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慕白并未顯出怒氣,連壓抑的薄怒都沒有半點,反倒看來心情不錯,連着應了那位蓮夫人幾句話。
“慕公子出島,便只帶這兩位侍從?”
“是。”
“慕公子可曾聽聞吾國陛下的病情?”
“不曾。”
“這一路恐怕需要大半月的時間,慕公子若有何需要,盡管開口。”
“好。”
白伶連着瞅了蓮夫人幾眼,想她也是個有眼識的,說過幾句話便帶着他們上樓,指着左右的廂房道:“這裏的房間都是為慕公子準備,慕公子可挑着順眼的随意入住,及蓮和随行都住下艙,随傳随到。”
“有勞夫人。”慕白微微颔首。
“蓮夫人”行過一禮便帶着身後人退下。
“少主,你住那間,我和白芷住你隔壁就行。”白伶指了指明顯位置和光線較好的一間房。
每次慕白在外,帶的都是他和白芷,但慕白歇息時不喜外間有人,他和白芷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妹,并不守那些虛禮,同一間房一裏一外好照應,也比較安全。
慕白一眼掃過“白芷”,道:“每人一間罷。”
“啊?”慕白從不過問這些事,白伶一時沒反應過來。
白穆在一旁,還在思酌着“蓮玥”、“及蓮”、“蓮夫人”,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對話,只垂眼跟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入了房,随他坐在桌邊,正想說話,被人一胳膊肘戳得回了神。
白伶不停給她使眼色,意思便是你怎麽可以跟少主同桌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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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穆不由得“噗嗤”一笑,“白伶,你是真沒認出來,還是演戲逗我開心呢?”
白伶再次瞪大了眼,“少……少……”
“去端些茶水過來罷。”未等白伶驚訝完,慕白打斷道。
白伶再上上下下打量了白穆一眼,摳着腦袋退下了。
“這蓮夫人,到底是何身份?”白穆迫不及待問道。
慕白姿态優雅地坐在一邊,并未擡目看她,答道:“說是東昭皇帝病重,久醫不愈,東昭遍尋名醫,她是奕家奕秦的側夫人,奉二皇子晏臨之命出海尋我。”
白穆眉頭微蹙。
因着白子洲最鄰近的便是東昭,因此這三年來她對東昭的情況也有所耳聞。奕家,是東昭的三大世家之一,地位大抵和商洛的洛家相似,根基牢固,歷史悠久,但奕家從來都是參政的。約摸兩年前奕家家主病逝,長子奕秦襲爵位,接掌奕家一衆事務,雖是奕家的“側夫人”,說得難聽點,其實就是個小妾。而東昭五位皇子,東宮未立,此時皇帝病重,宮內局勢可以想象……
“那蓮玥身上……”白穆想問蓮玥身上的毒,畢竟行醫講究“望聞問切”,醫術高的,譬如慕白,有時候只看人的臉色便可看出端倪來。
“病入膏肓。”慕白直截了當道。
白穆一頓。
“是病還……”
又未等白穆問完,慕白便道:“是毒。”
“可是春殇?”
慕白搖頭,“不曾拿脈,無從知曉。只看得出體內積毒已久,若再不診治,命不久矣。”
白穆又是蹙眉。她記得,蓮玥最着緊的就是她的性命。但只憑她體內積毒已久,并無法推斷她為何出現在東昭,又為何成了奕秦的蓮夫人。
白穆想說能否找到機會拿一拿蓮玥的脈,至少探一探她的底細,但擡頭見慕白已經起身,立在灑滿陽光的窗邊,微風徐過,衣發糾纏,漠然的背影讓她将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下去。
對于她,若有話,除非必要,慕白從不多說,若有事,除非必要,他也從來不會插手,盡管這三年來白穆學到的東西大部分都是他教的,島上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們如夫妻一般親近,可實際上他們之間很疏離,特別是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甚至比當年初見還生疏。
白穆垂眸想了想,或許他在意的只是治好東昭國主的病,救回三十名族人,蓮玥的身份目的并不重要。
就在白穆也打算放棄那些無妄的猜想時,當天夜晚,蓮玥敲開了她的房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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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真假公主(四)
白穆的錯愕不過一瞬,随即她露出白芷常有的純真笑容,行了一禮,道:“蓮夫人好。”
蓮玥不似從前在後宮時的面無表情,婉轉一笑,眸子裏眸光閃閃,“聽聞白姑娘喜甜食,我特地讓人做了些送過來。”
白穆掃過她手上的茯苓糕,一面接過,一面甜甜笑道:“蓮夫人真是好人,知曉我今夜未與少主一并用膳,現下正肚餓着。”
蓮玥眉目微彎,“看來慕公子喜歡獨處?”
