點話,白穆只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着。

蓮玥的聲音仍舊冷靜,“奴婢從未見過娘娘如此激動,想必自有緣由。”

“待會若有什麽事,你便自己先走,不用管我了。”

“奴婢既奉太後旨意随娘娘左右,必保娘娘安全。”

蓮玥的話剛剛落音,一股寒氣逼來,清脆的兵刃交接聲。

暗處竄出幾名黑衣人,各個手執長劍,蓮玥一把将白穆推開,喝道:“娘娘先走!”說着便與那幾人糾纏起來。

白穆毫不遲疑地繼續往深處走,既然有刺客,至少說明方向是對的,至于商少君……

商少君,你一定不能有事。

***

白穆也記不得自己到底向前走了多久,一片黑暗中她忍不住大喊:“商少君!”

走到最後,她喊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固執地往前走,直到一聲聲野獸的嚎叫打破暗沉的靜谧。白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了起來,只朝着野獸嚎叫的聲音跑去。

不多久她便看到了傳說中的熊。

商少君心心念念要獵到,昨日還說要送她一對熊掌。可現下那只熊渾身浴血,一掌已被砍下,另一掌正對着前方的人揮過去。

白穆想都來不及想,抽出自己藏在靴子裏的匕首,對着它的眼便投了過去。

那熊渾身是血,它身前的人同樣渾身是血,盡管沒有野熊接下來的一擊,他仍舊踉跄着倒了下去。

白穆幾乎是急不可耐地奔過去抱住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離那只熊更近了。

野熊已然暴怒,此時再受一擊,更是怒不可竭,一雙眼裏透着幽藍的嗜血光芒,盯着白穆就一掌拍下來。

白穆緊緊抱着暈厥的人,聲音細小卻不斷重複地喊着:“商少君……”

她整個人将商少君擋住,似乎這樣一擋,那只熊只會傷到她,而不會傷到她護着的人。

疾馳的厲風在耳邊閃過,白穆只覺得背後一陣劇痛,兩眼驀然迸出血光,耳邊都是嗡響。

血光,腥氣,嗡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許久。

許久之後白穆才清新過來,發現背後撕裂般的疼痛,而自己還活着。

她忍着劇痛挺直身子,四下望去。

雪白盡數被鮮血染紅。

十幾名刺客的屍體靜悄悄地躺在那裏,剛剛狂性大發的野熊身上有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斷了一掌,直到現在還在淌血,只是它的眼神已經迷糊,不知是短暫的暈厥還是已經斷氣。

而她護着的商少君,渾身冰冷,身上有劍傷,流出的血帶着黑色,應該是中毒。內傷她看不見,只知道他幾乎已經沒有了氣息。

滾燙的眼淚只在一瞬間就流下來。

她以為她已經流夠了眼淚,她以為她已經足夠堅強,她以為她一定會等到她要等的人。

“商少君商少君……”

她抱住他,希翼自己的體溫可以給他少許溫暖,希翼自己的呼喚能讓他再睜開眼,就像他曾經将她喚醒的那樣。

不知是因為自己心底泛起的絕望讓她的身體漸漸冰冷,還是背上不斷流出的鮮血讓她的意識愈漸模糊。

迷迷糊糊中,白穆似乎回到一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她初見商少君的那個夜晚。

那時她在商都找阿不五個月了。

那時她滿心期待地在商都等着爹娘來與她團聚。

那時她縫好了嫁衣等着“義父”幫她找來她的未婚夫婿。

靜谧的小院裏落下了那年的初雪,她時不時地看一看漸漸被白雪覆蓋的小路,看到阿爹熟悉的身影時連忙端上熱好的菜。阿爹卻一把推開門,拉着她的手便要走:“傻丫頭!丞相的義女是那麽好做的?我帶你走!”

她不願,阿爹卻說:“你不知皇上已下聖旨,召丞相義女入宮?你想一輩子待在後宮不成?”

