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真假思慕三 (2)
一面走到白穆榻邊,“您看您看,殿下笑了!”
白穆面色還算紅潤,接過孩子,也跟着彎了眉眼。
漣兒忙給對面的漪兒使了個顏色。
瞧吧瞧吧,母愛是女子的天性,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任憑娘娘這幾個月如何的沉默寡言,如何的不茍言笑,現在小太子出生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漪兒忍不住掩嘴笑起來,也給漣兒使了個顏色,還不去告訴安公公。
漣兒就勢福了個身道:“娘娘,奴婢去給殿下打點熱水來擦擦臉。”
漣兒一出鳳鸾宮,便似兩腿生風,飛快地到了勤政殿。陵安正巧從勤政殿出來,猝不及防地和她撞了個滿懷。
“哪裏來的宮娥,如此莽撞。”責備的話出口,語氣裏卻并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有着淡淡的無奈。
“安公公。”漣兒忙後退一步,行了個禮。
陵安見是她,蹙眉道:“何事如此匆忙?可是娘娘有事?”
漣兒忙搖頭,摸了摸腦袋,瞟了眼四周,才低聲說:“漪兒讓我……漪兒讓奴婢來和安公公說一聲。”
“何事?”
“娘娘……”漣兒笑了笑,高興道,“娘娘今日見着殿下笑,也跟着笑了。”
這日勤政殿的晚膳傳得尤其晚,禦膳房已經端着飯菜來過幾次,殿門仍舊緊閉,殿外的小公公們紛紛搖頭,示意還未傳膳,讓他們端回去遲些再來。
陵安點亮了書桌旁的油燈,再一次輕聲道:“皇上,天都暗了,該用膳了。”
商少君仍舊鎖着眉頭,目不轉睛地盯着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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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安明白,最近五國關系緊張,恐怕戰事會再起,商少君白日與文臣武将們議事,晚上要處理未看完的折子,近日忙得去看小太子的時間都沒有,用膳這種事,便總是能拖就拖,能省就省。
“皇上,不如去看看殿下?”陵安提議道,“興許正趕上與娘娘一并用膳。”
商少君這才看了陵安一眼,聽到他的下半句,眸光驀然暗了暗,垂下眼繼續看折子。
“太子殿下當真與皇上長得像,那眉毛,那眼睛,就連鼻子都是一模一樣的。”陵安仿佛沒注意到商少君的神色,只絮絮道:“奴才每次看到殿下,都覺得也跟着年輕了似得……”
商少君揚眉道:“朕的兒子,自然與朕長得相像。”
陵安點了點頭,漫不經心道:“殿下也如皇上幼時一般招人疼愛,今日娘娘見他笑,也跟着笑了,還抱着他逗玩了許久哪。”
商少君愣了愣,随即眸光亮起來,仿佛星光落入其中,閃閃爍爍,緊跟着眉頭彎起來,嘴角亦揚起來。
陵安只當什麽都沒看見,垂着眼問道:“皇上,該用膳了吧?”
“傳。”
平成十年七月,召慶太子三歲生辰不到,皇帝便攜其上朝,抱其坐于龍椅之上聽議政事,接受百官朝拜,寵愛之心溢于言表。
太子殿下活生生一個人精,這是皇宮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兒。
走到哪兒,哪兒笑逐顏開,跑到哪兒,哪兒人仰馬翻。因着三歲便上朝聽政,才五六歲的年紀,各種大道理小規矩張口就來,偏生只會教訓旁人,輪到自己便全是例外。
近日宮內最為紅火的段子便來自他,但凡說起來,無人不連連搖頭,又捧腹大笑。
這段子的源頭,來自新晉的張丞相。
這位丞相與前朝的柳丞相有些相像之處,都是平民出生,都被皇帝一手提拔,都是武将出生,還文武雙全,年紀輕輕便坐上了丞相之位。
近年五國內頻繁争戰,商洛在一年前剛剛在與南臨的大戰中大獲全勝,眼下祁國又來挑釁。據說朝堂之上皇上和丞相因為這個問題起了争執。