蓮玥說着,便踱步欲要入內,白穆向前一步,正好将她攔住,繼續笑道:“我們白子洲的人,都喜歡獨處呢。蓮夫人若無要事,還是早些回去罷。”
船上的房門,是木質的格紋拖拉門,白穆所住的那間房較小,房門推開,她一人站在那裏,正好将門口堵住。
蓮玥眼底閃過一絲暗芒,随即笑道:“長夜漫漫,我只是想與姑娘談談閑事。”
白穆可以篤定自己未被蓮玥認出來,她為何一個勁往自己房裏鑽就不知道了,只是無論怎樣,不該讓她輕易得逞。
“可惜我困了,請……”
白穆話未說完,眼前利光一閃,蓮玥竟已拿着匕首在她脖間,她略一怔忪,蓮玥猝然用力,将她推入房內。
“煩請姑娘配合些。”蓮玥欺近,匕首已然劃破她頸上的皮膚。
白穆只是瞪着她,并不反抗,亦不叫喊。
其實她扮作白芷還有一個缺陷,白子洲上的人個個能文善武,能姓“白”的,更不會是普通人。白芷白伶雖是年幼,各有一身無雙武藝,白穆因身子骨太差,只練過一些強身健體的基本功。
“也煩請蓮夫人小心些。”白穆手裏還拿着茯苓糕,瞥眼掃了掃蓮玥握着匕首的手。
蓮玥順勢看去,已經紅腫了一片,“你給我下毒?”
“蓮夫人未免小看我白子洲。”白穆只沉聲道。
“就是不敢小看,今日才借姑娘躲一躲。”蓮玥似乎并不在意身上的毒。
白穆聞言,凝神細聽,外面似乎有刀刃相接的聲音,還有低沉的喊叫,被隔離在外。
船正在海上,哪裏來的刺客?
“你若再不放開我,我下的毒與夫人體內的毒融合,恐怕不出半個時辰夫人便命喪于此了。”白穆譏道。
“你看得出我有毒在身?”
“春殇可對?”白穆趁勢探問。
蓮玥的身子微微一顫,這才正視她。
白穆見她的反應,看來真是當年的春殇未解了。
蓮玥似乎正要說什麽,雙唇顫了顫,卻有一柄長劍突然破窗而入。白穆一驚,蓮玥顯然也未料到這一劍,身形一歪,匕首猝然劃過白穆的頸脖。
随着長劍入房的,還有幾名黑衣人,招式狠戾地向着蓮玥襲去。白穆捂着不停流血的脖子,想要外逃,卻被一人攔住去路,眼看一劍正對她劈下,她眼疾手快地灑出一把毒粉,冰冷的殺氣仍舊劈面而來,卻聽“叮”的一聲,随即是溫暖的懷抱。
“慕……”白穆的嗓子被剛剛那一匕首傷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慕白将她擁入懷中,見到她脖子上不停湧出的血,略略皺了皺眉。
船艙裏馬上亂成一片,數十名黑衣人同時湧入,蓮玥在跟一批人撕鬥,白伶在跟一批人撕鬥,另外一批人舉劍正沖過來,白穆在慕白懷中,只覺得身子一輕,便随着慕白輕輕幾個躍身,到了船頂。放眼望去,倒在船上的東昭軍,有死有傷,還有在茍延殘喘繼續和黑衣人打鬥的。
白穆只覺得呼吸都不太順暢,眼前也跟着一片片發黑,着急地看向四周。
“莫怕。”慕白清潤的聲音傳來,“莫動。”
這麽些屍體,突如其來的混亂場面,只是讓白穆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夜晚而已。商洛皇宮打亂的那個夜晚,她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麽多屍體,那麽多鮮血。
慕白将她扶正,一手拿出素白的帕子,專注地望着她的傷口,細細替她揩去頸上的血。白穆一眼就看入他夜幕似的眸子,沉靜如水,深邃怡然,仿佛随時都藏着春風,只要輕輕一掃,便拂面而過。
周遭的打鬥仿佛不再,慕白安靜地替她擦淨血,從腰間取藥,動作頓了頓,擡眼看住白穆。白穆眼神一閃,才發現自己微微顫抖的手一直抓着他另外一只手,連忙放開。慕白雙手得了自由,便繼續沉默地給她上藥。
這一幕略有些詭異。
船面上的打鬥如火如荼,愈演愈烈,船頂上的人靜得仿佛就要融入夜色,白衣青絲,随風飛舞,神情專注地替眼前女子上藥,似乎分處于兩個不同世界。
然而,不過片刻,便有人欲要打破這樣的安寧。
