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天。

事已至此,白穆不得不随着晏彥的意思,想來他也不過十二歲的孩童,白子洲聲名在外,他約莫不能、也不敢把她如何。

用過膳,店家上了茶水,晏彥很識趣地沒有再打聽白子洲的事情,只是講些東昭民間的趣聞。白穆既是扮作白芷,也随着她的性子,跟着晏彥笑聲不斷。

茶過三盞,開始有人說書。

說書先生一把山羊胡,醒木一拍,紙扇一搖,整個酒樓便安靜下來,都望向他等着他的故事。

只有白穆依舊看着窗外。

說書,她太過熟悉,熟悉到有些懼怕。

她曾經為了找一個人,日夜模仿說書先生,以此聞名。她因為說書認識阿碧,最後又不得不失去阿碧。她因為說書入宮,最後奄奄一息地撿回一條命。

不料那說書先生今日說的故事,更是她所熟悉的。

“上回說到那柳如湄更名改姓,入宮騙寵,在後宮極近狐媚之事,勾得那商洛新帝就差日日不早朝!朝中官員心急如焚啊,連太後都率先開口,‘今年的選秀之期必得提前’!豈料賢妃跋扈,粗鄙女子最喜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用得是淋漓盡致!且說那日新秀女入宮,洛家得女洛秋顏,端的是天人之姿……”

白穆不聽也得聽,那說書人将“賢妃”如何刁蠻欺負新入宮的洛秋顏,如何觸怒商洛皇帝被冷置半年,如何使出狐媚之術再次邀寵,甚至連她在瀝山“不自量力”入山尋皇帝妄圖立功,最後落得個險些喪命贻笑大方都說的繪聲繪色。

最後白穆也不看向窗外了,看着那說書先生的嘴一張一合,竟有些恍惚,仿佛真有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跋扈、刁蠻、不自量力的賢妃存在,那個賢妃粗俗到不知如何愛人,自私到不由旁人傷害,不自量力到不懂何為欺騙。

白穆聽着聽着,竟也跟着聽客們笑了起來。

倘若真有這樣一個賢妃存在,何嘗不是件好事?

“然,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更何況是憑着商洛皇帝已故青梅的‘色’!”不知不覺中,故事已經說到了尾聲,“三年選秀之期又到,柳如湄竟故态萌發,拈酸吃醋摘星樓上以死相逼!商洛皇帝豈容這一而再再而三蠻不講理的胡鬧?當即下令一把大火,連人帶樓燒了個幹淨!”

“燒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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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是刁婦啊!”

“虧得那商洛皇帝情深意重,竟能忍她三年!”

酒樓裏一片叫好聲,說書先生則搖頭道:“可憐商洛皇帝癡心錯付,幸好此時又來一女,姓洛,名采桑。”

酒樓又安靜下來,等着說書先生的後話,卻等來“啪”的一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酒樓中的人一時如鳥獸作散,吃飯的繼續吃飯,喝茶的繼續喝茶,聊天的繼續聊天。

“你想知道後事如何?”晏彥瞪大眼湊到白穆眼前。

白穆這才發現自己走神,扯開嘴角笑了笑。

“我告訴你吧!消息比這說書人可靠得多哦!”晏彥得意洋洋,喝了口茶水才道,“據說那賢妃柳如湄與柳湄相似不過三分,而後來出現的洛采桑,卻與柳湄有九分相似!商洛皇帝自然愛不釋手,直接封了貴妃,就待她誕下龍子封後咯。”

晏彥見白穆嘴角的笑容愈甚,道:“怎麽樣,是個好結局吧?”

白穆“嗤”地笑出聲,“不錯,很好的結局。”

真真好極了!

白穆笑得眸子裏漾着水光一般,明媚照人。晏彥還想說什麽,卻見有人弓腰垂首地從樓梯口朝他們走來。

那人欺到晏彥耳邊說了幾句話,剛剛還笑得雙頰桃粉的晏彥霎時間面色蒼白,血色全無。

“走!跟我入宮!”晏彥不由分說地拽着白穆便急速下樓。

作者有話要說:小修了一下前面的章節~

下面大概是個小高潮,我争取每章字數更多點……下次更新在周五。╭(╯3╰)╮

53、真假公主(七)

晏彥如此着急,定是宮中有事。東昭皇宮的事情,白穆實在不想參合,而且今日這麽巧,他帶她出來,宮中就有事,也不知是否早有安排。但晏彥身為皇子,身邊暗衛必不會少,她若貿然下毒将他毒倒了反倒壞事。

白穆不動聲色地随晏彥上馬車,看他不時焦急地看看車外,心中盤算着找什麽機會在進宮之前脫身。

馬車疾行了沒多久,突然一聲破空嘶鳴,劇烈颠簸之後,停了下來。

晏彥畢竟只有十二歲,面上的煩躁一顯無疑,推開車門便大罵道:“本皇子的馬車,誰敢……”

話到一半,卻頓了頓,詫異道:“慕……哥哥?”

