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真假思慕三 (1)

陵安躬身從勤政殿內出來,初黃的葉子正好落了一片在他腳底。

竟已是秋天了。

他剛一擡頭,便又見到勤政殿門口密密麻麻的大臣們,個個頂着秋天的烈陽匍匐在地,許是聽到殿門打開的聲音,有些默默地擡了眼,見到是他,不無失望地垂眸。

陵安只當什麽都沒看到,弓着身轉個方向便走了。

八月已逝,商洛和東昭維持一月的大戰接近尾聲。商洛年輕的帝王首次禦駕親征,大獲全勝,朝中威望大增,民間更是一片拍手叫好。東昭就在這個月末将邊境十城出讓,平息戰事,而大軍凱旋回朝之際,再次有大臣聯名上書,皇帝英武,怎能空缺後位多年?

皇帝需要一名正妻,朝廷需要一名皇後,天下更需要一名一國之母。

如今朝廷正氣蔚然,上下一心,此時再不立後,更待何時?消息不胫而走,民衆奔走相告,商洛即将迎來他們的新國母,至于國母人選,衆人一致認為,非桑貴妃莫屬,盡管桑貴妃出身不明,但民衆紛紛表示,只要他們的皇帝喜歡,出身如何又有什麽關系?

然則,皇帝接了聯名的折子後,只是沉默不語,不出幾日,下了一道聖旨,內容竟是遣送宮內所有嫔妃出宮,欽天監擇日,他将以國之大禮迎娶一女子為後,此女姓白名穆。

聖旨的內容太過簡單,以至于陵安宣讀完後大臣們還未反應過來,以為是自己幻聽。

遣送宮內所有妃嫔,也包括桑貴妃?将立一女子為後,白穆?何許人也?遣送出宮內所有嫔妃後再立那女子為後,意思是後宮只此一人?

一時間,朝野轟動。

專寵本是帝王大忌,任憑哪位帝王多情,縱觀五國,哪位皇帝後宮只有一人?即便像先皇獨寵華貴妃,也不曾荒唐到要為了她荒廢後宮。

因此,聖旨一下,大臣們便紛紛求谏。

于是陵安每日從勤政殿出來,就看到那一群黑壓壓的大臣們。

陵安擦了擦額頭滲出的冷汗,繼續往朱雀宮去。

那件事之後,商少君本打算為白穆重修宮殿,正巧邊關事發,戰事一起,修築宮殿的事情便耽擱下來,因此白穆仍舊居在漣漪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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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可還好?”陵安進門便輕聲問道。

漣漪宮內的,也還是上次的宮女漣兒漪兒,兩人從前不知白穆身份,也不敢随意稱呼,只喚白穆“姑娘”,如今也随着陵安稱一聲“娘娘”。

兩人顯然對這個問題有些無奈,對視了一眼後齊齊答道:“還好。”

陵安也看出二人的意思,只嘆了口氣便入了內殿。

白穆正在抄書。

她神情專注,看一眼手邊的書,蘸蘸墨,流利下筆。

“娘娘。”陵安躬身輕喚道。

白穆未擡眼,手上的動作也未止住。

陵安也不在乎,繼續道:“皇上已下旨,三日內遣散後宮所有妃嫔,再三日,将會有鳳凰于朱雀宮上方盤旋,再三日,欽天監會算出大婚吉日為下月初八,煩請娘娘做好一應準備。”

白穆未回答,也未看他一眼。陵安只是行了個禮便退下,臨走時照常叮囑漣兒漪兒好好照顧“娘娘”。

二人一向乖巧,此時卻有些欲言又止。

陵安最擅看人臉色,便問道:“可有什麽麻煩事?”

漣兒率先答道:“德妃娘娘來過好幾次,一直鬧着要見娘娘……公公您看,是見還是不見?”

陵安躊躇了半刻。

裴雪清說來也算白穆的舊識,雖說已經過了好多年,雖然都是些不太愉快的回憶,說不定……管用呢?