白穆察覺到凜冽的殺氣從四面襲來,竟比海面上的寒風還要生猛,慕白眉頭微微一皺,眼底便透出幾縷煩躁來。
眨眼間的時間,他已然再次将白穆納入懷中,帶着她迎向襲來的黑衣人。
這是白穆第一次真正見慕白出劍。
當年他們從商洛途徑東昭回到白子洲,一路順遂,并未遇到什麽大麻煩,到了白子洲後三年未出海,也沒遇到過什麽事,她對慕白的功夫還停留在當初他扮作裴瑜時候的樣子。
她在他懷裏,幾乎見不到他的劍招,只覺得自己随着他一道身輕如燕,眼前劍光閃過,血光随之而來,耳邊不停響起各種慘叫聲,幾乎一盞茶的時間不到,他們已經從船頭殺到船尾,耳邊突然一聲大喝:“在下失禮!慕公子手下留情!”
幾乎與此同時,慕白的劍已經停下,攬着白穆的身形亦已頓住。
白穆擡眼便見一名黑衣人抱着雙拳,單膝跪地,一旁蓮玥已經被人架住,白伶面色蒼白,迅速到他們身側。
夜風陣陣,沾着血氣。
白穆這才發現,剛剛慕白并非殺人,而是劍劍精準地劃過了黑衣人的雙目,此刻大部分人都捂着雙眼在地上打滾。
“打擾慕公子休息,在下萬死不足謝罪!還請慕公子放他們一條生路!”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又道。
“徐将軍客氣了。”慕白垂目望着他,面上沒什麽表情,倒是那名黑衣人,蒙着臉,詫異地望向慕白。
“回去記得跟你主子說一聲,要取我性命,他還生嫩了點兒。”慕白語氣溫溫地說了這麽一句話,便負手離去。
一夜之間,船上的東昭軍換了一批人,其實仍舊是東昭軍,但白伶悄悄對白穆說,此前那批是二皇子晏臨的人,而這一批,既然是“徐将軍”為首,應該是三皇子晏宇的人。
既然是東昭皇帝病重,東宮未立,有人想接慕白過去救他,自然也有人想趁機除去慕白讓那位救無可救。三皇子這批人,恐怕在下艙藏了半月之久,就等着蓮夫人接到慕白,在海上動手。
白穆對奪嫡之争并沒有太多的唏噓,脖子上的傷口雖然不深,仍舊流了許多血,回去之後倒床便睡。只是房間裏的窗戶破了,一時間也修補不上,夜風直直灌入,迷迷糊糊間,似乎有個白色人影替她加了床被子,左右掖好,又輕輕地給她的脖子上了一次藥才離去。
她睡得正沉,也不記得是否有對他說聲“謝謝”。
那一夜之後,船只繼續駛向東昭,再無異常。白穆沒再見過蓮玥,只見到許多蒙着紗布的東昭軍,那位徐将軍似乎來找過慕白幾次,無果。
約摸七日時間,白穆脖子上的傷只剩下淡淡的痕,開口說話也恢複到從前一樣順暢。她既扮作白芷,自然大部分時間是和白伶一樣随在慕白左右。只是她發現,他們三人在一起,倘若沒什麽特別的事情商量,氣氛就格外尴尬。
慕白大多時候沉默,白伶時不時地瞧瞧她,再瞧瞧慕白,找個借口出去一會兒,再回來,偶爾嘆口氣,再瞧瞧她,瞧瞧慕白,周而複始,一天裏能有好幾次。
這會白伶又找“端茶”的借口出去了,白穆看了一眼坐在窗邊遠眺海面的慕白。
漂亮的側臉,完美的輪廓,若是笑起來,即便是在冬日,也像雪地裏開出了溫暖的春花。只是面對她時,經常習慣性地沉默。白穆以為點破他們婚約的事情便會恢複正常,可在海上這麽些日子,貌似還是和從前一樣。
“我先回房歇息歇息。”白穆留下一句話便離開。
白伶回來時,見到只剩下慕白一人倚在窗邊,終于忍不住嘟囔道:“少主……你為何總是待少夫人那樣冷淡。”
“哦,不能說冷淡,根本就是冷漠。”白伶不明白,他家少主對外人話少很正常,可對島上的族人向來溫柔,也極容易親近,因此備受族人愛戴。不知為何,偏偏對白穆格外不一樣……
慕白默然轉身,姿态娴雅地接過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當初你直接把少夫人往那麽冷的河水裏扔,少夫人都不曾有過怨言,你經常不理睬她,少夫人多尴尬。”白伶敬重慕白,卻不是懼怕,在他看來,白穆脾氣也是極好的,不太明白為何少主不喜。
慕白神色不變,垂眼飲茶。
“少主若是讨厭少夫人……”
“讨厭?”
