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街道上喝彩和鼓掌的聲音。細細聽去,還有人在高喊“活菩薩”,“觀世音”,“大恩人”,當然,最吸引白穆的那句是“桑姑娘”。
她随意披了件衣裳起身,推開窗,便見樓下聚集了許多百姓,整齊地站成兩列,有人鼓掌,也有人歡呼,對着不遠處過來的轎子。
那轎子看來并不金貴,卻精致。用的是雪海沉香木,鑲的是上好東昭雲錦,雲錦上的刺繡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拿到的。
白穆在宮中,介紹這類貴重奢侈品的書籍不少,一眼便上下看了個清明。
白穆猶豫了一晌,好不容易撞見這桑姑娘,是否要下樓跟去看看是何方神聖,想到商少君讓她在這裏等着,便還是作罷。再擡頭,正好見不知哪裏來的小乞兒被人群擠了出去,一個趔趄撲倒在轎前,那轎子不得不停了下來,一旁的轎夫在往裏面傳話。
白穆不由得将窗全部打開,探出半個腦袋,只見那轎簾微微一動,纖指露出一角,轎簾被徹底掀開,身姿妙曼的女子從中緩步踱出,輕輕扶起跌在地上的乞兒,蹲□子,拿出條錦帕,毫不嫌棄地替他擦去面上的污漬。
白穆所處的位置,只看得到她娥眉微揚,眼角帶笑,一派寧和靜雅,一面替那乞兒擦去污漬,一面在說些什麽,她并聽不見。
百姓的歡呼聲愈盛,還夾雜着片片稱贊聲。
白穆關上窗,那些嘈雜的聲音仍舊不絕于耳。她覺着有些冷,便到桌邊,想給自己倒杯茶,手還未碰上茶壺,便在微微顫抖。她收回五指,握了個拳,重新回到榻上。
春寒料峭,極冷的日頭,她的背後卻沁了一身的汗。她脫去外套,扯上被子,将自己包裹住,像剛剛那樣睡下。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沒有醒來。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沒有那麽好的記性。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不曾見過那個女子。
曾經的那個女子,今日的那個女子。
她也不知道,已經死去的柳湄,怎麽會莫明其妙地成了桑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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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奉上~~~再次為突然的V文道歉,姑娘們就接受吧~~~
昨天碼字,上一章還有些留言沒有回,姑娘們等我哈,我先去碎覺~~~
32、真假青梅(三) ...
商少君回來的時候,西沉的落日已經不見了蹤影。似乎見白穆睡着了,只是随意坐在榻邊,并未喚她。
白穆只是閉着眼,從下午到他回來都不曾睡着,察覺到他的視線似乎一直落在她臉上,不自在地動了動,将腦袋往被子裏埋了埋,随之一聲低笑,帶着熟悉的溫暖氣息噴薄在耳邊,“還在裝?看你能裝到幾時。”
商少君笑着便吻住白穆的耳垂,一手抱住她,一手便順勢探入她衣襟裏。
他的氣息雖然溫暖,身上帶入的外來寒氣卻并未全散,浸得白穆一個寒顫,略有煩躁地推開了他,轉個身背對着他。
“為夫有罪,讓娘子久等了。”商少君笑着捧住白穆的臉頰,親了一口。
白穆撇開腦袋,顯然不欲搭理。
商少君脫了靴子,掀起被子鑽進去,摟住白穆的腰,蹭到她耳邊,嗔道:“為夫錯了,娘子莫要生氣,為夫下次不敢了,定然準時回家。”
白穆掙了掙,商少君将她抱得更緊,用力扭轉過她的身子,撫着他的臉頰,問道:“怎麽?真生氣了?回來時想着你畏寒,便繞道去買了個暖手爐。”
他二人出來地匆忙,也未準備那麽周全,住的客棧雖是城內數一數二的,暖爐也是比不上宮裏的。白穆鼻尖一酸,反手抱住商少君,埋首在他胸前,甕聲道:“喊我。”
“阿穆。”
“不對。”
“夫人。”
“不對。”
“娘子。”
“夫君。”
商少君勾起唇角,吻上白穆的唇,輕啄慢吮,由淺入深,纏繞追逐。兩人間的氣息漸漸灼熱,商少君的手再次探入白穆衣襟,幾番糾纏後微微一揚,駕輕就熟地剝落她的衣裳。白穆身子一涼,便恢複了幾分清醒,阻住了商少君的動作。
商少君眼底的灼熱還未消散,略略蹙眉,不解地望着她。
白穆微微垂眼,只拉起被子蓋住身子,低聲道:“冷。”
“是為夫的不是。”商少君笑着揉了揉她的發,掖嚴實了她的被子,柔聲道:“我下去叫些飯菜上來,你穿好衣物我們一并用膳可好?”