皇上不容祁國挑釁,主戰。丞相認為祁國那不算挑釁,不過是來使說了幾句重話,不至于因為幾句話再起戰事,主和。
正當二人在朝堂上争執不下時,誰也沒注意到,個子小小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時鑽到了丞相身側,不着痕跡地拉開了張丞相的腰帶……
正在唇槍舌戰中的張丞相戛然而止,面色由紅到白,由白到紅,由紅到黑,最後瞧見滿臉無辜的太子殿下眨着烏黑的眼睛仰首望着他的時候,抖着雙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于是宮內傳瘋了當時年紀輕輕英明神武的丞相大人如何拽着腰帶拎着褲子狼狽出宮……以及鬼見鬼愁的太子殿下到底如何拉開丞相腰帶的同時,拉開了他的褲腰帶……
對于紛紛來刺探答案的宮娥公公們,召慶太子只是拿出他的招牌無辜眼神,眨着眼睛道:“沒有啊,我就是覺得丞相大人身上的玉佩挺好看的,哪知道一拉就……”
連召慶太子都羞紅了臉。
丞相大人為此一連告了七日的假,未來上朝,稱祁國一事皇上自行決定。于是有官員開始旁敲側擊提醒皇上,對太子殿下,是否……過于縱容了些……
太子殿下似乎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麽嚴重,這日沒有跟着皇上上朝,而是窩在了皇後懷裏。
“母後,淩兒當真不是故意的。”太子撅着小嘴,嘟囔道,“就是覺得丞相的玉佩好看……而且他們也傳得太離譜了一些,丞相怎麽可能提着褲子出宮,又不是沒有偏殿給他整理……就算是把褲子扯破了父皇也會賜他一條讓他整整齊齊地出宮去。”
白穆笑着撫了撫他的腦袋,替他整理好衣物将他抱下榻。
“母後不會不相信淩兒吧?”太子張大了嘴巴,“淩兒當真不是什麽搗蛋鬼,最最聽話,而且最最聽母後的話了。”
太子的身子軟綿綿就往白穆懷裏撲,蹭在她身上不肯下來。
“那淩兒可喜歡這裏的生活?”白穆笑着問道。
“當然喜歡了!”太子殿下突然來了勁,興沖沖道,“父皇說整個皇宮的人都是我的小夥伴!都可以陪我玩!我若不想背書便不背,不想跟他上朝就不去,嫌無聊想整誰都可以!連丞相大人都可以哦!”
話剛說完,太子殿下便意識到說錯話了,緊緊捂住嘴。
白穆不由笑起來,卻不說什麽,只是斜眼睨着他,眼裏的寵溺卻是掩不住。
太子殿下小臉通紅,咬牙道:“哼!就數母後最壞了!我這麽壞也都是跟母後學的!”
說着便一跺腳,氣呼呼跑了出去。
漣兒漪兒二人早在一旁笑彎了腰。
這夜太子殿下一反常态,竟一直在勤政殿流連,不肯回鳳鸾宮,陵安問他為何,他理直氣壯地回答:“今日我比較喜歡父皇,要和父皇睡。”
陵安拿他沒有辦法,只好讓他一直在勤政殿呆着,偏生太子殿下并不滿足于老實呆着,一定要在商少君身上呆着。陵安知曉商少君每日的折子都看不完,太子殿下再一搗亂,不知要何時才能休息了,便時不時來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麽,要不要喝點什麽,要不要去玩點什麽,最後太子殿下眉頭一皺,“安公公,我突然特別想喝您親手做的香梨老鴨湯。”
陵安一愣。
商少君低笑出聲,擺了擺手。陵安只好退下。
“父皇,我覺得這個人說得有道理。”太子殿下指着商少君正在看的折子。
那折子說的正是此次與祁國開戰一事,稱近年五國征戰連年,商洛已先後與東昭、南臨有過一場大戰,實在不宜再戰,而應修生養息,國泰民方安。
商少君揚了揚眉頭,笑道:“此人所說與丞相并無二致,為何你要脫丞相的褲子,卻稱他說得有道理。”
“哼。”年紀小小的太子殿下有木有樣地說道,“丞相大人自恃立功無數,有無視父皇之嫌,活該!”
“哈哈……”商少君大笑,撫着太子的額頭,“吾兒治國奇才。”
太子殿下得意洋洋的連連點頭:“我比父皇和母後都聰明!”
但見商少君将折子壓在一邊,他又疑惑道:“父皇,真的又要打仗了啊?”