慕白突然開口,側目看向白伶。白伶連連點頭,“是啊,少主若是讨厭……”
“第一次有人能那樣輕易撩起我的怒氣,第一次有人抓着我哭得那樣放肆。”慕白突然打斷白伶的話,徐徐道。
白伶知道慕白不喜吵鬧,“這也不至于讨……”
“緊張。”慕白垂目,長睫扇子似得搭在眼皮上,“看到她,會緊張而已。”
***
半個月的航程,順利抵達東昭泊城,沿岸船舶衆多,人往密集。
白穆剛剛出船艙,就愣了一愣。又是大片東昭軍,将整個港口都圍了起來,整整齊齊地列成兩排,從百姓中隔出一條道來,空道中間停了兩輛金光閃閃的馬車,一前一後格外搶眼,引來更多的百姓駐足圍觀。
時值深秋,陽光卻正好,天空湛藍,萬裏無雲。
白穆一眼望去,只看到站得筆直整齊的東昭軍,和黑壓壓的人群。
其實,除了這些人,還有一個人。
或者可以說,千千萬人中,白穆一眼望去,就正正好,只看到了那一個。
他明明站在擁擠的人群中,卻仿佛只身一人遺世獨立,入鬓的長眉,深邃的黑眸,嘴角的笑意,一個瞬間,便仿佛将她拉回了多年前。
他曾在樹底望着她笑,在雨中望着她笑,在給她致命一刀後仍舊望着她笑。
當然,他現在并非望着她笑,他身側擁着另一個女子。
她曾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逃避,無數次預料過一旦走出白子洲,可能會觸到過去,會遇到故人,獨獨沒有想到的,便是時隔三年,她第一次重新踏上這片大陸,千萬人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大家都比較懶啊,不給我留言了……T T
下次更新在周一。
51、真假公主(五)
失神只在一剎那,白穆的注意力馬上被身後突然響起的驚恐叫喊分散,“眼睛……将軍,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也是……将軍,我也看不見了!”
白穆回首看去,本是跟在他們身後的幾名東昭軍驚懼又茫然地站在左顧右盼,不停揉揉眼。那名徐将軍臉色尚算鎮定,站在原地雙拳緊握,眼底竟也同樣霧蒙蒙一片。
“請慕公子手下留情!”徐将軍突然單膝跪地,開口之聲隐隐有些顫抖。
慕白淡淡地掃過他,并未言語,轉身便擡腳先行下船,只留下十餘名慌亂的東昭軍和仍舊跪在地上的徐将軍。
白穆忍不住多看了徐将軍一眼,雖然睜着眼,但眼神空洞無光,面上略帶惶恐,恐怕也跟其他人一樣,看不見了。
“少主給他們下毒了。”白伶見白穆步伐緩慢,回頭拉了拉她的袖子,聲音極低道。
白穆垂首,其實早已猜到。
慕白是族長一手教出來的,擅醫,更擅毒,要不知不覺地毒瞎這些人的眼,也不是什麽難事。只是能把毒的用量,發作的時間估算地這樣準……
白穆又回頭看了看船上的東昭軍,沒有一人跟上他們。今日突然毒發的這些人,再加上那夜被慕白用劍毀掉雙眼的人,此次去過白子洲的東昭軍,非死即盲,無一幸免。
若她所猜不錯,這應該是慕白早有打算。即便途中沒有生出意外,除了他們三個,所有人的眼,也會是盲的。
心下盤算這些時間,她又落下許多,再擡頭,見慕白正好回首望着她,陽光下白衣勝雪,絲發如墨,眼神一如既往的和煦安寧。
白穆略略垂眼,連忙快步跟上,剛到他身邊,他便繼續擡步前行,不經意間聽他低聲道:“世事沒有純然的黑,亦沒有絕對的白。”
世事的确少見純然的黑與白,絕對的對與錯,身處的立場不同,所站的角度不同,同樣的事情便會有不同的結論。
白子洲能獨居世外這麽些年,很大程度歸功于隐蔽的地理位置,族人團結一致從不輕易帶外人上島。這些東昭軍既然知曉了前去白子洲的路程,要想白子洲繼續不受外人侵擾,失去雙目似乎是必然。
白穆并沒有不理解慕白,盡管在想到近百人都因為他們的私心而再也見不到光明時心中有些許愧疚,但想到白子洲燦爛的陽光,一張張溫純的笑臉,與世無争的安逸,便覺得背負多少愧疚都是值得的。
“慕哥哥!”