“她下次再來,你們也不用攔着了,總歸不出兩日她就會出宮了。”

漣兒漪兒齊齊點頭。

裴雪清再來的時候,正是傍晚。

漣漪宮內的荷花剛謝,落日殘陽下,便顯得有幾分破敗。裴雪清過來的時候,穿了一身白色的紗裙,配上火紅色的披肩,襯得她面紅齒白,說不出的靈動可人。

漣兒漪兒只行禮道:“娘娘在後院。”

她們沒有阻攔,裴雪清顯然很意外,随即一個了然的笑。

白穆在收草藥。

她穿着一身粉紅的羅裙,不施粉黛,面色雖不至于蒼白,卻也沒有什麽顏色,和裴雪清一比,高下立見。只是她仿佛沒注意到裴雪清的到來,專心地收撿着,沒有擡眼。

裴雪清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她許久,才嗤笑着開口道:“當年就覺得你挺蠢的,只身一人往山裏跑,想救皇上,也不管自己的命。最後人救回來了吧,你也沒領到什麽功勞,反倒被不明內裏的人取笑了那麽多年,你說你是不是蠢到家了?”

裴雪清本就是異族女子,盡管在後宮待了這麽多年,說起話來還是難免有些粗俗,那股傲然的氣焰也未見有所收斂。

白穆沒有搭理她。

“以前還是只兔子,急了會咬人,如今怎麽了?啞了不成?”裴雪清嬉笑。

白穆将草藥往屋內拿,裴雪清便跟了過去,“你不想知道那位桑貴妃怎麽樣了?”

見白穆仍舊沒有反應,她嘆道:“她可是被太後做成了人彘!”

裴雪清期待她的話能讓白穆至少抖抖眼皮子,但白穆仍舊什麽都聽不到似得,繼續忙着自己的。

“太後都瘋了,她幹的事算不得什麽罪,皇上也不聞不問,桑貴妃這號人物,就‘咻’地一聲,一夜之間就從皇宮消失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裴雪清欺近白穆,只看到她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這樣近的距離,就從前來看,是絕對不可能的。但現在的白穆并沒有表現出反感和排斥,仿佛裴雪清就是空氣,完全不存在。

裴雪清有些不耐了,大聲地嗤笑道:“你現在也還是這麽蠢!聽說自從兩月前你回宮,便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皇上馬上要立你為後,你高興都來不及吧?何必呢?”

白穆仍舊沒有反應。

“還聽說你的眼睛盲了?”裴雪清繼續道,“哦,不對,是見到皇上的時候才會什麽都看不見?禦醫嘴裏的因着過度刺激,見到不想見到的人,便會短暫性的雙目失明?噗……喂,你這招欲擒故縱也玩兒過火了吧?你……裝的吧?”

裴雪清說着,拿五指在白穆眼前晃了晃。

白穆這次終于有了反應,她轉首看着她。

傍晚的天空,仿佛一瞬就黑了下來。

滿目的黑,寂寥的空洞,無法呼吸的暗沉……裴雪清手裏的帕子不經意就落在地上,無意識地後退幾步,挪開眼。

只這一眼,心跳就漏了好幾拍,莫名的恐懼感讓她之前所有的玩笑心思都消失殆盡。

裴雪清慌忙地撿起地上的帕子,轉身便走。

臨到後院門口,卻又停了下來。

“白穆,前兩天才知道這個名字。”她背對着白穆,笑了笑,帶着自嘲的語氣,道,“初初聽到那聖旨,還想憑什麽啊,哪裏來的達官貴女,一飛就沖上枝頭做了鳳凰……知道白穆是你之後,卻不那麽憤恨了,竟覺得是你應得的。”