白穆心下一喜,忙喚道:“少主!”

說着便打算下馬車,手腕卻被晏彥緊緊扣住,但也只是一瞬,晏彥的猶疑一閃而過,随即放開了她。

慕白只身一人,今日穿了一身煙灰色的袍子,騎在馬上,仿佛要融入夜色一般。

“多謝四殿下親自将白芷接到都城。”他淡然開口,聲色辯不出喜怒。

晏彥似乎有些尴尬,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道:“本打算帶白芷姐姐在都城玩一玩,得報宮中出了事,便正好帶她去找你。”

“宮中的确出了點事,四殿下若想攪那趟渾水,現在還來得及。”慕白說着,已經翻身下馬,眼神落在疾步走來的白穆身上,便柔緩了許多。

白穆的手被他拉住,心下才稍稍安定,身子一輕,被他舉上馬。

“慕白先行一步。”慕白跟着上馬,也不再管晏彥,馬鞭一揚,朝着先前相反的方向離去。

深秋的夜晚,寒氣愈重,疾風穿身而過,但身後隐隐透出的暖意令白穆并不覺得冷,離皇宮越遠,心下也越發安定。

“三皇子晏宇舉兵叛亂,欲要奪宮,直搗皇宮。”未等白穆開口,慕白便解釋道,“你身邊亦有暗衛,得了消息我便來接你。”

白穆微微吐出一口氣,“白伶呢?”

“去城東的客棧歇着了。”

“那我們這是……”白穆看了看愈發偏僻的四下,“去哪裏?”

馬步仍舊未停,只是緩了下來。

“有些話……想要對你說。”

白穆微微一愣,擡眼看慕白,見他薄唇緊抿,眸光閃爍,面色更顯白皙,對上她的眼,便微微一笑,眼神如春風拂過般軟暖。

白穆又是一愣,随即垂下眼。除了當年初與慕白相識,她有許久不曾看慕白對她這樣笑。這三年來,他們之間說得最多的話便是讨論他教她的東西,這樣一個夜晚,皇宮大亂,他卻突然帶她出城說有話要說?

他們停在一處山頭,一眼望去,并看不到皇城,只有茂密的叢林和靜逸的房屋,山風獵獵,白穆不知慕白想對她說什麽,心中不安,喉頭便有些幹澀,正要開口相問,他已然開了口。

“我自小在白子洲長大,由母親一手教養,也自小便知道我并非母親的親生骨肉,将來要娶母親的親生女兒。”慕白負手望向山底,聲色和合,“因自小被這樣教,我一直認定此事,不曾懷疑,每次出島的任務之一便是尋你。”

“當初我聽聞商洛有名以‘仿’聞名的說書先生,便急忙尋去,卻得知你已入宮。商少君一直想借白子洲的勢,所以瀝山一行正好見到你。那日初見你與母親略有相似的眉眼,心下便有了計較,但……并不确定。因此才趁着教你騎馬之際看你背後是否有母親所說的胎記,并問你的阿穆,到底是哪個‘穆’。”

白穆微微垂眼,慕白如何尋她的事情,她從來不曾問過,這也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細節。

“瀝山之時,我亦發現你對商少君情根深種,恐怕不會輕易随我離開。”慕白繼續道,“且因着我的身世,我一直想調查華貴妃一事,便趁着裴瑜自盡時潛入宮中,同時伺機帶你離開。哪知……”

慕白少見地自嘲一笑,“哪知你對商少君的情意,比我想象中更甚。我本想着你二人若是郎有情妾有意,我自不會橫加幹涉。但我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去求他……”

慕白頓住,沒有繼續,只是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也不太願意提起這些過往。

“摘星閣上我依你所言找他去見你,本是想讓你斷了最後的念頭,不料他會狠心到取你性命……随後我帶你出宮。”