白穆的注意力再次被一聲叫喚分散,清脆的男童聲音,帶着幾分純真幾分驚喜,略有嘈雜的岸口尤為悅耳。她不由得擡眼看去,便見一名十一二歲的男童,錦衣華服,玉簪束發,一手在前輕握衣袖,一手随意在後,盡管面相還是個孩子,卻架勢十足,一步步走來,走得越近,面上的笑容越深,眼底的笑意亦愈沉,如深潭一般。
這樣的笑容和眼神,莫名讓白穆想到一個人,再擡頭看去之前的方向,人群湧動,那個人已經消失不見。
“慕哥哥,彥兒聽說你要來,特地過來接你。”男孩笑容滿滿地走近,拉住慕白的手臂興奮道。
白穆雖是好奇,卻沒再擡眼看他。既然自稱“彥兒”,那應該是東昭四皇子晏彥了。
東昭國姓為“晏”,現任國主膝下五名皇子,大皇子晏钰,早早封了太子,可惜三年前不知何故觸了龍須,被廢了太子位,之後一蹶不振,不曾聽聞過他的相關消息;二皇子晏臨,便是派蓮玥接他們出海的主使,據傳文武全才,儀表堂堂,可惜母親只是個昭儀,出身不好;而三皇子晏宇,皇後所出,向來性子乖張,桀骜不馴,便是他安排了刺客埋伏在船內,将船上的人徹底換了個遍,甚至打算直接取慕白性命,最後全部人馬非死即盲。
至于這位四皇子晏彥,年僅十二,因為年幼,不甚出挑,也不被關注。這次卻不廢一兵一卒,百姓衆目睽睽之下黃金馬車迎他們下船,名聲有了,功勞有了,漁翁之利撈了個幹淨?
白穆低眉順眼地跟着慕白,只聽他溫溫道:“四皇子長高許多。”
“那是自然,你都三年不曾見我了!”晏彥笑嘻嘻道。
白穆從慕白的語氣裏聽不出他對晏彥的喜惡來,聽晏彥繼續道:“走吧,父皇的身體糟糕極了,我看只有你快快入宮才能救他了!”
“禦醫可有診斷?”慕白問道。
“有啊。起初父皇只是腹瀉,胃口不好,有一日突然高熱不退,禦醫說是風寒,可是不論吃什麽藥,父皇高熱始終不退,且日漸消瘦,禦醫們束手無策,還在民間廣征名醫,最後……”晏彥鄙夷地“嗤”了一聲,道,“最後還不是沒用。”
慕白沒再說什麽,只是在臨上馬車前,突然道:“我要見他們。”
晏彥顯然一頓。
“見不到人,我不會進宮診治。”
未等晏彥的反應,慕白先行上馬車,白穆緊随其後,入車前,眼風再次掃過熙攘的人群,此前看到的人,仿佛只是她的錯覺,消失得無影無蹤。
***
這夜他們并未即刻入都城進宮,晏彥顯然沒有輕視慕白的話,直接将他們送到了宮外的行館,并允諾明日一早會放出被晏臨關押着的白子洲族人,只要慕白應允入宮看診。
行館本就是供外來使臣居住,布置得大氣又不失雅致,各個別院分門而立,別院內又有房屋數間,前有花園後有湖泊,格外怡人。
白穆與慕白白伶各用一間房,行館內本還安排了下人,慕白一句“不用”便全都退了出去,整個院子只剩下他們三個,十分安靜。
晚膳是行館的人直接送進來,白伶布好了菜,便很是無奈地看着端坐桌邊,默默用膳的兩個人。
之前他家少主對他說“緊張”,說看到白穆會緊張。他想了好幾日也沒想明白……
從小到大,他看到會緊張的人……貌似只有夫人?還是夫人橫眉一豎發脾氣的時候。少夫人雖然模樣與夫人有些相似,學起東西來也和夫人一樣快得讓人驚嘆,但脾氣那是頂呱呱的好,平日都不見大聲說話的,他都不怕,少主怕什麽?難道怕少夫人哭鼻子?