“那時候你渾身都是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死死地抓住我的裙裾,給我指了個方向。”裴雪清頓了頓,“你肯定不知道你當時的眼神……那時我就想,你愛那個人,真是到骨子裏了,我也一定能那麽純粹那麽勇敢地愛一次。”

“可我愛上的,終究不過他俊俏的皮囊罷了。這麽些年,我早就懷念深山裏的單純美好,無拘無束了。”

夕陽将裴雪清的倒影拉得細長,她的聲音不再尖銳,帶着輕柔的細軟,誠懇道:“我該謝謝你,讓我有機會離開這裏,深山也好,道觀也罷……只要不是這皇宮,我便是自由的。我也祝福你,早日擁有自己的自由。”

裴雪清說完後,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漣漪宮仍舊安靜,安靜得仿佛沒有人的氣息。

白穆在日落前把草藥都收了回去,再将白日抄過的醫書整理好,墨硯洗淨,毛筆放好,再梳洗了自己,換了身輕薄的衣物,躺上床,沉沉地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應該很平淡的說……還是不知道哪裏觸到我神經,寫得掉眼淚……

某童鞋說這個社會需要正能量,深以為然啊!原諒我陰暗時期的構思吧……

74 番外 連理(二)

先皇病危,兩位殿下更是水火不容之勢。二殿下不遺餘力地又組織了幾次暗殺,大殿下不再對這個弟弟心慈手軟,雷霆之勢迅速制服二殿下手下的爪牙,不顧太後反對給他灌了毒。

二殿下失勢,朝廷勢力柳洛兩分。大殿下允諾洛家會娶長女洛秋顏入宮,并極力拉攏柳轼,幾番博弈險險坐上皇位。其中曲折我并不太清楚,只知他時常與柳洛兩家徹夜長談,不眠不休之後還要面對太後激烈的争吵,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迅速消瘦。

登基伊始,朝廷局勢一片混亂。大殿下可以說有四年時間不在朝廷,大勢早去,他登基,只是迅速除掉商少宮之後別無選擇的選擇。

大殿下承諾洛家娶洛秋顏時,我曾提醒他,柳家只有柳湄一女,柳丞相又無近親,若娶洛秋顏進宮恐怕會引起他的不滿。他笑着搖頭,柳湄雖死,但柳轼自有法子再送一個女子進宮。

大殿下說得沒錯,就在他登基不久,民間瘋傳,商都有一名女子酷似柳湄,柳轼相見之下落淚大哭,認了她做幹女兒,稱呼她為柳如湄。

消息傳到虔心宮的時候,大殿下,不,應該是皇上了,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

我再明白不過,不可怠慢洛家,也不可得罪柳家,如今的局勢就是這樣前狼後虎,舉步維艱。

當夜皇上就帶着人馬出宮,要“深情款款”地接那女子進宮。

我并未跟着前去,所以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麽。只是皇上回來之後,時而彎唇淺笑,時而緊蹙眉頭,時而拿起奏折,時而又甩開負手踱步,我實在看不下去,便問了聲:“皇上,事情如何了?”

皇上像突然想到什麽,道:“宣裴瑜觐見。”

裴瑜是皇上早年就安排在洛家的一顆棋子,對皇上極為忠誠,但在聽過皇上的吩咐後,長跪不起。

我也很好奇,皇上并不如先帝少年得志時那般手段狠辣,為何突然下令要将那日随他出宮的禦林軍分別處死。

“手段隐蔽些。”皇上對裴瑜的反對置若罔聞,只補充道。

那日随皇上出宮的禦林軍,少說有三十名,都是裴瑜一手j□j出來。我看到裴瑜出去的時候雙拳緊握,面色慘白,而皇上在他出門前又補充了一句,“裴總領,朕相信你,有些該忘的事情,一定會忘掉。”

我想,定是出宮那夜發生了一些不能讓旁人知曉的事情,皇上才下如此很手。

但我也明白皇上已經是皇上,有了他自己的計較,不該問的,便不能問。皇上卻始終把我當自己人,裴瑜離開後不久,突然道:“陵安,阿穆來了,朕要護住她。”