“作為旁觀者,我怒你不争,為了一個毫不珍惜你的人幾次險些送命。作為我自己……”慕白轉首,坦誠地凝視白穆,“我自小學着你應該學的東西,享受着你應該享受的愛戴,處處被人尊崇,你卻因為我原本的身份承受着我應該承受的苦難。”

“我雖閱人無數,周游五國時亦經事無數,卻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該如何面對你。”

白穆心中微微一動,她從來不曾想過這麽多,也沒想過慕白會想這麽多,他們兩個人最開始的路,自己并沒有選擇的權利。

“白子洲的族長之位,向來只傳白氏嫡系。且因着白氏特殊的血統,若傳女子,必得招婿入島。”

白穆颔首,她也是到了白子洲之後,才知道自己過目不忘和天生擅仿這些本事,白浮屠也有,只要是白氏嫡出的女兒,都是如此。所以一代代傳下來,白子洲的人琢磨了許多模仿旁人的技巧,易容也成了他們的專擅。

“雖然我從小被教導将來要娶你,島上族人也早将我當做族長來看,我卻知道,你心中所系,并非是我。我不願因着族長之位而娶你,亦不願你因着族人的壓力而嫁我。”慕白繼續道,“因此我竭盡所能地教你,待你學好應該學的……也如你從前所猜測的那般,我會離開白子洲。”

白穆心中一急,忙道:“我此前便與你說過,定會向衆人解釋一切,你無需娶我,你我便如兄妹……”

“你聽我說完。”慕白微微一笑,白玉般的手指柔滑地拂過白穆的劉海,将她的散發捋在耳後。

白穆很少與慕白有這樣親密的動作,連慕白對她這樣笑,這三年來她似乎都極少見到。

“母親性子蠻橫,我身邊的女子又向來屈指可數。”慕白說起母親,笑得溫暖,卻有些無奈,“男女之事我見過許多,卻從未親身體驗過,不知那該是怎樣一種情感。從來我都想着,待我找回你,便與你成親,這仿佛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曾想過那些波折,亦不曾想過喜歡與否。”

他突然喚道:“阿穆,當初你為何喜歡商少君?”

白穆眼神一閃。

曾經她在暗無邊際的皇宮裏守着漫長的等待時,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為何會喜歡商少君?為何偏偏是商少君?倘若換做任何一個人,她都不會那樣辛苦。

她問了自己許多次,終究找不到答案。事情的開始似乎只是湊巧,在她情窦初開的年紀,出現了一名有趣又可愛的少年,讓她的世界變得更加多彩,讓藍天下的陽光更加燦爛,讓她的笑容更加肆意,讓她不知不覺彌足深陷。到了後來,盡管發現他不再是最初的模樣,事情卻不由自己控制,越想抽身離去,越是越陷越深。從年少時欣然的喜歡,到最後刻骨的愛意,或許是在她執着的等待裏,或許是在一次次的纏綿缱绻裏,或許是在他一聲聲甜言蜜語裏,她就那樣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白穆自嘲地笑了笑,搖頭。

慕白微微垂眼,月光下清隽的臉上投着淡淡的薄影,煙灰色的衣裳夾雜着墨色的發絲迎風飄卷,卻讓人覺得安靜,靜得如同一幅水墨畫。再擡眼,眼底泅起氤氲的柔意,笑容亦在眼角蔓延開來,暖色便如同一夜襲來的春風,掃遍冬雪。他微微上前一步,握住白穆的手,指尖竟有少許冰涼,望入她眼底,低聲道:“我亦不知何時開始……或許在看着你一次次求他的時候,或許是你在我懷裏失聲痛哭的時候,或許是這些年一日日看着你愈漸堅強的時候,或許從小到大我便已經認定……阿穆,你與我說做兄妹,我心下會有不快,你與我提及他,我心下亦有不快,我想着離開白子洲,越來越不舍得,想着将來或許能娶你,心中卻是歡喜。我琢磨了許久方才恍然大悟,或許這樣……便是喜歡?”