哎……
白伶忍不住嘆了口氣,正在吃飯的兩人齊齊望向他,他連忙噤了聲。
“行館內可還有其他人居住?”白穆終于率先開口問道。
慕白略略一怔,“不知。”
白伶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多說幾個字會少塊肉嗎……看吧,又把少夫人堵得沒話說了。
白穆沉默了許久,方才又道:“明日你若入宮看診,我可要随行?”
“不用。”
白伶又窘了一窘,連忙解釋道:“皇宮禁衛森嚴,向來只許少主帶一人入宮。且宮中局勢瞬息萬變,少夫人還是在宮外比較安全,我們看完診會馬上回來。”
白穆恍然點頭,慕白若無其事地繼續用膳。
片刻,白穆放下筷子,道:“我先回去歇息。若是明日一早你們要入宮,白伶在門外知會一聲便好。”
白穆說着,望向白伶笑了笑。
白伶連連點頭。
白穆笑着表示了謝意,轉身要走,慕白卻突然開口問道:“你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在這行館中?”
白伶聽慕白咬重了‘他’這個字,卻不知他指的是誰,看向白穆,見她面色晦暗,此前挂在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蹤,踟蹰半晌才道:“我今日好像……”
“不在。”慕白未等她說完話。
白穆沒有再說話,只是垂着眼皮,掩住了眼底神思,“嗯”了一聲便離開。
白伶上前去關門,回頭見慕白也沒再吃飯,舉着筷子不知在想些什麽。
“少主,你到底怕少夫人什麽啊。”白伶無奈地嘀咕道,“我也就是在你扔少夫人下河那晚看過少夫人哭,其他時候她都是笑着的,有什麽好怕的。”
雖說當年夫人隔三岔五把少主往海裏扔他都沒哭過,可人少夫人畢竟是個姑娘不是……
慕白放下筷子,施施然起身,随意在房內拿了本書,倚在矮榻上看起來。
白伶上前收拾碗筷,一面收拾一面嘀咕道:“你若真怕少夫人,就更得和她多處處啊。像我從前怕夫人發脾氣,如今見得多了,她站在我面前吼我都不怕了。”
慕白沒有吭聲,白伶就繼續,“夫人還指着你和少夫人早日成親呢。你不喜歡少夫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怕她……你怕她,對她說話就冷言冷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旦說話沒表情沒溫度,連東昭那些皇子也怕的,長此以往,少夫人肯定也怕你了。我看人家要成親的兩個人都是互相喜歡的,就你跟少夫人,互相害怕……”
白伶打開話匣子便說個不停,空落的房間裏好似只有他一人的絮叨聲,良久,才被一個清潤的聲音打斷。
“從前我看着她和他的過往,只怒其不争,恨不能丢下她不管不顧任其自生自滅好生反省。如今想着她和他的那些過往,只怒上心頭,恨不能直接殺入商洛皇宮一劍取了他的性命。”慕白在矮榻上看着白伶,神情沉靜而認真,“這可算得上是喜歡?”
白伶不清楚白穆的過往,也聽不太明白慕白“她”啊“他”啊的到底指的誰,只窘窘地看着慕白,低聲道:“少主,你的書……拿反了。”
作者有話要說:慕公紙,您這智商和情商反比得太厲害了啊……
有姑娘問我是不是不日更了,轉眼到12月論文季了啊,我月底要回國一次,所以現在得把論文都搞定,更文的速度就慢了,T T
下次更新在周三。
52、真假公主(六)
第二日一早,慕白果然入宮看診去了。白穆并未親眼看到被扣押住的白子洲族人,只聽到白伶在門外的低喚聲便醒了過來,聽着他們離開的輕碎腳步,再也沒有困意。
偌大的行館,安靜地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自行起身,梳洗了一番,正覺無聊,便見到房內桌上多了幾本書,是她素來喜歡的人物小傳,也不知是不是白伶怕她無聊,昨夜特地送過來的。
白穆怕惹麻煩,并不打算出門,但午膳剛過,這行館便來了位客人,或者說,是主人。
晏彥換了身藏藍色的衣裳,更顯得精神爽朗,笑臉明媚,入門便道:“白芷姐姐,今日慕哥哥入宮看診,我帶你看看我東昭都城如何?”