“嗯。”
“那父皇這次又會如前面兩次那樣,打敗他們之後簽訂百年不互侵的合約嗎?”小小的召慶太子皺起眉頭。
“嗯。”
“為何?”太子不解。
以他這個年紀,可以理解很多事情,卻也有很多事情,他永遠都想不透。譬如為何父皇喜歡和他吃飯,母後也喜歡和他吃飯,他們三個人卻不能一起吃飯,譬如為何他所在的皇宮并不像書上所記載的有很多位嫔妃很多位皇子,只有母後和他,譬如此時,父皇明明知道怎麽做是對的,卻要選擇錯的。
商少君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把他往懷裏摟了摟,良久,才緩緩道:“內無憂,外無患,做所喜之事,娶所愛之人,享天倫之樂。淩兒,父皇會傾盡全力,保你一世逍遙。”
平成十六年七月,太子殿下十歲生辰當日,宮中大宴,突降大雨,太子感染風寒,一病不起。十一月,初雪,召慶太子病逝。
***
召慶太子初初病下時,并未掀起多大波瀾。畢竟皇後懷他時曾有段時間身體羸弱,好不容易順利産下,他自小身體便不似普通孩子那般地好,極容易生病。好在宮內禦醫各個醫術高明,平日的調理也從來不斷,他又自小習武強身,身子漸漸好起來,已經有多年不曾染病,只是風寒的話,早早調理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然則,一月過去,他的病情絲毫未有好轉,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禦醫們漸漸開始焦躁,大臣們對太子的病情也是一日三問,而皇帝早在太子病下半月時便開始放榜找尋名醫,随着時間的推移,賞金一漲再漲,名醫們一個個進宮,又一個個離去,不知不覺中,仿佛又回到當年皇後有孕初期。
召慶太子得人心。盡管從小被捧在手心長大,也只是偶爾調皮,喜歡出些小點子整人,縱使有些嬌慣,為人卻是極為善良的,常常逗得後宮一片歡聲笑語。自他生病,每日不知多少宮人為他偷偷抹眼淚。
但向來最疼愛太子殿下的皇帝,卻在他生病的第三個月,突然停止了對宮外大夫的傳召,禁止禦醫再踏入太子宮中,甚至連平日服的藥都下令清除,似乎已然看淡生死,任由太子自生自滅。大臣們紛紛不解,拼死谏言,說得含蓄一點的,稱太子乃是皇子龍脈,不該輕易放棄,任其生死,說得直白些的,直接稱太子若當真病逝便罷了,有病卻下令不治,若有個三長兩短,外人該如何揣測?史書又該如何撰寫?
平日最擅計量皇帝心思的陵安面對大臣們頻繁地探問,都無話可說。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麽些年,好不容易握穩皇權,無人敢再觊觎;好不容易大煞四國,無人敢再來犯;好不容易有了太子殿下,如同陽光般照亮了整個皇宮,帶來無數的歡笑喜樂;好不容易白穆漸漸放下心結,可以和皇上一并用膳,一并賞花,一并下棋,甚至同榻同眠,他幾乎忘記曾經那幾年的陰霾,以為随着小太子的出世和長大,一切終于重新開始。
然則,這是怎麽了?
他都不敢想象太子若當真病逝,這個皇宮會變成何等模樣……
這夜天氣驟冷,傍晚時分,天空揚揚灑灑地下起大雪。勤政殿外突然一陣騷動,陵安出來時正好看到殿外禦林軍攔着漣兒漪兒,而二人正打算動手,有強闖勤政殿的勢頭。
陵安心下一頓,忙大聲問道:“發生何事?”
漣兒漪兒一見陵安,雙眼便是通紅,“噗通”一聲齊齊跪下,道:“煩請安公公禀報皇上,讓禦醫去看看太子殿下吧!”
陵安原本急速的步伐頓了頓。
讓禦醫看太子殿下?自從商少君下令撤離太子身邊的一切醫藥,他哪天沒有在商少君面前求過?
商少君起初還皺着眉頭沉思半晌,讓他退下,後來置若罔聞,任由他跪着,最後見他如此,便只有陰冷冷一句“陵安,你是知道朕的脾性的”。
是的,他了解商少君,年少時熱情善良剛正不阿的商少君,登基後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的商少君,那些年卧薪嘗膽沉默隐忍的商少君,為人父後意氣風發帝王威儀的商少君,似乎是當然,又似乎是必然,商少君年少時的影子越來越淡,不是随便說幾句好話就可以搪塞過去,不是苦苦哀求就可以令他側目心軟,他決意除掉的,沒有人可以留下,譬如當年他執意設計殺死的慕白,他決意留下的,沒有人可以搶走,譬如三出皇宮又三進皇宮的白穆,他決定要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阻止,譬如對三國的連年征戰。
如今的他,是一位真正的帝王,連他也再猜不透他的心思。
“安公公,安公公,太子殿下……殿下他今日剛剛服過粥,便盡數吐了出來,昏厥不醒……” 見陵安到了身前,漣兒率先哭出聲來。
漪兒接話道:“皇後娘娘見殿下不醒,吓得手裏的碗都摔碎了,只抱着殿下哭……這麽些年,我們何曾見過皇後娘娘這樣地哭泣?”