白穆并未回答,商少君起身便打算出去,卻被她一手拉住。
“你今日去做什麽了?”
商少君昵她一眼,笑道:“你猜不到?”
正如白穆曾經說的,她不再是入宮前的白穆,雖然思考、行事或許還有欠周到和穩妥,但大體局勢她是看一眼便知曉一二的。
“然後呢?”白穆今夜第一次正眼瞧他,神色格外認真。
商少君輕笑道:“那桑姑娘也是有本事得很。這兩年一直在東南方做生意,一介女流由南至北,由東及西,生意越做越大,但真實的來歷背景卻不為人知,只知或許名叫‘采桑’,卻也不确定。這次她趁着雪災,若行事順利,不出兩三年,商洛首富恐怕便是她了。”
商少君說起自己感興趣的人或事,雙眼總是比平日尤為光亮,白穆“哦”了一聲,垂目,不再多語。
“她今日應該也在卞城,明日一早我們便尋機會撞一撞她。”商少君繼續道。
白穆眼簾一顫,擡眸重新看住商少君。
“其實……”
“怎麽?”
白穆欲言又止,重新垂下眼。
“她今日應該從這裏經過,你已經見過她了?”商少君笑問。
白穆翻了個身,背對商少君。
商少君一笑,饒有興致地坐回榻邊,揶揄道:“看來定是個美貌女子了,竟讓我家娘子如此介懷,為夫明日得好生瞧瞧才是。”
“嗯。”
商少君複又傾身,一手捋開她臉頰上的發,低聲道:“竟真是因為她?我只是好奇她到底何方神聖而已。那我不見便是,讓那幫人仔細查個清楚便可。”
白穆的臉頰被他撓得有些癢,握住他的手,轉首道:“我餓了。”
商少君又是一笑,在她額頭輕輕一吻,“一會便回來。”
身邊的溫暖遠去,房門嘎吱一聲打開,又嘎吱一聲關上,白穆的整個身子才放松下來,平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頭頂的白色帷幔。
厚重的帷幔一層一層地疊下來,光影交接,燭光的映射下與下午夕陽的斜射下大相徑庭。
原來不同的時候看同一件東西,是完全不同的影像。
看人也是一樣。
她認識阿不的時候,從來想不到阿不能有商少君那樣冷漠殘忍的一面;她認識商少君的時候,從來想不到他能有如今這樣溫柔缱绻的一面。
這半年來,她一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商少君不再對她冷眼以待,不再逼她扮作柳湄,盡管表面上,他一兩個月才到她的朱雀宮坐一坐,但他們每日都見面的。不是他悄悄來朱雀宮,就是她扮作宮女偷偷去勤政殿。宮中甚至已經有人瞧出了端倪,偷傳皇上實際一直在寵幸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宮女,所以許久都去不了後宮一次。
他隔一段時間便會給她點驚喜,比如上次替她畫的畫。陵安悄悄與她說,皇上私底下其實不知練習了多久,畫廢了多少張。比如朱雀宮裏大大小小的罕見玩意,碧朱也老說,這五國裏不起眼卻價值連城的寶貝,都在她冷清清的朱雀宮了。
他也知道怎樣對她好,極其習慣地晚上替她掖被子,對她喜歡的、不喜歡的都了如指掌,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想法子逗她開心,若她生氣,一定賴到她笑出來方才罷休。
偶爾一個人冷靜下來的時候她會懷疑,這個人……怎麽會是商少君?