白穆早不是當年不知皇家為何物的天真少女,昨日這個十二歲孩童在港口時深邃的笑容和沉不見底的雙眸已經讓她心生警惕,今日又突然到訪,他堂堂東昭國的皇子,即便還未長大未掌權,明知她只是一個侍女,自稱“我”,還喚她“姐姐”?
白穆不動聲色地行了禮,道:“勞殿下挂記,白芷自行看看書便好。”
“我都大老遠跑過來了,不管!你必須陪我玩一玩!”晏彥眉毛一豎,跺着腳便拉着白穆往外跑。
泊城是東昭都城右側的一個小城,離都城兩個時辰的路程,因此慕白入宮一次,回來必定是晚上了。白穆雖不想出去,卻拗不過晏彥,幾乎是被他強行塞上了馬車。
一上車晏彥便笑眯眯道:“白芷姐姐,怎地這次相見,你變得扭捏了這麽多?”
白穆心下一頓,想到晏彥初見慕白時說的話,眨巴着大眼道:“轉眼已三年,自然不一樣。”
“那是,白芷姐姐都長成與我皇姐一樣的大姑娘了。”晏彥繼續笑道。
他嘴裏的皇姐,白穆也略有耳聞。東昭五位皇子,卻只有一位公主,皇帝視若珍寶,賜號長寧。
“其實嘛,白芷姐姐,我這次拉你出來……是有點小事想問你……”晏彥笑嘻嘻地往白穆身邊挪了挪,道,“上次慕哥哥以已有婚約之名拒絕了我皇姐的一番好意,如今……他那位未婚妻可娶回家了?”
長寧公主的……一番好意?
白穆并不曾聽聞此事,思及慕白向來寡言的性子,瞪大眼好奇道:“長寧公主?少主從未提及此事。”
“其實這次父皇病重,想到慕哥哥的人不是我啦,是皇姐。”晏彥笑得孩子般明朗,搖着白芷的手臂撒嬌道,“白芷姐姐,你就告訴我嘛,慕哥哥到底是否成親?若已經成親了,我正好告訴皇姐,讓她消了念頭。”
這個問題,恐怕是真正的白芷在這裏,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白穆只是做出白芷該有的無奈表情,道:“少主的事,我們不可旁議。”
“就知道……”晏彥撅嘴,“還是和從前一樣。”
白穆沒有再說話,晏彥也沒有再問,到達都城時已近酉時。秋日的日頭下得早,夕陽斜挂,暖意平添。
白穆已經有許久不曾見到這樣人頭攢動的熱鬧集市,晏彥一路拉着她,一面向她介紹路過的地方,“這些地方以前我都帶你去玩過,你還記得吧?但是今日有一樣你定未見過!”
白穆此前便隐約擔心晏彥帶她出來另有目的,眼看天色漸晚,便做出興致怏怏的樣子道:“我們先回去罷,少主的晚膳我得親自準備。”
晏彥回頭笑嘻嘻道:“有皇姐在,今日他怎可能出宮?今夜十五,你可知商洛都城每逢十五,便會有夜市,熱鬧非凡?”
白穆被他拉在人群裏走得飛快,并未作答。
“咱們東昭都城每逢十五,除了有夜市,還有焰火看呢!保管是你從未看過的美景!”晏彥細白的小臉被夕陽照得緋紅,“所以這次你一定不可錯過!我親自帶你去最好的位置看!”
白穆被晏彥拉着進了一間酒樓,樓是少見的三層高,其中富麗堂皇,只看客人衣着便知都是些非富即貴的人光顧。
“吶,我們在這裏用個晚膳,聽聽書,待到子時,便能看到焰火了!”
晏彥說着,興奮地指了指窗外。白穆順勢看去,他們處在高位,不遠處的湖泊盡收眼底,晏彥所指的,正是湖泊上空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