白穆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盡管此前二人之間最常見的是尴尬、生疏,但私心裏,她對他有敬意有謝意。他并非和她一樣,是白氏傳人,卻能将白浮屠所教的東西學得爐火純青;他對內對外,都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将白子洲打理地井井有條;他雖與她同齡,卻絲毫不見這個年紀的男子應該有的生澀,老道而聰明地處理身邊所有的事情;他将他所學,毫無保留地教她,在她最為潦倒的時候一點點地扶着她站起來。

但她一向覺得他教她,他與她相處,是迫于她的身份,無奈為之,他待她極為不喜,所以才不冷不熱。

“或許這樣的喜歡,比不上你對他那樣轟轟烈烈,但……”慕白将白穆的手納入手心,沉目定睛,似要一眼看入她心底,“你若願意,慕白此生,不離不棄。”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說這周的榜單還差十幾個字,補一小段內容。結果……慕公紙……我知道乃心情複雜,但是平時不說話,一表白就表三千字,讓我如何是好喲……

黃桑,乃再不粗線美人可被搶走了喲~

54、真假公主(八)

東昭宮內大亂,許是十五的焰火綻放得太過耀眼,宮外竟無人察覺。一夕之後,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宮內宮外一片寂靜安寧,想必是“奪宮”失敗。

第二日一早,宮外就遍布流言,稱三皇子晏宇趁皇上重病,意圖除去來自白子洲的神醫不說,竟舉兵造反,意圖奪宮,幸而被二皇子晏臨及時鎮壓,皇上無虞,皇宮亦暫保安寧。

白穆随慕白回了白伶所在的客棧,一大早便聽樓下的茶客們議論紛紛。

東昭皇帝的病,估計也不是一日兩日便可醫好,因此只剩下她一人在客棧。她對皇宮那些事着實不感興趣,總歸慕白醫好皇帝之後他們便會啓程回白子洲,也沒有了解的必要。想到昨日慕白說她身邊有暗衛,也不像昨日那樣顧忌,喝過早茶便出門,以免時間太難熬。

這塊大陸五個國家,東昭、商洛、南臨、祁國、貢月,其中東昭屬東昭國土面積最大,商洛與其西北方接壤,地貌氣候大有不同。相比起商洛的深秋,東昭要溫潤許多,東昭的都城亦更加繁盛,只是民風不若商洛開放,街道上甚少見到獨行女子。

從前白穆上街最愛做的事是聽說書,但昨夜聽過那麽一出後,興致全無,思及東昭最為有名的雲錦,便一家家的布行逛過去。

卻不想,東昭都城說大也不大,這一逛,竟逛到了一個熟人。

蓮玥身邊只帶了一名婢女,正在看一匹錦布的花樣,只聽那婢女在一旁細聲道:“夫人,這匹是藏藍色。夫人眼光真好,少爺襯這個顏色再好看不過了。”

白穆眼望着她雙手在布匹上摩挲,雙眼迷蒙,想必是和船上那匹東昭軍一樣,被毒盲了雙眼。

果然,那婢女手下布匹付過銀錢,命布行的人送到城西奕家,便趕緊扶住蓮玥,道:“夫人小心。”卻被蓮玥略有不耐地推開。

婢女似乎有些委屈,又跟了上去,道:“夫人,奴婢聽人打聽過了,慕公子便在前方不遠的客棧歇息,要不……”

“慶兒,你的廢話越發地多了。”蓮玥只冷冷一句話,那名喚慶兒的婢女便臉色煞白,再不說話。

白穆只在布行裏正好撞着她們,知曉蓮玥會武,見她們出去也不便跟着,只是心中的好奇再次被勾了起來。

蓮玥到底是何人?為何曾經在商洛為宮女,如今卻突然到了東昭成為奕家的側夫人?又為何被二皇子晏臨派去雪海尋白子洲?

據她所知,倘若她身上的毒真是春殇,而她又是奉命來東昭,若一年領一次解藥,絕不會毒深入體,到了慕白所說的“病入膏肓”的程度。

心中有了這些疑惑,她也無心再逛下去,直接回了客棧。不過是中午,慕白恐怕不會那麽早回來,她環顧了一下空蕩的房間,高聲道:“可有人在?”

無人回答。

她再道:“若有人在,可否出來一見?有些事情想請教各位。”

這句話剛落,便有一名影子般的黑衣人單膝跪在她身前,沉聲道:“少夫人有何吩咐?”

白穆直接道:“我想查一查奕家蓮夫人的身份,你們可有法子?”