但他就是這樣日複一日地出現在她面前,溫柔地對她笑,竭盡所能地寵着她,說些甜到人心底的情話哄着她。
她甚至還記得,這樣的開始到今日,已經有一百八十九個日夜。這一百八十九個日夜裏,她忍不住沉淪,越陷越深,慢慢地,她初初入宮時商少君的形象似乎已經模糊了,似乎“商少君”就該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對她無微不至,體貼入微,時時在意她喜怒的人。
她不再淡淡地對他,不再無論他做什麽都告訴自己不要在乎,也漸漸地,不再懷念從前的阿不。她還有了自己的小脾氣,會給他點臉色讓他來哄,會有意與他鬥鬥嘴,他們就像世上最常見的情人那樣,互相取悅對方,互相體貼對方,互相在意對方。
那座皇宮漸漸褪去了冰冷的顏色,每日的早晨,都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新開始,每日的晚上,都是一個溫暖而甜蜜的結束。
她以為,這種感覺就叫做幸福。
但現在,似乎終于有個人要将她這場美夢打破了。
這夜白穆睡得極不安穩,迷迷糊糊中一直見到曾經的柳湄,今日的桑姑娘。她曾經因為碧朱對柳湄的崇拜,仔仔細細地瞧過她,還因為幼稚地想和她一樣,做舉國最漂亮的新娘而學過她,她不會認錯。
從小到大,她只有上次中元節因為太過着急,又是夜晚燈火閃爍,錯将慕白的的背影認成過商少君的。即便這世上真的會有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只從舉手投足和眉眼間細微的不同,她都能區分出來,那桑姑娘必定是柳湄無疑。
青梅竹馬。
夜晚白穆醒來,不敢妄動,只是擡眼,借着月光看着商少君的側臉,許久,才幽幽吐出一口氣,輕聲自語道:“為何你偏偏是商少君呢?”
第二日,商少君繼續帶着白穆往周邊的小城小鎮走,并未再提起去見桑姑娘一事。白穆也不知是不是真因為她昨日的反應讓商少君放棄去找她的打算,但商少君這樣做,的确讓她松了口氣。
她終究是自私的。
其他的城鎮也幾乎與之前看到的情況一樣,大抵這次的南遷和北回,都與“桑姑娘”脫不了幹系。
大約走了兩日,兩人準備再經卞城回瀝山。白穆的思緒也才漸漸平緩過來,有了心思細細考慮這件事。
若桑姑娘真是柳湄,當年柳湄之死,從何而來?
若只是在那場意外中僥幸存活,為何隐姓埋名,消失兩年多,在各地經商?
若說她只是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因此有意更名改姓,不再找過商少君,為何又在這次雪災中如此高調?
白穆百思不得其解。這日她正思酌着,突然馬聲嘶鳴,馬車一陣劇烈搖晃,好在商少君穩穩地扶住她才未摔倒。
“兩位客官,前頭的路好像堵了!”車夫在外喊道。
兩人對視一眼,商少君沉聲問道:“何故?”
那車夫抱怨道:“大概是又有乞丐攔桑姑娘的馬車了呗!真他媽地不要臉,自從第一天那小乞丐被人家姑娘親自扶起來,還給了銀兩,每天都有乞丐倒在馬車前頭了!”
商少君一聽“桑姑娘”,便眸光一亮。
白穆拉着他道:“既然碰上了,我們去看看吧。”
她隐隐覺得,若桑姑娘真是柳湄,此番這樣高調,肯定知曉會引起商少君的注意。那麽一切或許只是一場有意地安排,那她站在商少君面前是遲早的事。
商少君扶着她下車,兩人一起向前。
被堵住的馬車不止他們那一輛,穿過人群後,白穆輕易就瞥見了那個熟悉的曼妙身影,自覺地抽出了商少君握着的手。
“各位若有困難,可前去采桑居,采桑居上下必會竭力替各位解決,攔馬車委實不是一個好法子,若是哪日馬兒失蹄,鬧出什麽事來,小女可就這輩子都無法安心了。”女子聲音清靈,語調溫柔,流水般輕輕滑過耳際。
白穆看着她落落大方地向四方圍觀的群衆行謝禮,看向他們這邊的時候,眼神驀然一頓。
白穆撇開了眼,卻依舊掃到她眼底乍現的光亮,和快速奔來摟住商少君的身影,欣喜道:“少君。你終于來找我了。”
接着她聽見商少君喚了一句:“湄兒?”
她早有心理準備。
只是這樣相似的場面,不由得讓她想起她與商少君的初見。
她也是這樣,欣喜地摟住商少君的脖子:“阿不!你終于回來了!”
