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全身上下每根神經,每個毛孔都在叫嚣着疼痛,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争先恐後地沖破血管,喉嚨裏不受控制地發出嗚咽之聲,痛得想要翻滾想要嚎啕大哭想要有人一刀了結了她的性命。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只隐約覺得被人背着,搖搖晃晃的一上一下,她想推開他,他卻一言不發地,只緊緊扣住她,她越推,鼻尖的血腥味就越濃。
這樣的血腥味突然讓她清醒了些,想到沖天的吶喊和溢滿殺氣的黑色人影,鵝毛般的雪花,快如閃電的招式,沾在臉頰上的血,一夜紅曲。
她将嗚咽吞入腹中,勉力睜眼,暗無天日的夜,漫山的雪白,勁疾的狂風,鋪天蓋地的暴雪,她看到自己的雙臂上覆滿了白雪,自己靠着的肩臂也是一樣,殷紅的血色從中透出。他們一直在前進,她卻沒有力氣去分析是朝哪個方向,這樣的大雪,這樣寒冷的天,她的身上除了毒發的疼痛,竟察覺不到絲毫冷意。
“慕……白……”她已經辯不出這是自己的聲音,嘶啞破碎地如同鋸木之聲。
背着她的人沒有回答。
“放下……我。”她竭力咬着自己的唇,不讓自己發出疼痛的嗚咽聲,口舌間馬上有溫熱的血氣入腹。
她雖然中毒,意識卻是清醒的。慕白沒有帶着她回都城,恐怕是身後仍有追兵。一夜紅曲,當初慕白急急趕回東昭皇宮便是因為這毒太過陰毒,毒發後三個時辰拿不到解藥,她這條命必去無疑。
且不說白伶是否順利拿到解藥,看這情形,天亮之前走出這座山與白伶彙合,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慕白仍舊沒有說話,繼續背着她前行,只是一股暖流順着她的手臂蔓延全身,舒緩了少許疼痛。
“慕白,我以族長的身份命令你,放下我!”白穆恢複了幾分力氣,在慕白背上掙紮。
慕白再次扣緊了她,半晌,才徐徐道:“阿穆,相信我。”
白穆眼窩一熱,哽聲道:“你受了很重的傷對不對?”
聽得出他的聲音在竭力壓制,但音尾仍舊有未能控制住的顫抖。慕白的身手雖不是常人所能及,但他要護着一個她,還不停給她輸送內力抑制毒素的蔓延,剛剛那批黑衣人各個武功高強,招招都是向着她,她身上卻是毫發無損,不知他替她擋了多少刀劍,現在還仍舊要為她耗費內力……
慕白沒有回答。
白穆沒有再問。
這個時候多動一分,多說一句話,消耗的都是彼此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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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穆伏在那塊厚實的肩膀上,大半張臉都被大氅蓋住,鼻尖呼出的熱氣氤氲了眼前黯淡的雪光,她擡眼便能見到他黑色的發,一層又一層地覆上了厚重的雪,偶爾散下一片,浸得她面上一片冰涼。
這條路似乎長遠得沒有盡頭,這個夜似乎永遠迎不來朝陽初升,白穆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意識也越來越沉,似乎要沉入深淵裏。
她不再喊着讓慕白将她放下,也不再想自己是否還有命見到明日的太陽,只随着意識的迷蒙,鑽心的疼痛不再主導她全部思緒,有些念頭在腦中愈漸清晰,有些話也就脫口而出。
“慕白,你不用再為我費力,我想我今日即便是死在這裏,也是無憾的……”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她說起話來突然不再吃力,輕細的聲音在慕白耳邊絮絮道,“從前我在連理村長大,整個村子不過百來人,爹疼娘愛,鄰裏和諧,雖然日子過得清儉,卻自小沒吃過什麽苦頭,沒受過什麽委屈,直到遇見商少君。”
“曾經我的腦中只有情愛二字,眼裏只有商少君一個人,那一年柳湄出現,我落魄而逃,逃在路上卻不知自己該去往何方。”白穆說着,輕輕一笑。
那時候的她,執着而又小心翼翼地相信着,維護着得來不易的幸福,柳湄的突然出現幾乎讓她措手不及,驚慌之下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跑,生怕親眼看到自己的幸福破碎,而當車夫問她要去哪裏的時候,她心下竟是一片茫然。
曾經她無憂無慮,無需費心以後,後來她心系商少君,一心等着他看她一眼,在商洛皇宮,與其說她無法離開,不如說她其實也從未想過離開。
她不知哪裏來的篤定,篤定商少君總有一天會“記起”一切,會像連理樹下的誓言一樣,與她生死不離,她所設想的人生裏,從來沒有缺少過那個人。所以離開他之後,她去哪裏?她做什麽?