那人頭都未擡,只答道:“少主此前便吩咐屬下們去查,今日一早剛剛得到消息,此女名阮及蓮,乃是東昭阮家罪臣之女,十三年前出走東昭,更名為蓮玥,入商洛皇宮。三年前立功而回,具體何‘功’不得而知,只知歸國之後求婚奕家大公子奕秦,東昭皇帝當場應允,此後旁人稱其蓮夫人。後東昭皇帝病重,二皇子上奏邀少主前來診治,三皇子便力薦蓮夫人出行。”

那人言簡意赅地将白穆心中的疑惑盡數解答,白穆只問道:“消息可靠否?确定屬實?”

“即便有誤,也是九成真一成假。”

白穆默默颔首,那人見白穆再無問題,悄然無聲地退去。

一連一月,慕白與白伶仍舊每日進出皇宮。冬日已至,天氣越來越冷,白穆便沒再出門,她房內每日都無聲無息地多一些她喜歡讀的個人傳記、歷代野史,她只隐約覺得應該是慕白送來,卻沒有仔細問。

那夜之後,白穆與慕白一如往常,兩人之間并沒有太大的改變。慕白本就不是多話之人,只是不會刻意拿背對她,兩人之間也少了許多沉默的尴尬,偶爾白穆與他對上眼,他便眼神一柔,滲出笑意來。這樣的時候多了,反倒讓白穆略有些不好意思。

白伶一見自家少主終于不再繃着臉,和白穆說話也不會莫明其妙地簡短,打心底裏高興着。

這日一早,冬雪初降。近來他們不用再每日趕早進宮,三人在一道用着早茶,他一邊哼着小曲布菜,一邊樂呵呵道:“今日去看最後一次診,明日若順利,一早我們便可回白子洲咯。”

屋子裏暖爐燒得旺,白穆兩頰殷紅,嘴角亦帶着笑意,道:“他到底生了什麽病?竟用了一個月才看好。”

她并未擡眼,這話也不知是問的慕白還是白伶。白伶連連給慕白使眼色,示意他快些回答,慕白只當沒看到,閑适舉筷,悠悠道:“倒也不是什麽大病。”

白穆不解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移筷将冬筍放入她碗裏,方道:“東昭龍脈向來昌盛。即便是早早立了太子,登大座的人,不到最後便不可知。東昭皇帝歷來都有個癖好,制造各種問題考驗皇子們,最後誰得他青睐,便是誰有天子之命了。”

白穆還是頭次聽說這種“癖好”,好似還是代代相傳的癖好……

“那意思是……他故意生病的?”

用病重來刺探自己的兒子們?

慕白不置可否,“也不全然。起初是故意,後來有人上當,趁機給他投毒。”

“那他發現了?”

“投的是慢性毒,幸好發現得早。”慕白答道。

白穆又問道:“投毒人又是那三皇子?”

慕白垂了垂眼睑,低笑着颔首,片刻,又道:“只是東昭皇帝還未到老糊塗的年紀。”

這樣一說,白穆心中便有些明了。

當初去白子洲接他們的船,被“三皇子”下面的徐将軍劫持,甚至打算取慕白性命,後來宮中事變,又是“三皇子”舉兵,這毒查出來,又是三皇子所為,如果一切屬實,那位三皇子,即便是正宮皇後所出,性子張揚,可會沒腦道這個程度?

太子已廢,二皇子出身比不上他,四皇子才十二歲,五皇子更不滿十歲,将來最有望繼位的當然是他這個嫡出,不管皇帝病真病假,他只需老老實實按兵不動,便是勝出。

那位三皇子,恐怕是被人陷害了。而陷害他的人,照慕白的口氣,東找皇帝應該清楚得很。

“我們的人他們放了麽?”那些個皇子誰陷害誰,誰被誰發現了,她并不在意,現在白穆在乎的,只有這個而已。

這次是白伶搶答:“當然!少主來的第一日就放了!天下皆知,我們少主向來一諾千金!少主說了會治好皇帝再回去,那便是天塌下來也會拖着東昭皇帝一起走!”