商少君一手将她推倒在地,居高臨下地冷眼睨着她,“不知廉恥。”
***
商洛雖是民風開放,這樣衆目睽睽之下,女子主動奔去擁住男子,還是引來一陣喧嘩,更何況這女子還是衆人圍觀的主角,那喧嘩聲便更大了。
白穆早便不着痕跡地抽開了被商少君拉着的手。商少君乍見柳湄,許是大出意料,一時也未反應過來。很快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和祝福聲将白穆的耳畔淹沒。她趁亂後退,飛快地離開了人群。
初春的卞城仍舊寒冷,路邊的積雪未化,偶見一兩多梅花零散地開放,平添了幾分蕭索之感。
從她發現柳湄的存在開始,她一直在心慌,慌到竟從未想過商少君真與柳湄相認之後,她該怎麽辦?
她初入宮時後宮只有她一個女子,後來知曉還會有其他秀女入宮,找了許久商少君的麻煩。真等秀女入宮了,沒多久她便避居朱雀宮,分清阿不和商少君,她可以自我欺騙,商少君有再多的女人,都與她沒關系。
但如今,柳湄的出現,給她當頭棒喝的同時,讓她覺得自己的處境分外可笑。
回去再一次被宮裏人嘲笑個淋漓盡致?再次騙自己商少君不是阿不,她并不在乎?
嘗過名叫“幸福”的滋味,卻要生生剝去,再過回從前那樣的清冷,白穆突然覺得卞城的冷,讓人無法接受。
恍惚之間,她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當初她入宮,無非是為權衡柳轼與商少君的關系,後來柳轼不再,她又被用來對付了洛秋顏一把,如今柳湄出現,無論她兩年前為何死去,如今為何回來,那都是她和商少君之間的事,她不願參與其中。
好不容易在宮外,她為何要回去?
白穆因着自己這個念頭,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她不容自己多想,迅速回了客棧,收拾好衣物,當掉了幾件随身首飾,接着雇了輛馬車。
一切順利得不到小半個時辰都未用上。
“夫人,雖然天寒地凍,但大夥兒都陸續回來了,您是想去哪兒呢?”車夫殷勤地替她掀開車簾,笑問道。
白穆怔了怔,垂目道:“随便罷。”
“這……”車夫跟着愣住。
白穆上了馬車,才緩聲道:“往西邊去罷。”
“往西走,可就出國境了,夫人确定要這樣走?”
“嗯。”
“好嘞!”
馬鞭一揚,馬車飛奔而去,只在潮濕而泥濘的路上留下蜿蜒曲折的溝痕。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黃桑因為是我滴楠竹,所以才信譽值跌破表,這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T T
33、真假青梅(四) ...
“夫人,您一介女流只身一人出行,也不怕危險?”車夫是個憨厚老實的,一面駕着馬車一面替車裏的白穆擔憂,道,“小的看您也沒什麽具體目的地的樣子,要不送您去采桑居找桑姑娘幫忙,或許有個安身立命之處。”
白穆靜坐在車內,車窗大開,任由刺骨的寒風刮過面頰,并未答話。
車夫仍在繼續:“桑姑娘心地極好的,特別是對老弱婦孺,去了采桑居,即便見不到桑姑娘本人,只要說明情況,也會有人好生招待你的。”
“桑姑娘真是好人哪!上頭說是撥了銀兩下來,可沒輪到咱們頭上。若是多幾個桑姑娘這樣的大好人,我們哪裏還用愁吃愁穿喲!”
車夫一人說得開心,許久才發現車內一直沒有聲音,讪讪地停了下來,不想他停下,車內人又說話了。
“采桑居可是随處可見?”
車夫一聽,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忙笑答道:“不說随處可見,北方幾個重鎮都是有的。夫人若想去采桑居,咱們現在掉頭還來得及,最近的一處就在卞城了。”
車夫一面說着,一面已經放緩了駕車的速度。
“不用了,繼續走吧。”
白穆倚在車窗邊,望着窗外的白雪枯木不斷後退,一時間心下茫然。
從前她雖什麽都不懂,卻也明白一入宮門深似海,想要出去,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所以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重得自由。但今日坐上這馬車,一步步遠離卞城,就仿佛一步步遠離這兩年來的生活,她以為一輩子的生活。
出了宮,她去哪裏?
不出宮,她又何去何從?
白穆自嘲地笑了起來。
“夫人……”
車夫叫喚一聲,馬車便突然一陣颠簸,停了下來。白穆也回過神來,問道:“怎麽了?”