阿穆。

這是我第三次聽到這個女子的名字。

即便我與皇上這樣的彼此信任,也只是在很多年後才知道“阿穆”的全名是白穆。或許打從重遇她的那一刻,皇上就下定決心不計後果竭盡所能地保護她,連她的名字都生怕旁人知道了去。

這女子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樣是名溫婉的大家閨秀,剛剛入宮那日,宮人就對她連字都不識幾個大肆議論,還有她臉上過于濃烈的妝,看到皇上時狂熱到肆無忌憚的眼神,都讓宮人鄙笑不已。

美貌不如柳湄,學識不如柳湄,性子不如柳湄,是哪裏讓皇上動了心?

而後許多年,我都百思不得其解。我只知道每次要去朱雀宮,皇上的眼底便悄然燃起一束跳躍的光亮,興奮地像孩子似得,盡管幾乎每次過去,都會以争吵結束,只知道白穆離開皇宮的那幾年,他每每小心翼翼地打開宮外傳來的消息,在勤政殿內長久地看着她那幅畫像,只知道那幅畫像他極怒之下命我燒毀,卻在我轉身去找火引的時候不見了蹤影,待我找到它的時候,已是垂暮之年。

白穆進宮之後,名為柳如湄。

其實我不知道她和皇上之間相處的細節,每次他們單獨相處時都會把身邊的人都遣散,留我和她的婢女碧朱在殿外守着。但是我在殿外,還是能聽到些許裏面的動靜。他們好好待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争吵,我最常聽到都是那女子哭着問“你為何不肯認我”。

說實話,那哭聲聽得人挺心疼,經常她在裏面哭,我和碧朱都在外面抹眼淚,接着皇上怒氣沖沖地出來,回到虔心宮後,整日整日地沒有言語,過不了幾天又回去找她。

外人都以為她跋扈,而皇上顧忌柳丞相才一忍再忍,每次怒氣沖沖地出來,又和顏悅色地回去。其中內情,能猜到的可能也只有我和碧朱。本來只是這樣的話,那女子再怎麽鬧也沒關系,但洛秋顏及笄,進宮了。

或許也只有在民間才能長出白穆那般沒有心思的女子,放眼宮廷,不說後宮嫔妃,只一個個的宮女們,大臣兒女們,哪個多多少少沒有點算計?洛氏的長女更是不容小觑。

皇上剛剛登基,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洛氏和柳家争權奪勢的傀儡罷了,要更好地控制傀儡,當然要死死捏住他的把柄。

皇上的把柄是什麽?

洛家想找到,以便用來要挾皇上對付柳家;柳家想找到,用來壓制洛家;太後也想找到,用來要挾皇上給商少宮解藥,還能幫柳轼拿穩大權。

皇上和太後早在登基之前就已經為了商少宮撕破臉,而太後并不知道先皇早就對皇上道破了她與柳轼的j□j,一直在皇上面前演戲,假裝幫洛家對付柳家,皇上冷眼看着。

倘若白穆不曾出現,這場仗打起來,皇上會輕松很多,但白穆出現了,還是頂着柳轼幹女兒的身份。對洛家壓制過甚,白穆很快會成為無用的棋子被柳轼抛棄,對柳家壓制過甚,白穆在後宮的日子不會好過。這場博弈,皇上要收回大權的同時,小心翼翼地維持三方的平衡,随時顧慮到白穆的生死,又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發現他真正在意的是什麽。

但這些道理,從未接觸過宮廷争鬥的白穆顯然不懂。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以為皇上只是失憶,只要她讓他記起一切,兩個人就能幸福開心地過日子。

每次皇上心焦力猝,扶着額頭整夜不眠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他對我說,陵安,阿穆來了,朕要保護她。