她一無所知。
她似乎一直在為她的愛情活着,為她設想裏的生活活着,活得沒有自我而全然不覺。
“可是這幾年在白子洲……”白穆輕輕喘出一口氣,“我有了想要保護的族人,明白了我身上所承擔的責任,看到了更加廣闊的世界。從前我看到太後與洛秋顏的下場,只覺這世上怎會有男子絕情至此,替她們惋惜,替她們不值。如今我再看安樂與蓮玥,卻驚覺都是她們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堅持,怨不得任何一個人。”
從來沒有哪條規定說,你為旁人付出多少,旁人必須給予你相等的回應。
“漫漫長生,值得我們珍惜的還有很多,并不止情愛二字可對?”白穆笑了笑,“從前那些事,我再也不怨了。今後白子洲的一切,我在乎的人事,我相信你會打點得很好。所以慕白,即便死在這裏,我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說過這番話,白穆驀然覺得心中卸下了一塊大石般,莫名的輕松,意識也愈漸清明起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不在慕白肩頭,而是落地坐下,大氅仍舊蓋住她大半視線,她略略一動,身子似乎沒有先前那樣疼,大氅滑下,她便看到他們正處在一處山洞,天依舊未亮,洞外仍舊大雪紛飛。
洞內難得的幹燥,因着位置和風向,并沒有雪花飄入,她隔着厚重的大氅靠在石壁上,也不覺着冷,微微側眼,見慕白就在她身側,心下安穩,再看一眼,卻是驀然一頓。
慕白同樣靠在石壁上,閉着眼,面色和煦,卻慘白到幾近透明,淡藍色的袍子上無數大小傷口,有些仍在滲血,有些鮮血已經凝固,他一手緊握着她的手心,另一手在撂在她肩背上,了無生氣。
白穆的身子開始顫抖,突然明白為何毒發的疼痛漸漸舒緩,為何身上一直沒有寒意,為何有了那麽多說話的力氣,她掰開慕白握着她的手,果然見到兩人手心都有十字傷口。
一夜紅曲寄血而生,除非服下解藥,內力高深也不可能逼出體內,更何況她全無內力可言……
慕白将二人的手心劃開,用內力驅使,将毒素都引入自己體內,所以她才清醒過來。
“慕白,慕白……”白穆不停搖晃他,心中突然空落,仿佛有寒風直直灌入。
好在慕白的長睫動了動,重新将白穆的手納入手心,“莫怕。”
白穆壓住哽咽,冷靜道:“嗯,我不怕。我相信你,你告訴我應該怎麽做。”
慕白的嘴角竟在此時揚了揚。
“我右腰側還有一些藥,喂我服下。”
白穆依他所說。
“左腰處有幾枚信號彈,你拿着。”
白穆取下。
“那批人許是還在找我們,待雪停後你再出山燃放,馬上會有人來接你。”慕白垂着眼,聲色淡淡,“若我那時還有命在,便帶他們來找我,若不在,不用帶我回去,他們看了會難過。”
他說的“他們”,指的是白子洲上的族人們。
“我常年試藥試毒,普通的毒對我的身子無用。一夜紅曲到了我身上,也沒那麽厲害。”
盡管慕白這樣說,臉上卻已經顯出黑氣,一寸寸地向下蔓延,白穆望着那愈發濃重的黑氣,眼圈也越來越紅。
“我右腿側有一把匕首,你拿出來。”
白穆照做。
“阿穆,你說是缺條胳膊還是少條腿更為方便?”慕白突然笑了笑。
白穆的手一抖,匕首便落在地上叮當一響。
“莫怕。”慕白握住她的手,一個傾身,整個人倒在她肩頭,将她抱住,“阿穆,我先與你說說話。”
白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哽咽道:“你說過……不離不棄。”
“放心,我不會有事。”慕白輕輕撫弄她的頭發,“你上次問我是否想過報仇可對?”