她們眼中的白穆是不茍言笑的女子,不大笑,也不曾大哭。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她們私底下還用“木頭”來形容過她,因為即使雙眼失明她也不急,任由皇上如何地哄逗,她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甚至太子出生時,她只是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一眼,只是随着太子漸漸長大,才漸漸察覺出她身上普通女子的氣息。
“已經三個時辰,娘娘米水未進,只說……說……”漪兒都忍不住哽咽道,“說我們該去為殿下準備喪服,過了今夜,殿下便……藥石無醫!”
“安公公,您也知道,娘娘也懂醫的……娘娘所說恐怕是真,倘若……倘若……”
陵安眼皮一跳,漣兒說的話,讓他腦中閃過什麽,“等等,漣兒,你……剛剛說什麽?”
漣兒淚眼朦胧地望着陵安,陵安又道:“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次。”
漣兒不解道:“奴婢說,娘娘也懂醫的,倘若娘娘說太子……”
未等漣兒說完,陵安猛地一拍腦袋,迅速轉身往勤政殿去。
娘娘也懂醫,娘娘也懂醫!
他怎麽忘了?
雖然曾經的白穆大字也難識幾個,但那幾年她去的可是白子洲!她才是白子洲真正的少主人!白子洲人最擅的是什麽?
陵安還未回去,勤政殿的殿門轟然大開,一襲黑色的裘皮大衣被烈風鼓起,帶着凜冽的寒氣,直逼而來。風雪太重,沒有人看清來人面上的表情,只見黑色的身影飛快地穿過衆人,擇道而去。
鳳鸾宮冷。
暖爐未點,門窗未關。刺骨的寒風夾雜着雪花橫貫而入,落在地上,化作冰淩。宮內空空如也,只有榻上的女子,抱着懷裏的孩子,輕聲哼着歌謠。
天色已暗,殿外點着幾盞暗燈,宮人們都迎着風雪跪着,個個瑟瑟發抖,沒有人敢出聲,也沒有人敢進去,殿內的歌謠萦萦傳來,被風雪吹散,好似女子的低泣。
黑色的身影大步而來,宮人們甚至還未反應過來,只聽到大門突然嘎吱一聲,再擡頭時,只看到地上一串腳印。
寒風瑟瑟,女子卻仿佛察覺不到寒冷,只穿了一身單衣,面色雪白,嘴唇殷紅。而她懷裏的孩子臉頰卻是通紅,呼吸急促,盡管是在昏睡中,也顯然不夠安穩,可以看到眼珠左右轉動,仿佛下一刻就會睜開雙眼。
許是察覺到有人進來,女子擡頭看了一眼,極為随意的一眼,便垂下眼皮,随後,似是反應過來,重新擡眼,看住眼前人。
那人身姿依舊挺拔,十年,在他臉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跡,反而因為這些年來勢在必得的運籌帷幄,真正有了天子之姿,帝王之氣。
他也望着她,或者不能說是“望着”,而是凝視,要看入骨血般深深地凝視。
白穆的眼淚早已風幹在眼角,雙眼漸漸泛起血紅的細絲,寒風迎面而來,她仍舊一眨不眨地迎上他的目光。
這是這麽些年來二人第一次這樣長時間的對視,這樣讓自己的感情毫無保留的坦然對視。窗外的雪有愈演愈烈之勢,棉絮般層層落下,時光仿佛就在紛飛的雪花中徜徉,曾經的歡笑,曾經的眼淚,曾經的誓言,曾經的等待,都随之綿延消散。
黑暗中負手而立的商少君突然低笑了一聲,“阿穆,十年了,你還是這麽固執。”
白穆挪開眼,沒有再看他,輕輕拍打着懷裏的孩子。
“朕沒想到,十年了,你竟還不放棄。”商少君緩步走近,挺拔的側影漸漸光亮。
白穆擡頭,輕輕一笑,開口的聲音略有些嘶啞,“若沒有這十年,我又能拿什麽做籌碼?”