是的,皇上為了保護她,無所不用其極。

那應該是一個雪夜吧,洛秋顏的進宮讓皇上和白穆的關系一度降至冰點,很長一段時間裏,白穆都不和皇上說話,那個雪夜她終于再壓抑不住,再一次哭着求皇上。

從前她的哭鬧從皇上離開就終止,但這次她追了出來,跌坐在雪地裏拉着皇上的龍袍,哭着喊他阿不。

她說阿不,我是阿穆啊!你記得我對不對?你為何不承認?我們在連理樹下說好了的……

白穆哭得撕心裂肺,朱雀宮所有的宮人都跑出來看着,皇上整個臉都是煞白的,眸子裏布滿了猩紅的血絲。

他沒有回答白穆,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只是在她哭完之後冷冷地下令,“賢妃柳如湄,驕縱跋扈,不可一世,今日起不得朕的允準,不可踏出朱雀宮一步!朱雀宮宮人侍主不力,就地正法!”

我趕在禦林軍動手之前将白穆打暈,沒讓她看到那血腥的一幕。但是從那以後,她果真沒有踏出朱雀宮一步。

我明白皇上的用心,他小心翼翼地保護着白穆的身份,保護他們的關系,任何一個可能會洩密的人,都必死無疑。

約摸一年時間,後宮暫時清淨下來,洛秋顏一人得寵,但皇上在朝廷給足了柳轼顏面,讓他不至于因為白穆的失寵翻臉。然而,知子莫若母。皇上從前仁心仁德,莫明其妙就處死了朱雀宮一宮的宮人,還是引起太後的注意。随着局勢的白熱化,太後引她出面。

她才踏出朱雀宮去見了太後,皇上就忍不住去見她了。

白穆這次出現,讓人欣慰了許多。至少不再哭鬧,不再任人擺布。只是一旦入世,便有是非,有了是非,便有傷害。

這是一個局,誰先露出破綻,誰就先死。誰心慈手軟,誰就落與人後,結局一樣,是死。

白穆堅定不移地站在皇上這邊,這讓皇上很是高興。皇上說他們彼此相愛,彼此信任,需要的只是時間,只要再給他多一點點時間,他必能兌現連理樹下的諾言。

但他忘了,時間可以讓咫尺天涯的兩個人生死不離,也能讓生死不離兩個人就此陌路不相逢。

哦,不對,我不能把這些都簡單地歸罪在“時間”身上,一切罪源,是我。

好不容易削弱了柳洛兩家的勢力,皇上暫得喘息的機會,盡管極盡所能地寵着白穆,他也沒向她坦白一切。一來太後仍在,柳洛兩家的勢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全盤清洗。二來……皇上雖然沒親口說過,但我想,商少君與白穆嘴裏的阿不,始終不完全是同一個人。他回不到白穆期待的樣子,白穆也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生活。

太過長久的風平浪靜,迎來的總是狂風暴雨。

柳湄突然出現,帶着身後強大的東昭勢力。

沒有人知道她怎麽和東昭的人勾結上,包括她的哥哥柳行雲,也不知道她當年是炸死,可見此女心機之深。

皇上的皇位才剛剛坐穩,自然不想再招惹東昭以致內憂未平,外患再起,便敷衍着柳湄。

但白穆那個傻姑娘,當初頂着柳如湄的身份入宮,可能在她心底留下太過濃厚的陰影,柳湄一出現,她就亂了陣腳,皇上不想惹柳湄懷疑,只有對她不聞不問。

柳湄并不如外界傳聞的那般才學無雙,她最擅長的是攻心。

我相信,若非她鼓動太後,太後不一定會狠下心來為了商少宮對付皇上。

皇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皇上與太後又是血親,但凡有點風吹草動,總是難逃太後的眼。太後不知什麽時候不僅查出白穆的身份,找到白穆的父母,甚至白穆曾經長大的村莊都查出來,拿來跟柳湄做了交換,讓柳湄助商少宮出宮。