說着便掀開了車簾。
馬車被一人攔住。
那人騎了匹馬,離他們三丈遠的模樣,冰冷的面上沾了些許塵灰,看來略有憔悴,對上白穆的眼,也不言語,只是靜靜地望着。
竟是裴瑜。
白穆蹙眉。
這裴瑜,是洛家一手提拔,平日在宮裏偶爾遇見,也從不多言。裴雪清雖與他同族同姓,在宮中肆無忌憚毫無規矩可言,也未見他有何阻止和警醒她的行為,似乎永遠頂着一張冰塊臉,出現察覺不到他的存在,不出現也不覺得哪裏不妥。
“卑職奉命接夫人回去。”
片刻,裴瑜才沉聲道。
“奉誰的命?”白穆高聲問道。
她和商少君出瀝山時,分明只有兩個人。這三日下來,除了第一日商少君出去了一個下午,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現在她才剛剛離開卞城兩個時辰不到,裴瑜就能得了商少君的命令,還準确無誤地找到她?
裴瑜并未馬上回答,只是端坐在馬上,時值正午,皙白的陽光由上而下地将他整個人籠罩,更顯得他面色如雪。
半晌,他突然道:“夫人當真打算只身離開,與公子再無任何瓜葛?”
白穆一時怔忪,卻不知是因為向來沉默的裴瑜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來,還是因為他問出的這個問題。
她垂目看着自己手裏握着的手爐,良久,才笑了笑,道:“我若說是,你會放我走?”
裴瑜只道:“公子道夫人是聰明人,見了卑職自會随卑職回去。”
“若我不願呢?”白穆擡眸,看住他。
裴瑜不動聲色,只淡淡道:“公子稱夫人上有父母,下有朱雀一衆人等,定然不舍只身離去。”
因是在宮外,裴瑜省去了朱雀宮的“宮”字。
白穆不由得笑起來:“回去又如何呢?”
裴瑜未答,只道:“請夫人随卑職回去。”
說着他便下馬,往車夫懷裏扔了一錠銀子。
車夫本身年紀也不大,十七八歲的模樣,未見過什麽世面,初時一看裴瑜一身肅殺之氣便有些被吓到,現在見他步步走來,捧着銀子拿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回頭看看白穆,又看看裴瑜。
“你走吧。”白穆嘆息道。
車夫一聽,連連鞠躬,撒腿便跑了。
裴瑜駕車,由一路向西改為一路向南,卻并非回瀝山,而是直奔都城。
一路上兩人的話極少,多半時候裴瑜在外駕車,她在車內休息,吃飯的時候兩人才勉強同桌而食,來去也說不上幾句話。
但幾日處下來,白穆發現,裴瑜雖然話少,卻極為細心。譬如每日用膳,她哪道菜吃得比較多,下次便一定會再出現在餐桌上。她手上的暖爐,她自己經常忘記換炭火,裴瑜總記得提醒,後來他便幹脆每次飯後,自己拿走暖爐換好再給白穆。
那暖爐是他們剛剛出瀝山那日,商少君買來給她的,許是為了讓她開心,上面特地繡了個“穆”字。
久在宮中,白穆早習慣了一個人安靜地呆着,因此與裴瑜的相處也算融洽。只是偶爾心下不安,畢竟裴瑜暗裏算是洛家的人,在卞城外找到她的速度,又快得離譜。
“聽說皇上此次瀝山之行,又帶了名貌美女子回宮?”
“你哪裏聽來的消息?不是說皇上忙于政事,後宮都不怎麽去了嗎。今年的選秀現在還沒什麽動靜呢。”
“大爺自有我的門路!你信不信,不等幾日就會有消息下來,就跟上次一樣一樣的!”
“得!若真如你所說,下次的酒錢我請了!”
兩人在一處飯館,再次聽到關于商少君帶女子回宮的消息。
由北向南,北方是百姓們高興地讨論桑姑娘尋到了自己的夫婿,随着夫婿回家了。靠近都城,重點便開始向商少君轉移。
白穆未曾問過裴瑜關于商少君的事,裴瑜也不曾主動提起過。
“若是真的,後宮又要多名新寵了?”
那兩人還在繼續。
“啧啧,上次賢妃便大鬧了一場,這次……又不知有什麽熱鬧看咯。”
“她還能鬧?上次有孕一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說不定是皇上看在柳家小姐的份上才壓下來了!否則怎會又突然失寵了?”