白穆輕輕颔首。
“你可曾聽白伶笑過我,說我幼時常被母親扔入雪海?”慕白的聲音裏喊着笑意。
白穆颔首。
“那時候我剛剛查出我的身世,終日想着出島報仇。說一次報仇,母親就将我扔一次海裏,叉着腰在岸上大罵,老娘把你養這麽大是為了讓你去給死人送命的嗎!沒想清楚就給老娘淹死得了,別浪費老娘的糧食!”慕白低笑。
白穆都可以想象出白浮屠叉腰大罵的場景,也跟着揚起嘴角。
“十二歲那年我首次出島,其實心中對報仇之事仍舊念念不忘。那時候膽大心粗,剛剛開始調查便被當時的商洛皇帝看出端倪,害死了十幾名族人。”慕白娓娓道來,“回島之後我跪在母親面前請罪,母親一語不發,帶着我去損了家丁的族人家中請罪,人人都悲痛大哭,對着我卻只有一句話,少主自己保重才好。從那以後我不再執着于報仇,珍惜白子洲的每一條性命,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白穆雙眼酸澀,她知道,白子洲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的存在。
“你不要愧疚,白氏的血統不可斷。”慕白雙手抱着白穆,幾乎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稍後我将毒素逼在手臂上,你見勢……砍下。”
白穆的身子又是一顫。
慕白将她摟得更緊,“這是保住性命的唯一辦法,動作要快,我剩的力氣不多。”
他撿起地上的匕首,塞到白穆手中,重新靠回石壁,徐徐閉眼,“你身上若有止血的藥,替我服下。若沒有,便罷了。不可給我用補藥。”
白穆緊緊地握住匕首。
“莫哭。”
“不哭。”
“莫怕。”
“不怕。”
“嗯。”慕白長出一口氣,“還有件事應該告訴你。”
白穆逼迫自己冷靜,神經幾乎已經繃成一根弦,聞言乍然一松,手又開始顫抖。
“碧朱沒有死。她服了忘憂,如今已在南臨嫁人,去年産下一子。”慕白溫聲道,“當初瞞着你,是我私心不想見到你找回她抱着她繼續沉湎在往事裏,我想看着你自己站起來。你做到了,做得很好。日後你若想她,便讓白伶帶你去遠遠看上幾眼。”
白穆咬着唇,強忍着眼淚不流下來,點頭。
“你的身世母商少君藏得很深,當初我費勁去查,卻一無所獲。後來‘采兒’出現,本是有人暗中保護,卻被商少君中途阻撓,他動作太快,沒能救下他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
慕白面上的黑氣開始褪下,漸漸在指尖彙聚,少頃,整個手臂都變成焦炭般的濃黑。
“阿穆,我我明知此次出島危機重重卻仍舊帶着你,其實……是舍不得與你分開。其實我最後悔的……是遲鈍到三年才明白自己的心思。”慕白再次微微一笑,随即聲色一凜,“動手。”
多年後白穆回想起這個冬夜,除了一夜紅曲蝕骨的疼,漫天大雪紛飛的白,血如泉湧刺眼的紅,還有她的嚎啕大哭。她抱着那個人,三年來第一次哭得歇斯底裏。
作者有話要說:
下次更新在周六。
58、真假妃嫁(三) ...
陽春三月,楊柳依依。
剛剛經歷過一場嚴冬的東昭,春光初至,萬物複興。數月前人人矚目的那場奪嫡之争,最終年僅十二歲的四皇子晏彥登上大座,太後輔政。而與商洛的那場戰役,終歸慘敗,商洛不僅奪去二十年前割給東昭的十座城池,還乘勝攻占十座城池方才罷休。
于是這個春日,東昭都城随處可聞鄙薄商洛乘人之危的讨伐之聲,也有對新帝能否在太後輔佐下把持朝政的質疑聲。至于三月前的那場變故,突然被刺的先皇,無故失蹤的長寧公主,一夜被破的東昭皇宮,甚少有人提及,或者說,甚少有人敢提及。
“少主,一切已打點妥當,傍晚便可照計劃出發。”白伶眨着水靈的大眼,欺身給慕白倒了杯茶水。
慕白微微颔首,眼睫略垂,扇子般覆在眼睑上。
白穆正在一旁收拾衣物,回頭見慕白舉杯喝茶,幾步走到他身前,拿下茶杯,“白伶,茶水是早晨的,有些涼了。”
白伶吐了吐舌頭,“那我去換。”
“不必了。”慕白說着,拉白穆在他身旁坐下,微微笑道,“我的身子已無大礙,一杯涼茶還是喝得起的。”
白穆像沒聽見他的話,将茶杯放得遠遠的,再将茶壺放得遠遠的。
白伶見狀,噗嗤一笑。
放得再遠也還在桌上,少主要拿也輕而易舉。
慕白卻不再在意茶水,問道:“白伶,讓你們找的人可曾找到?”