柳湄旁敲側擊,皇上假意迎合,當下派人疏散了村子裏所有的人,并打算送白穆出宮。

白穆始終願意相信皇上,卻因為我的一句話,功虧一篑。

不記得是哪個年頭開始,我開始和碧朱熟稔。阿碧和白穆一樣,是個沒什麽心眼的姑娘,和她聊天玩耍,總是能讓人忘卻身在深宮的絕望,仿佛每天都是陽光燦爛,萬裏無雲。

那日阿碧來找皇上,應該是求情,卻被皇上遣走。第二日白穆來找皇上,稱她整整一日未回朱雀宮。

當時我就心中打顫。

阿碧善良又耿直,倘若沒回朱雀宮,恐怕是去找柳湄求情了。若她在柳湄手裏,便只有皇上能救她了。

那是這輩子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存了小小的私心。

我希望白穆能帶走阿碧。

阿碧和她那樣要好,待她一走,柳湄必不會放過。

所以我忘記了皇上的叮囑,上前一步,對白穆恭恭敬敬地說道:“皇上此刻應該在沉香閣。”

就這一句話,讓我在接下來的數年中夜夜輾轉難眠,讓皇上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白穆看到了不該看到的,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所有情意,都在那把熊熊烈火中煙消雲散。

作者有話要說:更一章番外先,晚上或者明早再更一章正文~

其實快完結了的說……

75、真假思慕(四)

商少君踏入漣漪宮的時候,漪兒正在修剪院內的秋芙蓉,漣兒端着晚膳,正偷偷摸摸把腦袋往內殿裏湊。

兩人本就武力在身,盡管商少君的腳步很輕,兩人還是迅速止住自己的動作,彎膝行禮。

很早商少君就吩咐過,漣漪宮內的宮人不必對他行大禮,他來了,也不必唱到。

漣兒漪兒見他沒有出聲,便一直彎膝,也不敢起身,只拿眼角偷偷瞅着,待他走近了,便低低垂着眼,眼皮都不動一下。

漣兒手上一輕,托着飯菜的餐盤被人拿走,她忙看了漪兒一眼,兩人急急退下。

盡管漣漪宮的宮人不多,但個個都知道,皇上在和那位娘娘相處的時候,不喜歡有任何旁人在,即使是在外殿都不行,就連安公公都靜靜地候在殿外。

殿內點着安神的香,香煙缭繞,帶着初晨獨有的清露氣息。一縷斜陽傾入,映在桌前純白衣裳的女子身上。

白穆睡着了。

她趴在書桌上,一手還壓着醫書,一手上的毛筆已經傾斜,在白色的紙張上劃出斜長的一道。

商少君的腳步輕不可聞,剛一走近,便擋住了那縷陽光。

他放下餐盤,在她身側望着她。

她的睫毛密長,扇子似的覆在下眼睑上,但仍舊看得出早起的困倦,唇瓣緊抿着,不像從前,即便在睡着的時候,也微微上揚,還有眉尖,醒着的時候,仿佛淡然出世,沒有悲喜,只有睡着的時候才會微微蹙起。

商少君伸手,似乎想要撫平她眉尖的褶皺。白穆仿佛被驚到一般,立刻就睜了眼。

商少君就勢蹲□子,輕輕捋過她的劉海,微微笑道:“吵到你了。”

白穆的眼睛初初睜開時還是清亮,一眼瞥見商少君,便似火花遇見冰雪,瞬間黯淡下去,沒有了焦距。

商少君眼底閃過微不可見的一絲暗芒,眼底的笑意也淡了淡。他站起身,讓白穆靠在他腰側。

白穆沒有反抗,只靜靜地垂着眼。

“阿穆,下月初八,便是我們的大婚之日。”商少君低聲道。

白穆沒有回答。

“今日禦林軍又抓了幾名意圖混進皇宮的白子洲人。”商少君繼續道,“你放心,朕不會傷他們,只要你在朕身邊。”