她整個人都傻了,包袱都來不及收拾,跟着阿爹往城外跑。

他們在城門口被攔了下來。

滿滿的禦林軍,穿着銀白色的盔甲。

為首那人獨騎馬上,明黃鑲邊的錦衣随風飄擺。

她稍稍擡頭,就被城門口耀眼地火光刺得睜不開眼,只感覺到暗黑天空下飄來的雪粒子打在臉上,沙子一般,看着他騎在高馬上慢慢地走進她,逆着光的臉越來越近,她被阿爹勒令低頭,卻被他一手擡起下巴,盯着她,笑着問:“你就是柳如湄?”

然後她看到了他的臉。

眼淚猝不及防地盈滿眼眶,她驚喜地摟住他的脖子,“阿不,你終于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真相就是這麽狗血……請叫我狗血西……被雷到的孩紙們可以浮水了~

這個故事最開始是用第一人稱寫,期間各種修改重寫,寫到五萬多字的時候又被我全部推翻,用第三人稱重寫。我都不知道自己為啥對它有這麽大的耐心……

但是不管重寫多少遍,寫到阿穆和商少君初見這一幕的時候還是會難過,或許因為它是一個故事的終結,又是一個故事的開端。

以下是我很喜歡的第一人稱版本:

夢裏又回到初見商少君的那個夜晚,天正飄着雪粒子,一顆顆打在臉上,沙子似的。他騎了一匹俊俏高大的白馬,天是黑的,可城門口的火光那樣耀眼,他逆着光,騎在大白馬上“嘀嗒嘀嗒”地走近我,彎身擡起我的臉,“你就是柳如湄?”

我也看到了他的臉,驚喜地摟住他的脖子,“阿不,你終于回來了!”

11、真假恩人(六)

“阿不,你終于回來了!”

白穆渾身一個激靈,猝然恢複了知覺。

身上很冷,心底卻像有一團烈火在燃燒,支撐着她移動麻木的手腳。

她站起身,點着火折子,看了看那只野熊,确定已經沒了氣息,環顧四周,沒發現可以敝身的山洞。她冷靜地回到商少君身邊,沒有再喊他,也沒有再哭,深吸一口氣用力将他拖到野熊的身邊。

野熊個子大,皮厚,體溫尚未完全冷卻,貼在它身邊總比埋在雪地裏好。

接着她回憶了一下來時路,順着原路返回。

來時路黑,她又焦急,并未注意自己竟還穿過一片樹林。盡管是冬日,林子裏只剩下載着雪的枯木,但這樣一片林子,極容易迷路,若不是白穆記性好,恐怕會在裏面不停地兜圈子。

因為來時橫沖亂撞,白穆也弄不太明白她到底走的哪條路,只依着感覺不停向前。

她留在商少君身邊只是陪着他等死。

她得出去找人來救他。

她一定要走出去,哪怕只剩最後一絲力氣。

這個夜晚似乎十分漫長,暗沉的東方似乎永遠不會再被晨曦點亮。白穆受傷的後背一直在流血,盡管她并察覺不到,她的步子越來越緩越來越小,她也未察覺到,甚至天空下起棉絮似的雪花,她也未察覺到。

直至她隐約看到一個人影,恍惚見到那人的臉,覺得是可信賴之人,心下驀然一松,整個人都癱軟下去,跌在雪地裏緊緊拉住那人的衣袂,“商……商少君……救他……”

***

碧朱在行宮等了整整一夜,直至淩晨時分,日頭東升,将雪山頂端照出燦亮的金黃色,寂靜無聲的行宮才漸漸有了人氣。

許多與她一樣的宮人聚集在行宮門口,一見到大隊人馬和明黃色的幡旗便齊齊跪下。碧朱瞥見十六人擡的軟轎被帷幔罩得結結實實,一衆人等面色雖是凝重,卻少了許多恐懼與不安,想是皇上已經找到了。