白穆見他繪聲繪色的誇張模樣,不由得笑起來。

慕白的“一諾千金”她也是見識過的,當初他承諾裴瑜照顧芙蓉宮的芙蓉花,竟是将那些花從商洛皇宮挖了出來,一路由北向南由西向東帶回白子洲,至今還好生看管着。

“好了,該走了。”慕白施施然起身,瞥了一眼白伶。

白伶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跟着慕白出去。

白穆笑着搖了搖頭,不由得推開窗向下望去。窗外鵝毛大雪,主仆二人正好走出客棧,站在馬車前,白伶拿着慕白的黑色大氅替他披上,盡管動作極快,仍有露出的黑色發絲染着點點斑白。慕白吩咐了一聲什麽,白伶便自行先上了馬車。他折過馬車後面,從中拿出一摞書,給了站在一旁的店小二。

白穆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房裏每日一換的書,再回眼,慕白正好擡頭。

大雪紛飛,木窗細小的縫隙裏,似乎只剩下那一個人的剪影,黑色的大氅墨色的發,漸漸點上斑駁,他擡眼正好望到她,眸子裏映入晶瑩的雪白,随即暖意暈染開來,紛飛的雪似乎就在那回首一瞥裏化作盈盈淺水,氤氲了成片撲窗而入的寒意。

***

白穆還是和往常一樣,在房內看書打發時間,想着這或許是在東昭的最後一日,心中不免輕快許多。

離開白子洲一月之久,竟十分想念那裏的陽光、海浪、族人們的微笑,還有白浮屠震耳欲聾的大吼。

正午時分,白穆正欲下樓吃飯,卻聽一陣铿锵整齊的腳步聲,直直停在了客棧樓下。她還未開窗看上一眼,房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随之是男子低沉有力的聲音:“白姑娘,長寧公主有請!”

白穆一怔,看來人的服飾陣仗,恐怕是東昭禁衛軍了,和商洛禦林軍一樣的存在。

“白姑娘,長寧公主有請!”那人見白穆沒有反應,底氣十足地重複了一遍。

白穆微微蹙眉。她雖不是東昭人,這裏畢竟是東昭的地界,禁衛軍來勢洶洶,慕白白伶還在宮中,她若與他們起了争執,也讨不到什麽好處。而且身邊有暗衛,也不至于擔心禁衛軍做出什麽事來。

白穆一聲不響地随他們下樓,發現樓下竟左右列了有三四十禁衛軍之多。

半個時辰之後,白穆不得不承認,她真是和東昭皇宮有緣。躲來避去,最終還是被禁衛軍帶了進去。

她無心觀察東昭皇宮與商洛皇宮的區別,只踏入這個地方便覺得心下壓抑呼吸不暢,起先是跟着禁衛軍,後來是跟着宮娥,一路走到一處宮殿前,擡頭看了看,延慶宮。

宮內奢華,可見外界傳聞這位長寧公主得寵并不假。宮人們各個言行謹慎,妥帖地行過禮後帶她入內殿。

白穆在腦中思酌着她所知道的長寧公主。從前的聽聞,無非各種誇贊其美貌以及傳揚她如何得寵,後來又在晏彥嘴裏聽說她對慕白有意。那她召她過來,是為了慕白?

白穆既非東昭人,對長寧公主只行了普通的見面禮。

晏長寧也确如外界傳聞那般美貌,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面似芙蓉眼含春,額間一點朱砂尤顯美豔,見到白穆也只是懶懶地瞥過一眼,道:“你便是慕白身邊的婢女?”

白穆一直都是扮作白伶的模樣,眨了眨大眼,道:“是的。”

“他說他有婚約在身,你可曾見過他那位未婚妻子?”晏長寧眯眼看着她。

白穆料到她會問這個,道:“少主的私事,我們不可旁議。”

“進了我延慶宮,不說出本宮想聽到的話,你認為你能直着走出去?”晏長寧聲色一冷,低喝道。

白穆只好道:“見過。”

“相貌如何?”

“自然不及公主美豔。”

晏長寧一聲嗤笑,“倒還挺會說話的。”

白穆彎眉一笑,“白芷說的實話。”

晏長寧看來挺吃這一套,聲色緩了緩,又問道:“她此次為何不與慕白同來?”

白穆一時也想不出什麽理由,便道:“身子不太好,不适宜長時在外漂泊。”

白穆想着若在此時依着白芷的習慣喚“少夫人”,恐怕是要惹怒這位公主的。哪知晏長寧轉而就問道:“她姓甚名誰?”

這一下有些把白穆問住,實話實說?還是随意編造一個?

白穆略略沉吟,便道:“這……我們不敢問,一直喚她姑娘。”

“那他們如何識得的?”