白穆仍舊沒有回答。

應該說,宮中那些謠言并非空穴來風。那日之後,白穆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看着商少君的眼睛也永遠只是混沌,仿佛失了明的盲人。但她不開口,禦醫也不敢肯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眼盲。

商少君吻了吻她的額頭,抱着她,仿佛在安撫她一般,“阿穆,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平成六年九月初八,皇帝大婚。

那日整個商洛都沸騰起來。年輕有為備受尊崇的年輕帝王,登基六年後宮無主,且膝下無子,百姓們盼這個皇後盼了太久了,盡管對皇後人選曾有過一段時間的争議,但就在一月前,皇宮內鳳凰長鳴,許多宮人親眼看見金黃的鳳凰齊鳴,盤旋于漣漪宮上。

那漣漪宮內所居住的,正是皇帝日前從宮外帶回的女子,姓白名穆。

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祥瑞之征,令原本備受争議的皇後人選塵埃落定。那白穆出身何處,相貌如何,是否堪做一國之母,都不重要了,連天都說她才是命定的鳳凰呢!

商都更是熱鬧非凡,等待鳳辇的百姓将都城裏裏外外圍了三層,吉時一到,便是震天動地的“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是一場盛宴。

漣兒漪兒都忍不住興奮地撥開車上的帷幔,看到興奮的百姓們,也被他們的情緒感染,激動得滿面通紅。

“娘娘,娘娘,您看外面,多熱鬧!”漣兒忍不住高興道。

白穆一身鳳冠霞帔,妝容端莊,看起來溫文靜雅,只坐在辇內,垂着雙目,搖擺的珠串掩住了她面上的神色。漪兒皺着眉頭沖漣兒搖了搖頭,漣兒才讪讪地放回了手,默默地坐在白穆身邊。

辇外歡呼聲沖天,辇內靜寂如同冬日的夜晚。

許久,白穆才伸出手來,緩緩拉開帷幔,望着車外。

藍天白雲,陽光燦爛,人聲鼎沸,山呼萬歲,宮殿巍峨,金碧輝煌。

她靜靜地望着,仿佛世事浮華只在她眼底匆匆滑過,平默無聲,随即消逝無蹤。

平成六年十二月,宮內傳出喜訊,皇後有孕,舉國歡騰。

大臣們連續三月的谏言折子終于暫時消停。皇帝登基數年,這可是第一個皇嗣,一時間朝廷內外唯一的國家大事,就是皇後肚子裏的龍子。各地官員紛紛上供補胎良藥,百姓們自發供神祈福,願母子安康。

然而,一直在鳳鸾宮被皇帝捧在掌心的皇後,卻不明原因地漸漸消瘦。

飯菜照常吃,補藥照常喝,日常也如從前那般,看看書,研究演技字畫,偶爾還會撫琴,只有她從前愛擺弄的藥草被皇帝下令搬走了,孕吐期也已經過去,但一眼望去,她仍舊如同飄然欲落的枯葉般,面黃枯瘦,雙眼也是暗淡無光。

禦醫們束手無策,只說郁結于心,心病只能心藥醫。

更有膽大者,直接說是油盡燈枯之相。

禦醫一批一批地換,官員們上供更勤,百姓們祭神也祭得更勤,仍然不斷有皇後龍胎不穩的消息傳出。

已是隆冬,商都本就偏北,夜深時更是寒氣逼人。陵安撥了撥商少君桌上的燈芯,躬身低聲道:“皇上,該歇息了。”

商少君較前日消瘦許多,但看起來精神還好,聞言放下手中信箋問道:“阿穆呢?”