“那你覺得,這一局你是輸是贏?”商少君沒有看她懷裏的孩子一眼,漆黑的眼底盡是冷傲的寒光,熠熠盯着白穆。
白穆搖頭,“無所謂。”
“若贏了,我便帶着淩兒隐居塵世,遠離争鬥,你我各自珍重。”白穆坦然然地望着商少君,“若是輸了……”
她掀了掀嘴角,“我便與淩兒一道喝一碗孟婆湯,忘盡凡塵俗世,你我若有緣,來世再見。”
“你篤定了會贏吧?”商少君擒起白穆的下巴,傾身看入她眼底。
商少君最喜歡看白穆的雙眼。那雙眼曾經幹淨清澈,簡單到一眼看到她心裏并不曲折的彎彎轉轉,那雙眼裏曾經滿滿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充溢着炙熱的愛戀,讓人不敢直視,生怕一眼便被那樣的熱度融化,那雙眼裏也曾飽委屈,隐忍着的埋怨和委屈,每每發現被他欺騙利用時就會出現在她假意堅強的笑容後,他也從來不敢多看,唯恐一看便會心軟,會漏出破綻,但有時又忍不住去看,擔心真的傷到她的心,忍不住想要從那些委屈裏找到愛戀的影子。
她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無論多麽傷心,難過,甚至幾度生死邊緣徘徊,仍舊執着倔強地愛着他,守着他,對他說着相信。
所以他也如她一般相信着,守候着,描繪着排除萬難之後他們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場景。
在她離開的那三年裏,他無數次說服自己不要輕易去找她的理由,便是她那雙無論何時,都透露着愛戀的眼睛。他讓自己相信,即便時隔多年,她也會如從前那麽多次一樣,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直到她嘴裏說着“愛你”,眼睛裏卻再也找不到熟悉的神彩時,他發現那是一種覆滅。
“你看着朕如何把淩兒捧在手心,如何小心翼翼地把他帶大,如何滿懷希望地替他設計未來。十年,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是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商少君低聲嗤笑,滾熱的氣息撲在白穆面上,淡淡的怒氣從周身溢出,“任誰都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去對麽?”
許是驟冷之下受了熱,白穆的雙眼水霧彌漫,暗波湧動間,她幾度動了雙唇,最終卻只說了一句:“你讓我們走吧。”
“這話你十年前為何不說?”
“十年前你何嘗會讓我走?”白穆哽住。
十年前他為了将她留在皇宮,不惜設計置慕白于死地,她知道他不會放她離開,她也再逃不出去。他斷絕了她所有離開的後路,也讓慕白的死,告訴她無謂的掙紮只會牽連更多無辜。
“那十年後朕就會放你走?”商少君低笑。
白穆擡眼看住他,水汪的眼底泛起暗紅。
“今夜我們就比一比誰更狠心,如何?”商少君伸手撫了撫孩子的臉頰。
白穆将他更緊地抱入懷裏,不再看商少君,商少君卻轉而撫上她的眼角,“她們說你今日哭了。”
白穆閉眼,只貼貼着孩子的臉頰,淚水毫無預兆地沁出。
“阿穆,交出解藥來,你若想帶淩兒出去走走,朕應允你。”商少君突然溫柔下來,輕輕地安撫白穆,仿佛重病的人是她,“你想回白子洲看看朕也應允你,一年、兩年,朕都應允,只要你還回來,可好?”
這似乎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可以随意出宮,甚至可以回白子洲,時間也由她說的算,但白穆并沒有答應,她搖頭。
“朕那些年對你說謊是迫不得已,自從你回宮,可曾騙過你?”商少君細語勸慰,“你若不信,朕可以發誓,若此言有虛,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如何?”
“商少君,你便放手可好?”白穆哽咽,道,“你如何還不明白?過去的已經是過去,你我再也回不到當年的連理樹下,即便你将那樹強行挪回皇宮,你可曾看它如同當年那般茂盛?你我就此分開,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農家婦,各自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你為何就不肯與朕重新開始!”商少君驀然起身,一個轉身,便掀翻了榻邊的圓桌,噼裏啪啦一陣巨響在這安靜的鳳鸾宮尤為清澈。
白穆似乎被驚住,愣愣地看着商少君發紅的雙目。
“你見朕疼淩兒便以為朕一定會為了他放你走?”商少君似乎要将壓抑許久的情緒盡數釋放出來,剛剛的溫柔不複存在,面色雪白,雙目通紅,如同羅剎一般,笑得詭異,“你為何不想想朕為何這般疼愛淩兒?若他不是你所出的孩子,朕還會這般在乎?”