“哈哈,是的,你說得有道理,看那位這麽久都沒去後宮,說不定就是被這事給傷到了。”
“無恥□……”
叮——
那人一句譏諷的笑罵還未出口,一只瓷碗落在桌前,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兩人火上眉梢,正四下看着是誰打擾了他們的閑情,回頭再看桌上的碗,不知何時變成了粉末,白花花地攤在桌上。兩人也跟着吓白了臉,低着腦袋弓着身子便趕緊走了。
白穆看了看一旁面不改色的裴瑜,想不到他的身手這麽厲害。
“多謝。”白穆淡淡道。
“私議公子與夫人,本就是大罪。”裴瑜亦淡道。
“既然他們已經回宮,我們是否也應該加快腳程?”白穆問道。
離都城越近,裴瑜駕車的速度反而越來越慢。
“公子吩咐,夫人常在宮中,難免苦悶,若能在宮外多待幾日必然歡喜,因此卑職無須急着帶夫人回去,随護夫人左右便是。”
白穆眉宇微動,心中萬般思緒化作唇角一抹譏笑。
“你可知他與柳湄的事?”
“略有耳聞,知之不詳。”
白穆不再問話,裴瑜亦不多言,只是用完膳,上馬車之前,白穆吩咐道:“直接回宮罷,越快越好。”
該要來的,總歸躲不掉。
***
從瀝山回到都城,花了整整十日的時間。白穆離開的時候正是初春,回來卻是春意正濃,一路上春光明媚,桃紅柳綠,格外好看。
兩人趕到都城外時,已經是傍晚。白穆吩咐過“越快越好”,因此裴瑜并沒有停下馬車的趨勢,晚膳都未歇下來用,連夜進城。
商都的宵禁比其他城鎮晚,到亥時才會關閉城門。但白穆看着夜色,即便是亥時城門才關,他們恐怕也趕不上了。
“不若明早再進城?”白穆對外道。
車輪辘辘,也不知裴瑜是否聽見,馬車并未停下,反而駛得更快。
春日的夜晚下起細雨,淅淅瀝瀝地敲打在車窗上,洗去窗紙上的塵灰,偶爾點上一方圓,偶爾拉出一絲線,淩亂地留下濕潤的足跡。
許是過了很久,馬車才漸漸緩下來,被雨水沖刷地幹淨的窗紙透映出暖黃的火光,白穆掀開車簾,果然見到商都城門正在眼前。
可惜城門已關。
白穆正要與裴瑜說話,回首間瞥見牆角根下站了一個人。
春雨細膩而纏綿,順着斜風逶迤落下。那人立在城牆處,黑色的大氅随風沒入夜色,周身被泅起的朦胧煙雨籠罩,墨發在風中滌蕩,沾上的細小雨粒不經意地落入深潭般的眸子,卻激不起絲毫漣漪,直至望見她,柔色在冷肅的眉宇間化開,深潭也融入□,蕩漾起和暖的笑意。
不知是否春雨迷了眼,須臾間,天地都失了顏色,白穆眼中只有這一幅畫,畫中人只身立在風雨中,衣發翻飛間望着她,笑容溫暖。
她以為他正佳人在懷,她以為這半年來的溫情缱绻勢必随着這場春雨洗刷幹淨,她以為回來之後,等着她的必是舉國的嘲笑和朱雀宮的冰冷。
連日來的委屈、擔憂、驚懼、茫然,就在那溫暖的一笑裏漸漸氤氲,白穆都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下的馬車,只知道她迎着風雨與那人對視,而他一步步走近,張開雙臂将她抱了滿懷。
作者有話要說:
來來來,誰說我甜蜜不超過三章的???出來給我捏一把,哼哼~~~
34、真假青梅(五) ...
商少君将白穆送回朱雀宮,一路并未有多言,只是在朱雀宮的側門口擁了她許久,才低聲道:“事情并非盡如世人所言。”
白穆擡首望住他,并不掩飾想要知道詳情的情緒。商少君笑着捋了捋她的發,“此事牽扯甚多,一時也說不詳盡。我說過必不瞞你,日後再與你細細說來可好?”