白伶忙點頭道:“找到了,今早剛剛接到對面廂房住着呢。”
慕白轉而對着白穆笑道:“帶你去見一個人。”
白穆眉頭微微一蹙,被慕白拉着出了門。
白伶在身後跟着,見到兩人握着的手,不由笑容滿面,但瞥見慕白空蕩蕩的左袖,眼圈又是一紅。
三個月前東昭那場十年罕見的大雪,下了三個日夜。皇宮在這場雪後變了主子,東昭在這場雪後,失了二十座城池,而白子洲在這場雪後,差點沒了少主。
他們趕去都城外那座毫不起眼的小山時,并未料到真會在那裏找到慕白和白穆。山雖不高,卻地形複雜,各處大小山洞數之不盡,那場雪覆蓋了山路,也蓋住了原本的地貌,四下都是白茫茫一片,極容易在其中走失,他們徘徊了一個日夜仍舊經常打轉,未能搜遍那座山頭的山洞。
直至在茫茫大雪中見到白穆的身影。
她本是穿着淺綠色的衣裳,那時候被悉數染作鮮紅,在雪地裏猶如一朵肆意綻放的火紅蓮花,踩着及膝的雪一步步地出現在他們眼中。
看到他們跪在身前,她也不錯愕,蒼白的臉上還有血跡未擦去,靜靜地瞥過他們一眼便讓他們跟着她。
她來時的足跡已被大雪淹沒,七彎八拐的山路她卻走得極為熟稔,順利地帶他們到了一處山洞前。
接着他們看到了山洞裏的慕白。
他們一行五人,五個男子見狀都吓得面色慘白,幾乎哽咽出聲,不知該如何動作。只有白穆極為鎮靜地問他們身上都帶了什麽藥,是否帶了水,誰的功力更深厚些,給慕白輸內力續氣。
那時沒有人敢上前,不知慕白是生是死,也無人敢去探究這個事實,只怔怔地看着白穆從他們拿出的藥裏篩選出一些,喂慕白服下,捋順他的發,擦掉沾在他面上的雪花,回首看他們,眸子裏素寡得瞧不見任何顏色,淡淡地說:“他不會死。”
慕白的确沒有死。
白穆本就有過舊疾的身子,在那樣極冷的雪後竟然沒有倒下。她沉着而冷靜地親自給慕白處理傷口,號脈開方,有條不紊地告訴衆人,哪些藥需得回白子洲速速取來,哪些藥可以就近去采,哪些藥就地便可以買到。
他怕她難過,身體熬不住,特地讓回白子洲的人帶來白芷。結果似乎是他多心,白穆照顧慕白的同時,也給自己開方,每日按時吃飯喝藥休息,白芷過來之後反而每日無所事事。
好在當時他們及時趕到,白子洲的奇藥多,慕白本身的功力又深厚,再加上白穆精心學了三年的醫術,慕白的身子奇跡般地好轉。
只除了少了一只手臂。
白伶想到這裏,又是止不住地難過。
他自小崇拜到大的少主,要模樣有模樣,要氣度有氣度,要脾氣有脾氣,擅毒會醫武功高強,世間幾人能及?偏偏少了一只手臂,如何不讓人心疼?
白伶嘆了口氣,随即自我安慰道,至少他還活着。
不僅活着,還與少夫人的感情越來越好,今日他們便要回白子洲了!
白伶如此想着,心裏又有些慶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少主病重期間,少夫人不僅親自照顧他,還開始打理白子洲的大小要事了。
白伶所指的對面廂房,與他們所處的偏廳還有些距離,白穆不由問道:“你要帶我見誰?”
慕白淺淺一笑,“此前我在東昭天牢中無意與他結識,當時便想帶他見你,奈何皇宮情勢緊張,我不便帶他出去,本想回白子洲之後再讓人帶他見你,哪知又橫生枝節。待回來時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已不在天牢中,花了些心思近日才找到。”
白穆聞言更是好奇,有哪個她想見的人,值得慕白花這麽多心思去找?