白穆為難道:“公主,少主的私事,我當真知之不詳。”

晏長寧臉色沉了沉,望着白穆的眼裏滿是倨傲,“他待會就替父皇診完了,你是等着他一起走,還是先行一步?”

白穆只覺這位公主難纏,若是在這裏等着,慕白過來不知又要惹出什麽事,便道:“我在宮外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得速速出宮才好。”

晏長寧睨着她,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個遍,又道:“你什麽時候開始跟着他的?”

“六歲那年開始與哥哥一起服侍少主。”

“服侍?”晏長寧雙眼微眯。

白穆忙道:“我與哥哥早便各有婚約。”

這個白穆說的倒不是假話。因着不喜外人,族內關系又尤為融洽,白子洲上的許多婚事,都是孩子剛剛出生雙方父母便定下,只是婚齡不似外面那麽早。

晏長寧這才沒有再多問,垂首把玩着手上的戒指。白穆正猶疑是否要主動告辭,晏長寧突然翻坐起身,丢下一句“本宮去找他,你在這裏候着吧”便姍然離去。

白穆心中略有不安,總擔心會給慕白惹什麽麻煩,這樣的不安,随着晏長寧的久去不歸和愈漸暗沉的天而愈加強烈,但延慶宮裏裏外外都是宮人,她略略一動,十幾雙眼便盯過來。

直至天色黑透,宮外只剩鋪天蓋地的大雪,仍舊不見晏長寧回來,白穆終于坐不住,起身徑直往外走,冷聲道:“白芷還有要事要辦,麻煩各位禀告公主,白芷先行一步!”

站在門口的宮娥看來瘦瘦小小,倒也沒伸手攔住,只俯身道:“白姑娘稍安勿躁,沒有延慶宮的腰牌,白姑娘出不去的。”

白穆心頭一堵,側目間身形一動,迅速擦過那宮娥身邊,取下她的腰牌。雖說只學了些強身健體的招式,動作比以前快許多,宮中人又普遍不會武,那宮娥看着白穆,竟一時怔住。

白穆也不管那麽多,拿着腰牌便大步往外走。

這些人許是忌憚白子洲,無人出手相攔,白穆記得來時路,順着原路返回。大雪撲簌落在肩頭,出門是未來得及穿上足夠的衣物,此時竟是刺骨的冷。

嗡——

白穆正琢磨着要如何過禁衛軍那一關的時候,破空的鐘鳴穿透夜空,靜谧的皇宮霎時間一片騷亂。

這樣的鐘響,白穆在商洛皇宮不曾聽過,也不知在東昭意味着什麽,可是整個皇宮的燈瞬時陸續點亮,宮人們幾乎是步履雜亂地往同一個方向奔去,随之有宮人們的傳喝聲由遠及近地入耳。

“皇上——駕崩了!”

***

白穆的心跳被這一聲叫喚驚得瞬時亂了幾分,還未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便被一隊人攔住,“姑娘可是白芷?”

為首那人黑色勁衣,眸光犀利,看來是禁衛軍或大或小的頭目,打量白穆一眼便沉聲問道。

白穆一身宮外的衣裳太過明顯,只點頭稱是。

“請姑娘随卑職去一趟大和宮。”那人說着,便上前扣住白穆的手臂。

大和宮是東昭皇帝的寝宮,此刻宮外跪了大片大片的宮人,各個俯着身子低聲哭泣,還有些大臣恭謹地跪在主道,白穆從他們身邊走過,都未見擡頭。

白穆被直接帶入殿中,一入殿,便嗅到刺鼻的血腥味,擡頭見殿中僵立着幾人:剛剛才見過的長寧公主筆挺挺地立在明黃色的床帳前,面色蒼白如雪,丹鳳眼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靜的冷;慕白靜然立在殿下右側,淡藍色衣衫上血跡斑斑,修長的手指微微蜷起,其上亦是染着血;穿着暗黃龍紋錦服的男子蹙眉凝視着二人,發上還有幾點雪粒未化,想必是剛剛才趕過來;唯一跪着的,便是一名發白的太監,不停擦着眼淚。

白穆再看榻上,看不清榻上人的模樣,只見一把匕首插在心口,明黃色的被褥上染滿血跡。

“慕公子,你要見的人來了,你作何解釋?”錦衣男子瞥過白穆一眼,率先開口。

慕白垂下眼睑,并未答話。

“父皇出事時只有你和長寧在場,即便我東昭敬你乃白子洲繼任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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