“娘娘已經歇下。”

商少君稍作思酌,便起身捋了捋衣袖,大步往外走。

陵安忙喚了一聲:“皇上,娘娘……”

陵安欲言又止,商少君的腳步驀然頓住。

陵安不再做聲,商少君也沒有再動作,許久,他折回步子,一個轉身入了裏間。

陵安自顧嘆了口氣,皺着眉頭收拾書桌,正準備吹滅蠟燭,一陣夜風吹來,剛剛放好的信箋被吹了下來。

陵安在商少君身邊,向來秉承“少聽,少看,少說”的原則,此時去撿那信箋,不由得瞥了一眼,只見那做工細膩的紙上很是醒目的寥寥數字——“好好待阿穆。白浮屠。”

這夜風大,漣兒漪兒早早就打發了宮人歇息,關好外殿的門。雖說白穆不喜宮內有太多人,但鳳鸾宮還是按照皇後的規制配備的足夠的宮人,不過大多只是做做雜事,并不踏入內殿近身伺候。漣兒漪兒白日沒什麽事情可做,到了晚上也便睡不了多早,兩人正打算去後院練練功,耳邊一陣異常的氣息劃過。

來者內力深厚!

二人心中一驚,正欲出手,卻見陵安出現在眼前,齊齊張大了嘴巴。

陵安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了個“噓”的姿勢,示意二人莫要聲張,再擺了擺手讓她們退下。

陵安是商少君的心腹,二人都清楚得很,對視了一眼便躬身退下。

鳳鸾宮安靜,風聲呼嘯而過,到了室內,卻只剩下綿長的靜谧,仿佛時光都在這裏停步不前。

陵安盡量放輕了腳步,卻仍舊顯得沉重,一步一步,都仿佛敲在心頭。

“娘娘?”陵安停下,輕喚了一聲。

無人回應。

“娘娘,奴才陵安啊!”陵安“噗通”一聲跪下,“奴才有些話想與娘娘說……”

鳳鸾宮空曠而冷寂,仿佛能聽見陵安的餘音缭繞。

“娘娘,當年若非奴才……”

陵安話未出口,便聽到白穆翻了個身,止住話頭,哽咽道:“奴才知道這些話娘娘不願聽,奴才也不再說,只是……奴才只說一句,娘娘您就聽這一句,若不想再聽下去,奴才馬上退下!”

白穆的榻邊點了一盞小燈,燭光略一搖曳,便晃得殿內光影浮動。

“娘娘,當初皇上的那支箭……最後射向您的那支箭……”陵安屏了屏呼吸,“是奴才準備的。奴才明白皇上的想法,但也清楚倘若慕……慕公子死在皇上手中,您與皇上再也不複當初,所以……那箭頭上的毒,奴才動了點手腳,只會讓人呈現假死狀态……”

“無論娘娘您信是不信,慕公子此刻或許還在宮外等着娘娘……只要娘娘您,活下去。”

陵安語罷,擡頭看了白穆一眼,盡管只是背影,仍舊能看出她身形削瘦,絲毫不是懷胎四五月的女子該有的模樣,也不知他的話她到底聽進去沒有,仍舊如入宮這麽久來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陵安小心翼翼地靠近,把剛剛在勤政殿內撿到的信箋放到她枕邊,再悄無聲息地離去。

許是各種靈丹妙藥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百姓們虔誠的祈禱感動了老天,又或許是皇後娘娘本就是天賜,生來得上天庇佑,數百名醫都束手無策甚至默默估算好了死期時,她竟奇跡般地,日複一日地恢複過來。

平成七年七月初七,皇後誕下龍子,皇帝大悅,當即封為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免稅三年。

數月來籠罩在皇宮上空的沉重陰霾仿佛都被那一聲嬰兒的啼哭消散殆盡,明明已是正夏,卻好似春天才剛剛來臨,整個皇宮突然盎然起來,人人都面帶喜色,連花兒都似乎比往常開得更豔。

“娘娘,娘娘您看!殿下的眼睛睜開了,烏溜溜的!”漣兒抱着孩子,忍不住去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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