“你先進去吧,我和白伶再去準備些回去的東西。”正好兩人到了門口。
白穆颔首,微笑着目送他離去,轉而敲了敲房門。
“誰啊?”
白穆一聽那人聲音,便是一愣。
“誰啊?”那人開門,見到白穆,也是一愣。
上次變故後,他們本就住的隐蔽,因此白穆沒再用人皮面具扮作白芷。
“穆兒?”那人詫異道。
白穆望着眼前人,竟恍如隔世。
“柴伯伯?”
居然是從小看着她長大的大夫柴福。
“穆兒,真的是你!”柴福年近五旬,頭發花白,卻精神奕奕,一見到是白穆,兩頰便驚喜地紅潤起來,拉着白穆入房,一面道,“穆兒,這些年你去了哪裏?你爹娘呢?你怎的瘦了這麽多?是不是白老頭子又罰你不準吃飯了?”
白穆的眼底已然酸澀。
“還有阿不呢?那時候你們不是說要成親的?該不是白老頭子又棒打鴛鴦了吧?”柴福心疼地打量白穆。
柴福與白穆是鄰居,兩家關系素來交好。當初白穆撿回重傷的商少君,多虧柴福醫術高明才勉強救回來。她帶着商少君偷偷跑到商都去的時候,還是找柴福借的銀兩。
白穆沒有回答柴福一連串的問題,只微微笑道:“柴伯伯近年過得可好?怎麽到東昭來了?”
柴福見白穆笑,卻莫名心疼得緊,也不多問了,答道:“前陣子東昭皇帝病重,在民間四處招攬大夫,我便起了心思來試一試,哪知……我說他是自己暗中沒服藥病情才惡化,便被扔到大牢裏了。”
難怪慕白會在天牢裏遇到他。
白穆扶他在她身邊坐下,“連理村可還好?”
她的印象裏,長到十五歲,也不怎麽見柴福出村的。一來那裏地處偏僻,出去一趟不太容易,二來柴福在那裏生活了幾十年,每次說要出去玩幾日再回來,最後都不了了之。
“哎……”柴福嘆了口氣,面上的紅潤褪去一些,“村子倒是還好,只是再也不敢回去了。”
“怎麽了?”白穆問道。
“我們那小地方,幾百年都難得有個外人進村。”柴福眉頭緊蹙,“三年前也不知為何,一夜之間突然來了一批黑衣人。”
白穆心下一頓。
“別緊張。”柴福拍了拍她的手,“他們長得倒是兇神惡煞,各個身手利落,卻莫明其妙地給了每家每戶大量銀兩,分別送大家夥離開,并稱想要保住性命,日後必不可再踏入這個村子半步,有多遠走多遠。”
柴福嘆了口氣,“從那之後村子便散了,我帶着你柴伯母離開,也不敢再回去。不過……”
柴福蹙眉道:“我無意中瞧見那人身上的腰牌,恐怕……是宮裏人。穆兒,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裏?為何也到了東昭?”
白穆只是垂着眼,并不言語。半晌,她才擡眼笑道:“柴伯伯,這些年我過得很好,馬上就要成親了呢。”
柴福聞言一喜,“是和阿不嗎?怎麽沒瞧見他?”