這隊人馬到達之後,随行的禦醫也跟着忙碌起來。

碧朱等了許久,未見白穆的身影,想去打聽,任何人都不回答她的問題。只說皇上已無大礙,不說禦醫救的是誰,也不說到底是否見過賢妃,求見皇上也是無果。

直至正午,日頭照得積雪的芒光格外刺眼,碧朱在商少君的房外跪了足足三個時辰,陵安才從屋內出來,看見他就撫了撫額。

“阿碧姑娘,你在這兒跪着也是無用,回去等消息吧。”

碧朱一下子就哭了起來,對着陵安磕頭,“陵公公,阿碧長在丞相府,還從未這樣求過人,今日就算求求你,你告訴我,裏面的人到底是不是我家小姐?皇上無礙,我家小姐呢?只要公公一句話,阿碧就不在這裏礙您的眼了。”

陵安重重嘆了口氣,扶起碧朱低聲道:“去門口等着吧,若是今夜還不回來,恐怕也是回不來了。”

碧朱瞪大了眼,盯着陵安。

陵安是商少君的貼身太監,跟了商少君二十幾年,盡管如今商少君做了皇帝,他的性子仍舊溫順,“柳将軍已經率人在山上找了,你去等着消息就是。”

碧朱失神地點了點頭,皇上找到了,阿穆又失蹤了?

這一日過得異常緩慢。從前碧朱喜歡冬日,覺得雪漂亮,可以堆雪人來玩兒,穿着厚厚的棉衣特別溫暖,還特別安全的感覺。可這一日夕陽灑在銀白色的雪地裏時,碧朱只覺得蒼白,一切都蒼白到令人害怕。

是她不好。

都是她不好。

當初她和白穆識得,是因為白穆在酒樓說書。每三日一個酒樓,整個都城的酒樓幾乎都被白穆轉了個遍,每到一個酒樓她都能模仿那酒樓當紅的說書先生說書,說得一字不落,動作表情都惟妙惟肖。那時“穆先生”紅遍都城酒樓,她覺得好奇,便老是去看,結果發現,“穆先生”并非先生,而是個大姑娘。

而“穆先生”每次在說書結束時講的阿穆和阿不的故事,其實是她自己的故事。

那時都城人人都知道,有個叫阿穆的姑娘在找她的未婚夫婿阿不,他們在連理樹下定終身,卻在選嫁衣時走散。

那時也正值當朝太子與丞相之女柳湄婚期将近,碧朱識得白穆之後,常常帶她去丞相府偷偷看柳湄,其實是看她的嫁衣,因為白穆說要制出一件最最漂亮的嫁衣來。

可惜喜事變喪事,柳湄意外身亡。碧朱自然傷心不已,見自家老爺仿佛一夜蒼老,便想到了白穆。

白穆擅仿,若她能在老爺面前學一學小姐,或許能緩一緩老爺的思女之心。

碧朱當時的想法只有這樣簡單而已,于是向柳轼引薦了白穆。

卻不想,這一薦,改變了白穆的一生。

若不是她,阿穆不會進宮;若不是她,阿穆不會在宮中吃那樣多的苦;若不是她,阿穆今日也不會生死未蔔。

碧朱甚至暗暗下了決心,若是白穆這次真的出事,她馬上便随她去了,到地府向她請罪。

但柳行雲終究是回來了。

帶着奄奄一息的白穆。

禦醫稱白穆的背該是受了野獸襲擊,好在野獸的力度不是太大,并未傷及五髒六腑。但她失血過多,而且在雪地裏躺太久,寒氣入體,是否能醒來要看她的意志,而且即便醒來,日後身體也會落下頑疾。

碧朱不管禦醫的那些個即便,幾乎是日夜不眠地照顧白穆,祈禱她會清醒過來,但行宮的醫藥條件比不得宮裏,白穆背上的傷口漸漸愈合,氣息卻日漸衰弱。

這夜,碧朱在白穆床頭沉沉睡去,迷蒙中夢見白穆醒來,高興地睜開雙眼,卻見身邊站了一人,吓得差點高聲大叫。

“在下慕白。”慕白及時捂住了碧朱的嘴,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把這個給她服下,明日她便會醒了。”

碧朱當然記得慕白,也記得白穆說過他是白子洲的人,但白穆偷他的玉牌在先,他為何還平白無故地救她?