白穆微微垂眼,一時兩相沉默。
“離宮十數日,還有許多政事未能處理,今日便不陪你了,你先進去罷。”商少君吻了吻白穆的額頭,柔聲道。
白穆服順地點了點頭,未多言便轉身離開,行了幾步又突然頓住,回頭望去,商少君還在原地看着他。
“若……”白穆吶吶地開口,“若你和她……你放我出宮如何?”
她承認她愛得卑微,不顧一切,甚至可以說被沖昏頭腦,可她也明白別人的兩情相悅與她的愛戀是否深沉沒有任何關系,她既不願同另一個女子争奪她的愛,也不想讓自己守在深宮看着他們黯然神傷。
春雨依舊纏綿,一縷清亮的月光卻穿過雲層,不偏不倚地映在商少君的側臉上,那一瞬,暗沉的眸子隐隐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寒涼。
他跨步向前,再次将白穆攬入懷中,低聲道:“我以為你會明白。”
他凝視住白穆,“從始至終,我所歡喜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這半年來,商少君說過各種花樣的情話,卻從未這樣直白地表明過心意。
白穆眼簾一顫,眸子裏落了春雨般的清透,輕聲道:“商少君,只要你說,我便信。”
語畢,踮起腳尖在商少君唇上印下一個吻,轉身就走。
***
一連數日,朱雀宮格外冷清。
後宮諸項事宜明面上仍由賢妃打理,但白穆出宮這些時候,将事情交給了蓮玥,回來之後也未再接手。
往常白穆不多言語,碧朱卻是個愛熱鬧的,整日與幾個宮人鬧得不亦樂乎,這幾日連她都突然安靜下來,朱雀宮便無人敢多喧嘩了。
瀝山之行碧朱也在其中,雖然那位桑姑娘其實并未随着皇上的人馬回都城,她仍舊見到了。
那是她服侍了十幾年的小姐,自然一眼便認出來,若不是旁邊的宮女扶着,她恐怕直接吓得跪下了。
她并非不喜柳湄,但柳湄是小姐,阿穆是姐妹,她當然偏着白穆多一些。是以從瀝山一路回來至今,她一直對柳湄的出現苦惱不已。
“阿穆,用晚膳了。”碧朱瞅了一眼正在看書的白穆。
瀝山回來之後,她只把自己埋首在各種書堆中,時常整日整日地不說話,也不再去勤政殿。而皇上……即便柳湄沒有出現,皇上離宮那麽久,近來定然忙得不可開交,沒時間過來朱雀宮的。
白穆面上并沒有不悅的神情,放下書便過來用膳,昵了碧朱一眼,“你一直盯着我做什麽?”
碧朱直接道:“阿穆,你有什麽不開心的要跟我說,我們以前說好的。”
白穆笑了笑,将飯碗推到她跟前,“你哪裏看我不開心了?”
“就是沒有不開心才奇怪啊!”碧朱低聲嚷嚷。
這麽久以來,白穆和商少君之間的變化,她再粗心眼也是瞧得見的,如今柳湄突然回來,白穆怎麽會一點反應都沒有?
白穆只是笑着睨她一眼,自行吃飯。碧朱卻是吃了幾筷子便停下,往白穆身上靠,諾諾道:“阿穆……你沒有不開心,我卻是不開心的,我怕小姐進宮之後……”
碧朱頓了頓,白穆亦是眉眼一動。
“阿穆,依着皇上與小姐當年的情分……”碧朱想了想才道,“小姐恐怕必然會入宮的。我本就是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頭,我怕……萬一到時候小姐再把我要過去……”
“不會的。”白穆突然斬釘截鐵道。
“嗯?”碧朱一愣,一時沒反應到白穆說的“不會”是指的什麽。
“我相信他。”白穆垂着眼,聲色堅定。
***
勤政殿,一盞明燈,煙香袅袅,矮榻上兩人相對而坐,凝思對弈。兩人似乎極為習慣這樣的相處方式,一舉手一落子之間,生死是非,就此定論。
“慕白應該已經離開都城,微臣遍尋不見蹤跡。”柳行雲垂眸低聲道。
商少君揚了揚眉頭,“找到他要找的人了?”
柳行雲答道:“微臣不知。”
商少君只盯着棋盤,未語。
良久,柳行雲又道:“皇上不若從賢妃處打探。”
商少君擡眸望住他。
柳行雲接着道:“微臣得知他來商洛尋人,亦是賢妃告知。”
“哦?”商少君的眸子裏隐隐透出莫測的笑意。
“當日賢妃約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