白穆仍是笑着,微微搖頭,“阿不有他自己的生活。”
柴福見白穆眉眼間比從前清明許多,顯然不再是從前那個迷糊的小丫頭,神态無喜無悲,娴靜大方,雖是好奇,也不太好繼續問下去,只欣慰笑道:“那也好那也好。”
送別柴福後,推遲三個月的歸程,終于踏上正軌。
海面遼闊,寂靜深沉,天空湛藍,萬裏無雲。
自慕白重傷,白穆便開始接手白子洲的一衆事務,實在有什麽不懂,便趁他清醒的時候問一問,三個月下來,所有事情衆人都會事先問過白穆,經她篩過再問慕白。
這日她整理好送來的各國消息,走出船艙時正好見到海天一色,滿眼的湛藍下,一襲白衣輕揚,猶如飄游在天際的雲朵。
慕白立在船頭,一手負後,另一只只剩下長袖束在腰上,白穆眸光一閃,便走了過去。
慕白正眯眼看着前方海面,面色雖仍有些蒼白,比起之前卻好了許多,只是近來消瘦,原本完美的輪廓稍稍下陷了一些,整個人看來更顯寡淡。瞥見白穆過來,微微一笑。
“風大,進去吧。”白穆拿起一邊被他取下的大氅,仰首替他披上。
“我的身子即便未愈,也是比你好的。”慕白笑着,将大氅解下,欲要給白穆披上,奈何只有一只手,大氅很快滑下。
白穆連忙自己将它扶上肩頭,慕白倒也不尴尬,轉而擡手将白穆的發撥到耳後。
“你真的決定娶我?”白穆突然問道。
“你真的決定嫁我?”慕白莞爾一笑。
“我曾嫁過他人。”白穆垂眼。
“我少了一只手臂。”慕白側目。
“或許我不敢再像從前那樣不顧一切愛一個人。”白穆對上他的眸子。
“我也沒有那麽喜歡你。救你只是為了白子洲而已。”慕白笑意闌珊,眸光點點。
白穆無奈地看着他。
慕白眸光一柔,伸手将白穆攬入懷中,“你嫁過人,我缺只手,你不太愛我,我亦不太喜歡你,你叫白穆,我叫慕白,天生一對當如是。”
白穆靠在他懷裏,嘴角帶着笑意,透過臉頰的溫暖卻氤氲了眼眶。
桃花灼灼,萬物複蘇的時節,白子洲一道密令傳遍五國,“少主大婚,速速歸島”。這條密令被人封上蠟,以密信的方式遞上商洛金銮殿的時候,正值春雨迷蒙,澆落了皇宮院落裏一樹的姹紫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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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真假妃嫁(四) ...
從東昭到白子洲,其實只用七日的路程。上次蓮玥帶着他們在海上航行半月,其實是因為并未被告知詳細且正确的路線。船上的族人們幾乎都是迫不及待地回去,因此回程又快了許多,第五日的清晨已經能看到白子洲上等待他們回去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船離海岸只剩數十裏時,岸上的族人們便在搖旗吶喊歡迎他們歸來了。白伶白芷樂不可支,也在船上不停朝他們揮手。
這樣的場景,三年前白穆第一次來到的時候經歷過一次。
只是那時她心灰意冷,并不明白他們為何這樣高興,也看不出那些開懷的笑容裏飽含了怎樣的情意。如今再次親身經歷,卻覺得眼眶溫熱,那些朝着他們招手的族人們,仿佛雨後的陽光,讓人心中溢滿希望。
随着船只的停泊,族人們卻漸漸安靜下來,有些人還在默默抹淚。
慕白的傷,想必所有人都知道了。
白浮屠一人當前,一見船只停住,甲板放下,便一個躍步,幾乎是飛奔了過去,見到慕白與白穆便紅了眼圈,“我的娘诶,老娘幾十年沒紅過眼了!”
說着便上前拍了拍慕白的肩膀,大聲道:“沒關系!就是一只手而已嘛,少了一只咱還能做獨臂大俠!多霸氣的名號!”
白伶白芷本也是紅着眼欲要落淚,一聽白浮屠的話,便噗嗤笑了。
“我的乖女兒喲,沒事了沒事了,回家了。”白浮屠轉而摟住白穆,輕輕拍打她的背。
在她看來,男子就得粗着養,蠻着養,耐折騰。女子嘛,自然是要精心地捧在手裏哄着慣着才好。
白穆反手抱住她,随即跪下,白浮屠一愣。
“娘。”白穆聲色平靜,揚起的臉龐在朝陽的餘晖下熠熠生輝,“此番女兒出行一趟,方知從前是如何不懂事,讓娘花了那麽多心思,是女兒不孝。”
她在出島前還想着要向白浮屠坦白和商少君的事情,以免她總在催着她和慕白成親。可是這些日子接手白子洲的事務,她才發現白子洲的眼線遍布五國,白浮屠要想知道她身上發生過什麽,根本問都不用問,自有人呈上。
但這三年來,她和慕白只字不提,“成親”也只是嘴上說說罷了,否則不會一拖便是三年。
他們都在等她從過去裏走出來。
“從前是女兒糊塗,深陷往事三年不知自省。”白穆垂下眼睑,再擡眼時,雙眸透亮,清冷鎮定,雙手托出慕白在東昭皇宮給她的“白”氏玉牌,與其說是對着白浮屠,不若說是對着岸上等着他們的一衆族人,神色堅定,聲音朗朗,“白穆乃白子洲白氏第九十三代嫡系傳人,卻到如今才真正明白,白穆身上流的是白氏的血,秉承的是白氏所有的傲人天賦,肩負的是族長之責、數萬族人的福祉、白子洲的代代昌盛!從前是白穆愚鈍懦弱又無知,但,從今往後,白子洲便是白穆的家,白子洲的族人便是白穆的家人,白穆必竭盡所能,盡族長之職,與諸位同生共死,護白子洲周全!”