“是真的?”碧朱雖然三日未好好睡過,腦袋還算清醒。

“你若不信,再過兩日,她便該咽氣了。”慕白肯定道。

碧朱定了定心,決定先拿過來再說,可是手剛要觸到瓷瓶,慕白卻突然将她收回。

“姑娘可否先回答在下一個問題?”慕白笑道。

“什麽?”碧朱略有不耐。

“你家娘娘可是姓穆?哪個穆?”

碧朱看着慕白在夜色裏仍舊清亮的眸子,眨了眨眼,在榻邊坐下,冷聲道:“你走吧,這藥我不要了。”

本來她就不确定這慕白所說是真是假,誰知道是不是什麽毒藥呢……他還問這樣的問題。關于白穆的過去,雖然她清楚,卻從來不敢洩露半句。宮裏視白穆為敵,視柳丞相為敵的人太多,她不願因為自己傷到白穆想要保護的親人。

慕白也未再逼問,只是沉默了半晌,放下藥瓶,臨走前嘆氣道:“姑娘盡可放心喂她服下。”

掙紮了半晚,碧朱還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喂了一點藥丸給白穆。不想淩晨時分,便聽到白穆的呼吸有力且均勻起來。碧朱一喜,便将所有藥丸都給她送下了。

白穆覺得自己不過是睡了一覺,睡了很久很沉的一覺,已經有許久,她都不曾睡得這樣安穩。

待她醒來時,正好看到碧朱熟睡的臉。

她有點記不得自己為何是趴着睡,而床邊的蓮玥見她睜眼,笑了笑,行過一禮便出門了。

她想要轉正身子,稍稍一動,就覺得背上撕裂般的疼,那個暗沉不見天日的夜晚也随之在她的腦袋裏重現。

“阿碧……阿碧……”白穆本是不想吵醒碧朱,但此刻她有些急不可耐。

碧朱迷迷糊糊中聽見白穆的聲音,馬上就清醒過來,睜眼見白穆正看着她,一時不知是哭是笑,有些語無倫次:“你真的醒了……你終于醒了……阿穆,哦不,娘娘……吓死我了!”

“阿碧,商……商少君呢?”白穆剛剛醒來,聲音沙啞而幹澀。

碧朱懵了懵,這幾日她在白穆床頭打轉,哪裏來的心思去管別人?行宮裏各種傳言,她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了。

“娘娘,皇上很好。”蓮玥正好回來,手裏拿着一盆熱水。

“娘娘,你怎麽會傷成這樣回來?”碧朱并不關心商少君如何,擔憂地問白穆。

白穆的心放下來,松口氣便無力再說什麽。

“娘娘,奴婢已向皇上禀報您的蘇醒,皇上晚上會來看您。”蓮玥聲線平穩,淡淡道。

白穆輕輕地點頭,便又閉眼睡去。

這夜商少君并未來看白穆,一連三日,商少君都未出現。

白穆似乎也不急躁,每日趴在床上安心養傷。到第五日的時候,她背上的傷口已經結痂,她也勉強可以下榻。

一大早白穆便坐在鏡前,等碧朱過來給她梳妝,結果卻聽見碧朱在外與人争吵。

“憑什麽啊?那是我親手熬的!你……”

“我阿碧從小到大還沒被人這樣欺負過!我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怎麽着了?啊?”

“你們這些沒眼的……等回宮了……”

白穆聽不太真切,但她極少見碧朱這樣大呼小叫的,不過片刻,便見她氣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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