白穆的淚水搖搖欲墜,聽到他的質問竟一時無以作答。
大雪仍舊紛飛落下,昏黃的內殿不斷有雪花飄入,落在地上漸漸積成一道道冰淩,不時一陣風刮過,大開的窗棂嘎吱作響,生澀的曲調般漂浮在空中。
“你若想與朕賭上一局,朕陪你!且看今夜誰勝誰負!”商少君袖尾一甩,轉身便走。
白穆的身子仿佛這時才察覺到寒冷,開始劇烈地顫抖,雙唇的顏色也急速褪去,抱着孩子的雙手似乎突然不知該放在哪裏,僵在空中,雙眼的淚水滾滾落下。
黑色的身影大步走到外殿,轟然拉開大門,寒氣再次直逼而入,他迎着風雪而立,沒有再擡步,良久,回頭。
白穆與他四目相對。
那一瞬,眼底似乎閃過一絲欣喜,一絲期待,一絲溫暖,一絲久違的異樣。
商少君倏然轉身,不過一個眨眼到她身前,傾身将她擁入懷中,緊緊地,幾乎要将她嵌入身體。
“朕有多麽愛你,阿穆,朕一直以為你知道,朕是多麽的愛你。”商少君埋首在她頸窩,貪婪地将他愛戀的味道吸入鼻內,“卻原來,你從來都不知道。從來。”
商少君吻上白穆的頸脖,用盡全力的一個吻,恨不能飲盡她的鮮血般,又在下一個瞬間,飛快抽身,離開,不再有任何遲疑,不再回頭。
宮人仍舊跪在地上,仍舊只察覺到一陣冷風呼嘯而過,擡頭時只見殿門大開,剛剛被雪花覆蓋的地面再次出現一串腳印,猝不及防地,靜谧的鳳鸾宮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大哭,響徹天際。
平成十六年十一月,百年未見的大雪突襲商都,同日,年幼太子病逝。
同年十二月,皇後娘娘抑郁而終,就此結束了一人獨占後宮的傳奇。
然則,這位傳奇皇後史書上并無過多記載,甚至在野史冊子上也難尋其蹤跡,昭成帝的“情史”,有意者尋遍上下,也不過如下兩條:
昭成帝少君,年少有成,治國有道,收疆拓土,大顯國威。後宮佳麗無數,獨念青梅柳湄一人,視賢妃為其替代者,百般縱容千般寵愛。注曰:癡帝。
賢妃柳如湄,棄祖求寵,棄夫求榮,憑帝王對已故至愛柳湄之情,承寵半年,後恃寵生嬌,跋扈不可一世,失寵半年。再憑一曲鳳求凰,邀寵複位。終因驕縱,***于摘星閣。注曰:贗妃。
番外紅顏
因着家貧,我六歲便進宮跟了師父。
師父極好,好生待我,盡心教我,這讓許多宮人都豔羨不已。比起宮外那個酒鬼親爹,我覺得師父簡直是上天給我的恩賜。
師父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不說宮裏的人,便是朝廷裏高高在上的大臣們,也有許多個來巴結他的,所以我雖然年紀小,在宮裏也沒幾個人敢得罪。況且,并非我自誇,師父的确是見着我聰明,又好學,還懂事,打算培養我給太子殿下做貼身宮人的,就像他曾經随着皇上那樣。
而我也不負師父所望,上百名的宮人,太子殿下獨獨挑中了我。我猜是因為上次他往尚書家公子的茶水裏下藥,我沒有害怕得馬上跪下,反而掩嘴偷笑被他發現了。
我當真覺得挺有趣的,以前我就常捉弄隔壁家的小妞子。
從那以後我就常跟着太子“為非作歹”。
當然,都是在師父默許的前提下,我還是很聽師父教誨的,把太子殿下照顧地好好的。
可殿下還是生病了。
太子殿下一病,身邊便盡是禦醫進出,我比殿下還小兩歲,幫不上什麽忙,便沒我什麽事兒了。
我覺得殿下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就像十五的月亮那樣,渾身都是光芒,卻不像太陽那樣刺眼,還照亮了夜空,他也會像月亮那樣,會有缺的時候,但總會漸漸圓滿起來。更何況他是皇上的孩子,天命所歸,怎麽可能那樣輕易地逝去。
直到皇上下令停止所有禦醫的問診之前,我絲毫沒有懷疑這件事情。
但皇上真如師父所說的那樣,君心難測,竟然對自己唯一的兒子不聞不問。皇後将殿下挪去了鳳鸾宮,但殿下仍然絲毫不見好轉,從前我還能趁着他榻邊無人的時候跑過去和他說幾句話,我們倆還策劃好等他病好了,帶他溜出宮去扯我家隔壁小妞子的辮子。為了這個,我甚至下定決心違逆師父一次,背着他帶殿下偷偷出一次宮。