這三年來,盡管她在學,學習所有白氏傳人都應該學習的東西,但潛意識裏,她仍舊覺得白子洲應該是慕白打理。盡管知道慕白并不具備白氏才有的某些天賦,她仍在逃避,逃避自己那些過往的同時,也在逃避應該承擔的責任。
白子洲的族人眼裏,白穆從來都是安靜少語的,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讓所有人都愣住,半晌,不知誰人一聲大喝:“少夫人好樣的!”
“哈哈!少夫人好樣的!”族人們紛紛反應過來,都在喚着:“少夫人!少夫人!”
白穆微微一笑,轉而望向慕白。
今日恰巧,兩人都穿了一身白衣,湛藍的天空下衣衫搖曳,仿佛随風而動的雲朵。
他亦正望着她笑,幹淨的眼底噙着朝陽般溫暖而奪目。
這樣四目交接的剎那,四周再次安靜下來。
“你可願随我一道?”白穆仰臉微笑,朝他伸出一只手。
白穆的問話随着海風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一瞬間,整個白子洲都沸騰了,各種吶喊聲直沖雲霄。
“少主!”
“少夫人!”
“願意!”
“少主!”
“願意!”
“少夫人!”
“願意願意願意!”
白浮屠都整個人愣在一邊,想不到自家柔柔弱弱的女兒偶爾竟會有這樣驚人的言行。
慕白只是微笑。
朝陽在白皙的臉上渡了一層微粉色,眼底閃爍的潋滟如同海面粼粼波光,眉眼輕揚,嘴角含笑,仿似輕風驟然有了弧度,流連返轉,徘徊纏綿。
他拉她起身,将她的手納入手心,握住,輕聲笑道:“好在我還有一只手——執你之手,共守白頭。”
***
這夜春雨連綿。
陵安依次撥亮了勤政殿內的燈芯,讓殿內顯得更加明亮些。
商洛偏北,春日已至,寒氣未散,商少君卻不讓點暖爐,燈光若再暗一些,就顯得尤為陰冷。
他第三次遞上禦膳房送來的參湯,小心翼翼地端過去,商少君仍舊目不斜視地看着手裏的折子。看了看外面越來越沉的天色,陵安不得不在一旁提醒道:“皇上,仔細湯又涼了。”
商少君放下手裏的折子,卻是拿了另外一本。但他也只是打開,并未拿朱筆批閱。
陵安掃了一眼傍晚送來的密信,安安靜靜地放在桌邊,他并不知那信裏說了什麽,但商少君看過那封信後,便不曾再說過一句話,奏折也只看不批。
“皇上,您還未用晚膳。”陵安輕聲道,“要不奴才讓禦膳房傳膳?”
商少君只垂眼看折子。
半晌,陵安又道:“皇上,朱雀宮的梅花該是開了。”
商少君終于放下手裏的折子,卻是沉聲道:“陵安,出宮走走罷。”
陵安掐指一算,他們似乎有三年不曾在夜晚私下出宮。他現在還記得宮外的人來熙攘,燈火繁華,只是今夜并非十五,且外面正下着雨。但他也沒膽子多說什麽,連忙去準備從前出宮的那套行頭。
雖然不是十五,畢竟是都城,商鋪酒樓關門較晚,陵安跟着商少君,走的是從前常走的路,但三年已過,都城變化頗大,從前的路其實不再是從前的路,路過的鋪子也不再是從前的鋪子。唯一沒有變的似乎只有那家酒樓。
他記得那年中元節,他随着兩位主子在這裏聽過說書,那時候商少君花一兩個時辰買回來的面具,現在還挂在勤政殿裏間的牆壁上呢。
商少君跨步進去,陵安忙找小二點了幾樣菜。
這夜酒樓的人并不多,且沒有說書先生,但仍舊熱鬧非凡。陵安稍稍打聽了一下,才知曉是都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