可殿下已經許久沒有睜眼了。
我想到阿娘臨死前的樣子,也是靜靜地閉着眼睛,嘴唇都沒有了顏色。我悄悄地去摸殿下的手,吓得馬上縮了回來,冰冰涼的,和那時候阿娘的一樣。
突然有什麽東西在心裏轟塌一般,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嘴裏也忍不住“嗚嗚”出聲。我知道這在宮裏是禁止的,是可能丢小命的,可我還是忍不住。
我想到第一天跟在殿□邊,他神氣揚揚地說:“今後,本太子就是你的主子了,你就叫小球子吧。”我當即成了苦瓜臉,聽過有人叫小桌子,有人叫小凳子的,還沒誰叫小球子的……
我想到替他抄寫詩書被少傅發現,師父罰我跪三天不許吃飯,他夜深人靜時兜了滿滿一包袱的吃食翻窗來看我,說:“小球子,有主子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因本太子受罰,你不吃,本太子也不吃!”我們倆狼吞虎咽,将那一包袱吃得幹幹淨淨,渣都不剩。
我想到他對我講書裏的奇聞異事,我對他講宮外的小夥伴們,他讓我出主意哄皇上皇後帶他出宮玩玩,我狐假虎威假借他的名義捉弄小宮女;我還想到他如今就躺在榻上,就要像阿娘那樣去了天上,再也見不着了。
我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喊着:“殿下,殿下,你不能丢下小球子不管啊……”
沒想到這一哭,把皇後娘娘引來了,皇後娘娘竟也哭了起來。見皇後娘娘哭,我更覺得太子殿下馬上就要死去,更哭得不能自已,最後還是漣兒姐姐一聲大喝:“小球子,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自知犯了禁忌,瞬時收了聲,卻還是忍不住癟嘴,眼淚也一直往下掉,漪兒姐姐很嚴肅地給了我一個眼神警告,示意我退下。
從來都是跟在太子殿□後,我不知道該去向哪裏,便在殿外找了個離殿下最近的角落,躲在角落裏仍是止不住地哭,卻不敢再出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似乎有人争吵,但也聽不清吵些什麽,待我再醒來的時候,仿佛整個皇宮都在哭泣。
鳳鸾宮的宮人們都跪着,無一不在哭泣,而殿內傳來的皇後娘娘的哭聲,更是讓人不寒而栗。我想也不想,便大喊着跑過去推開了殿門:“殿下,殿下!”
太子殿下在皇後懷裏,如凋零的花朵般沒有半點生氣,我的心幾乎要跳出心口,不相信眼前看到的,轉身飛奔而去。
我要去找師父。
只要師父禀明皇上,皇上一定會派禦醫來看殿下的!這樣殿下便不會死了!
我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穿梭在各個宮殿之間,卻沒有找到師父的蹤影,我騙勤政殿外的禁衛軍,說師父有要事讓我轉達皇上。
皇上獨自在勤政殿內飲酒。
我不敢看他,只覺得殿內酒氣嗆鼻,嗆得我的眼淚幾乎又要流出來,我跪在地上求皇上:“皇上,您快去瞧瞧太子殿下吧,殿下……殿下就快……”
我不敢把那個“死”字說出口,皇上卻突然笑了起來,笑着念起了我聽不太懂的詩。
什麽“今朝有酒今朝醉”,什麽“在天願作比翼鳥”,什麽“兩情若是久長時”……
他念一句,便摔一個酒杯,最終将整個書桌上的折子掃了一地。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發怒可以這麽可怕,可怕到我渾然忘記剛剛的眼淚,只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似乎是過了很